長夜幽靜, 月色如霜。
段塵揹着重雲在深林裡慢慢走着,他步履不急不緩,每一步都走得穩穩當當, 雲錦靴踩在落葉上, 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
然而實際上段塵並沒有看起來這麼輕鬆, 來時他已經受了內傷, 再加上剛纔射慕容深的那一箭消耗了他大量的內力, 抱着重雲從懸崖上跳下來時,爲了護住他又耗費了所剩無多的真氣,這讓段塵的臉色越發的蒼白起來。
他們跌落進崖底的深泉, 當段塵費力將重雲撈起來時,才發現他周身都是傷, 竟沒有一處完好的地方, 那一刻無名的火從他心底騰然升起, 這怒意來的並不突然,當他從無相寺趕過來, 看到慕容深帶着一干人將重雲逼至崖頂時,那股怒意就已經積壓在了心底裡。
這也纔有了剛纔射殺慕容深的那一幕。
以段塵過往的性格來說,他絕無可能做出這樣衝動的事。
就像現在,他也從沒想過自己會緊張重雲是否還活着一樣。
兩人周身溼透,重雲的腦袋搭在段塵的肩上, 溼漉漉的頭髮垂下來, 水滴從發間落下, 又慢慢浸潤進段塵的衣衫, 悄無聲息, 卻暗生曖昧。
段塵卻無心思去關心這些,而是小心翼翼地感受着重雲愈見微弱的呼吸聲, 他一邊在幽暗的樹林裡摸索着能讓二人暫時躲避修整的地方,一邊時不時側過頭觀察重雲的情況。
段塵其實並不算太緊張,來時他已經預料到最壞的情況,眼下於他來說,還不算是太糟糕,只是如果重雲得不到救治,那也許,事情就真的會朝着他所預料的方向發展了。
頸間赤|裸的肌膚被重雲微弱的呼吸刺激出一片緋紅,兩人的身影在月色下漸漸重合成一個整體。
遠方隱有燭火昏黃,在幽暗的夜裡看得並不分明,段塵卻像是奔襲的旅人,於漫漫長路看到了終點,他幽深的瞳孔裡電光石火間閃過幾分驚喜,又在轉瞬之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揹着重雲朝燭火處走去。
……
段塵敲開那處人家的柴門,裡面走出來一位穿着粗布衣衫,脣紅齒白的少年。
見到來人,少年明顯有些緊張和驚訝,他左右看了看,發現除了段塵二人,周遭再沒有其他人出現,便問:“有什麼事嗎?”
段塵不擅長與人打交道,話一說出口就帶着三分冷意,但他也知道眼下並不比尋常,因此儘量用有些緩和的聲音說道:“我的朋友受傷了,小友可否行個方便,讓我們在此暫住一宿?”
少年皺着眉打量了他身後的重雲幾秒,又看了看段塵愈漸發青的臉色,終是有些不忍,點了點頭,側過身讓兩人進來,再將柴門小心關上。
段塵隨着他的動作往身後看了看,發現來時的路竟不見了,他悠悠地打量了少年一眼,沒有多說什麼。
少年人的家裡十分簡陋,一張稻草鋪成的牀,一張桌子,桌上點着一根快要燃盡的蠟燭,一旁放着幾把木頭凳子,鍋碗瓢盆全都堆在廚房竈臺的角落,水缸裡接滿了水,除此之外,便只剩下一些曬在屋外的野菜和柴火了。
少年面對兩個陌生來客,明顯看得出有幾分侷促,明明是在自己的家中,卻漲紅了個臉,手腳都無處安放。他見段塵將重雲小心翼翼地放到稻草牀上,又替重雲擦了擦臉,這才終於看清,原來這位受了傷的人也是一個眉清目秀的小公子。
少年在兩位面容俊秀的人臉上掃了掃,有些疑惑他二人爲何會流落在此,又受了如此嚴重的傷,但到底是沒有主動問出口。
“有乾淨的衣服嗎?”段塵轉過身來,目光深沉地望着少年。
少年愣了一下,隨即才慌亂地說道:“有,我去給你拿。”
他跑向後院,從晾衣繩上取下兩件衣服,跑回來遞給段塵,看着段塵將衣服放在牀邊,又幫重雲把衣服脫了下來,錦衣華服與粗布衣衫兩相對比,少年的臉羞憤得滿臉通紅。
他侷促地站在一旁,看着段塵毫不介意地替重雲換上衣服後,才道:“還、還需要什麼嗎?”
“不用了。”段塵將髒衣服撿起來放在一側,對少年說道,“煩請你幫我看着他,我出去找點藥。”
“藥?藥材需要嗎?我這裡很多。”少年一聽段塵有所需求,眼睛一亮,“就在後院裡,你要不要看看有沒有你需要的?”
段塵略一思索,隨即點了點頭,同他去了後院。
與空落落的前院不同,後院堆滿了東西。院牆處種了幾棵棗子樹,樹上結滿了棗,沉甸甸得幾乎快把樹給壓彎了腰。樹與樹之間掛着晾衣繩,還有幾件未乾的衣服晾在上面,院子的地下則鋪滿了各種各樣的藥材。
明明天色昏暗,段塵卻一眼就看到了自己需要的幾樣,便低身挑揀了幾樣,又轉過身湊近問:“可有熬藥用的罐子?”
“有、有!”少年像是被人抽了一鞭子的小馬,騰得跳了起來,跟火燒了屁股似的飛速逃離段塵的周圍,“我去給你拿!”
段塵望着他倉皇奔逃的背影有些疑惑。
……
熬藥的過程裡,少年就一直緊張兮兮地蹲在段塵的不遠處,望着他攪拌着藥罐的動作,時不時有一瞬間的愣神。
“看什麼?”段塵難得主動問出了心中的困惑。
話落,少年蹦的更遠了點,他使勁搖了搖頭:“沒、沒什麼!”
“你是結巴?”段塵某些時候說話跟重雲一樣,一張口就得罪人。
少年漲紅了臉,好半天憋出兩個字:“不是。”
段塵瞥了他一眼,沒再說話,修長的手指按着手中的筷子,有些漫不經心地攪拌着藥罐裡的藥汁,氤氳的霧氣讓他的面容有些看不分明。他垂着眼睛,燭火下,長睫在面上投下一片扇形的陰影,也遮住了他眼底的紛亂。
換做以前,他絕想不到自己竟會爲一個人熬藥。
自段塵降世起,日子雖說不上錦衣玉食,但也絕對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他在佛門地位崇高,從來都是別人服侍他,又何曾幹過這種活?剛纔熬藥的步驟還是向身邊的少年請教過的。
原本少年想要替他熬藥,卻被段塵拒絕了,他也說不上來是爲什麼,但總覺得這應該是自己該做的事。
段塵有些出神,他想起來時曾被迦南攔住,那個讓他一向不喜的師侄站在他的面前,笑得跟偷了雞的狐狸似的,讓他沒來由的厭惡——他其實很少有這樣強烈的情緒。
“師叔,你知道重公子的身份吧?爲什麼不告訴大家呢?”
段塵眼神倏地一冷,沉聲問道:“什麼身份?”
“自然是青鳥族的身份。”迦南皮笑肉不笑,目光灼灼望着段塵,“師叔知道了這麼一件大事,還要瞞着大家,只怕不好吧。”
妙語從一側走出來,安靜地立於段塵身旁,在段塵將視線落到他身上的時候,他無聲地搖了搖頭,沒說一句話,但段塵卻懂了——那日段塵與重雲在後山的談話,竟被迦南聽了去!
這一件事對於佛門之人來說,其實並不是一件特別重大的事,佛門中人在修真界地位超然,大多僧侶也是潛心修煉,卻不奢求長生,因此對這虛無縹緲的傳說並不一定就會放在心上。但段塵望着迦南與平日裡並無兩樣的面容,心底裡卻驀地一沉。他開口道:“那又如何?”
迦南脣角一掀:“師叔可知他在哪裡?”
“師兄,你問這些作甚?”妙語適時開口,無悲無喜的目光掃過迦南的面龐,“何況,這也不是你該關心的事。”
“師弟,我其實關心的是師叔呢,”迦南笑嘻嘻地衝妙語擺了擺手,隨即,在誰都沒有意料到的時候,他突然發難,一掌拍向段塵!
那一掌運用了十成十的功力,竟一下將段塵擊退了兩步,噴出一口血來。
“你看,現在師叔已經無暇去關心重公子的安危了,畢竟他自己都自身難保了。”
迦南還想繼續動手,但他知道,他已經沒有機會可以傷到段塵了,他不禁有些遺憾,但他還顧不及去細思,就被迫和衝上前來的妙語交上了手。
一向沒有多餘表情的小師弟像是被點燃了怒火,出招奇快,竟讓迦南一時招架不住。
“師弟,你這麼生氣作甚?”迦南兀自還在笑,“你瞧,我讓你看見了平日裡都見不到師叔狼狽的模樣,你是不是該感謝我?”
“迦南!你簡直有病!”妙語氣得連尊卑都忘了,直呼起了迦南的名字,“你還配稱得上佛門之人嗎?打傷自己的師叔這種大逆不道的事你也做得出來?!你跟魔界中的人有什麼區別?”
聞言,迦南手上動作一頓,隨即像是想起了什麼,笑道:“誰跟你說我是佛門中人了?”
妙語驚詫地看着他,爲他口中這駭人的真相,妙語還未問出口,段塵就擦了擦嘴角的血跡,冷聲道:“他是魔界的人。”
“該叫你什麼呢?魔君?還是……蒲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