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熹微時, 二人滿載而歸。
事實上,這一籮筐鱸魚還給無相寺的煮飯師傅出了個不小的難題——魚太多了。整個無相寺大概只有重雲一個人不吃素的,但這麼多魚他肯定也吃不完。
最後還是段塵親自下廚, 拿了兩條鱸魚來清蒸, 餘下的都給放回到寺院裡的池塘裡養着了。
晚飯還是在靜室裡吃的, 重雲看着眼前的一盤鱸魚簡直兩眼放光, 這兩天在無相寺整日吃素已經吃得他面有菜色, 現在終於能來一道葷菜了,重雲還不等段塵說什麼,就拿起筷子戳了一口放進嘴裡。
好……難吃。
重雲就不該相信段塵的做飯的手藝, 畢竟煮飯師傅在聽到段塵要親手做菜的時候,臉上的表情好像是見到無相寺的菩薩像開了光。
重雲擡眼望向段塵看過來的眼, 那眼裡神色如常, 但偏偏他好像看到了一絲期待的模樣。
重雲面不改色地說道:“味道還不錯。”
“那就好。”段塵輕不可察地鬆了一口氣。
那盤鱸魚最終悉數進了重雲的肚子裡, 當然在事後他肚子痛了一晚上的事就暫不必提了。
飯後,段塵讓人將桌子收拾乾淨, 兩人到院子裡乘涼。
夏夜裡,蟬聲未歇,夜風也帶着絲絲暑熱,重雲倒在一張躺椅上,耳朵裡卻只聽得見段塵手中撥動數珠的聲音, 連聒噪的蟬鳴也不能叫他分神。
頭頂是一片深沉的天幕, 璀璨的銀河劃破天際, 將遼闊的夜幕繫上一層銀色的絲帶, 星辰的光落盡重雲的眼底, 讓他有些微微有些出神。
“你知道嗎?在我們家鄉,有一個古老的傳說。”重雲偏過頭來看着段塵, 從這個角度,他只能看見他沉靜的側臉,被頭髮遮擋住的面色雪白,脖子纖細,帶着一種脆弱清瘦的美感。
重雲盯着他的側臉就有些回不過神來。
“什麼?”
段塵的聲音將他抽離的思緒拉回,重雲掩飾性地低咳了一聲,才道:“你看這漫天的星辰,每一顆星星都是一個人的靈魂。”
段塵沒說話。
“在我們青鳥族,星星代表着永恆。傳說,一隻青鳥死後,他的靈魂便會化作一顆星星,永生永世地守護着他的心上人。”
段塵顯然是不信這些的,而且這人明顯沒有什麼浪漫的心思,他輕嗤一聲,冷聲問道:“你信?”
重雲楞了一下,事實上他以前是從不相信這個傳說的,因爲遵循天道,世間萬物在死後都歸於虛無,就算靈魂尚且完整,那也是由鬼界收管,又何來化爲星辰一說。
但今夜在無相寺,在段塵的身邊,重雲卻又覺得這個傳說雖這般不切實際,但卻真的足夠浪漫,他眨了眨眼,笑道:“我信。”
段塵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顯然有些意外他的天真,但他一向的冷漠讓他不會對他人的想法多加置喙,他沉默了一會兒,纔想起之前在後山說的話,這才得空問道:“你方纔在後山說的鳳凰祭是什麼?”
“這是我們家族的一個武道盛會,也算是一場祭祀大典。傳說青鳥族是鳳凰後裔,爲了祭奠祖先,族裡每六年就會舉辦一次鳳凰祭,目的是選出鳳凰祭司。”
“鳳凰祭司?”
重雲解釋道:“鳳凰祭司是下一任族長的候選人。”
重雲心裡卻是對這個理由很是無語,他一直覺得鳳凰祭的存在不過是族裡一羣好鬥的年輕人藉着這個由頭來比較高下。曾經他還在三危山時參加過一次,被不少人指名打擂臺,原因不過是有些人對他的天賦十分眼紅罷了,想在鳳凰祭上來滅滅他的威風,雖然這些人無一例外的都失敗了,但也讓重雲對鳳凰祭存在的意義有些不喜。
而且嚴格來說,青鳥並不是鳳凰後裔,也不知道這個錯誤的認知從何而來,據重雲所知,好像是因爲在外形上青鳥與鳳凰有些相似。
事實上,青鳥族沿襲的應該是重明鳥血脈。
青鳥族的人繼承了“重”姓,不僅如此,傳說中重明鳥的眼睛裡有重瞳,一雙眼睛視物,一雙眼睛藏魂,而青鳥族的人雖沒有重瞳,但每一個人的眼睛裡先天就有一魂一魄,這與世間其他族類魂魄皆存於心臟是完全不同的。
“既是你家族的盛會,叫我去作甚?”段塵對重雲的提議有些疑惑。
重雲道:“我以爲你會很好奇我們這一族的存在。”實際上不過是想找個理由讓段塵見見自己的家人,當然這種小心思他可不能在段塵面前暴露出來。
段塵確實對青鳥族的存在感到好奇,但這僅有的一點好奇卻並不是促動他答應的原因,他也說不上來是爲什麼,但看到重雲有些期待的模樣,他竟意外地點了點頭。
半月後,段塵傷勢痊癒,二人便啓程去往三危山,迦南聽說他們要外出,原本也想跟着一道來的,只不過此行涉及到重雲那較爲隱秘的身份,段塵自然也就沒有答應。
當時迦南的臉色有些遺憾,妙語在一旁勸了勸他,迦南釋然道:“好吧,那我便和妙語在此等候師叔和重公子歸來。”
三危山地處西洲邊界,重山疊嶂間,茂林蔥鬱,萬鳥齊喑。
段塵跟隨重雲一道,自下了馬車徒步而行後,便發覺前行的道路越來越狹窄,兩人行走在山林間,腳下的路皆被雜亂的草叢遮掩,漸漸已經尋不見來時的路了。
“你確定沒有走錯嗎?”若不是相信重雲不會欺騙自己,段塵看到眼前的這一番景象時絕不會相信這密林裡會隱藏着一個古老的族羣。
重雲也有些尷尬,不過出去幾年竟差點連回家的路都找不到了,若不是依靠手中這塊當初下山時族長贈與的玉牌,恐怕現今他也會迷失在這山林裡。
“就快到了。”
重雲記得前面不遠就快要到護族結界了,果然沒過多久,手心裡的玉牌發出一陣溫和柔軟的光,重雲眼睛一亮,只見周身景物已經發生了變化,雜亂叢生的野草已然消失,視界變得開闊起來。頭頂炫目的陽光被遮天蔽日的樹林遮擋,落在地上只剩破碎的金光。
柳暗花明間,一條整潔素淨的由青石板鋪成的山道出現在眼前,山道一直綿延到很遠的地方,直到被一團霧氣籠罩,看不分明。
重雲驚喜地回頭對段塵道:“到了!”
段塵點了點頭,眼裡有些驚訝,以他的眼力自然看得出來那霧氣並非自然形成,而乃人爲造就,因爲就在山道不遠處有一個極爲強大的結界存在,這霧氣被故意佈置在此,不過是一種隱藏結界的障眼法,目的大概是爲了阻止外人的闖入。
段塵有點明白爲何這麼多年都沒有人知道青鳥族的存在了。
二人沿着山道徐徐前行,走到半途時,前方霧氣突然出現一陣波動,待霧氣散去,一羣執劍的年輕人從結界後衝了出來,面含敵意地將二人包圍:“何人竟敢擅闖三危山?!”
重雲一聽就樂了,他不過四年沒回來,這一羣以前跟在他屁|股後頭跑的小屁孩就不認得他了,這讓他頗有一種物是人非的滄桑感,再打眼一看,他就明白是自己想錯了,這一羣年輕人裡竟沒有一個熟人。
重雲好脾氣地將手中的玉牌遞給了爲首的年輕人:“我叫重雲,這位是我的好友忘塵,我邀請他來參加鳳凰祭,這是當初下山時,族長贈與我的通行玉牌,小兄弟你看一下。”
年輕人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在聽到“重雲”這個名字時,他明顯有些驚訝,這個名字是族裡人時常都能從族長的嘴裡聽到的,據說這人根骨奇佳,是青鳥族百年難得一見的修真天才,可惜這人四年前就下山去了,一直沒回來,每每說及此,族長都是一臉痛心疾首,這也讓這一羣小年輕對重雲這個人十分好奇。
眼下見這個自稱是“重雲”的人拿出一塊通行玉牌,年輕人對他的話其實有了七分相信,但僅此而已也不足以打消他的疑慮,他沉聲對其他人吩咐道:“你們在此看着,我進去通報一聲。”
他拿着玉牌折身返回,剩下一羣人守在原地,或是好奇或是警戒地看着重雲。
重雲摸了摸鼻子,對這樣的打量有些不自在,他轉過身走到段塵身邊,盯着他無波無瀾的臉看了會,問道:“會無聊嗎?”
段塵皺起眉與他對視,面對他坦然的表情,段塵終於明白自己那種有些奇怪的感覺從何而來了,重雲對他似乎過於關心了,而且這種關心帶着一種非常熟稔的親切感,而在他以往的生活裡從來沒有出現過這種情況。
他想到重雲在跟人介紹自己時,用的是“好友”一詞,段塵不懂好友所代表的深刻的含義,他也從來沒有真正把誰當成過朋友,他從降世的那一刻,就是帶着目的而來的,而在達到這個目的之前的種種,都只是前行途中的荊棘或過眼的雲煙,並不值得他去留戀。
段塵從來沒有朋友,而他對這些出現在他身邊的人,也與對世間萬物沒有任何不同。但方纔重雲說他是自己的好友,段塵心中一動,竟沒有想過要反駁,也許是因爲重雲呆在他身邊的時間太長了,佔據了他生活的一部分,但偏偏他的存在又不像以往那些人一樣會讓自己感到不舒服,所以段塵想,也許將他當作是朋友也沒什麼,這種熟稔的關懷甚至讓他有些放鬆。
段塵搖了搖頭:“還好。”
那個離開了的年輕人又回來了,還多了一人跟在他的身後。
重雲瞧見那有些佝僂的熟悉身影,欣喜地打招呼:“族長!”
族長重胥在看見重雲的那一刻,臉上說不清是高興還是不高興,總歸是有些彆扭,他故意吹鬍子瞪眼:“你還知道回來!”
隨即,重胥的視線落在重雲身後的段塵身上,發覺這人修爲自己竟有些看不透時,青鳥族的族長有些驚訝,他將段塵上下打量了一番,在看見段塵垂在身側的長髮上繫着的兩片青翎羽時,
族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