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外人未還,
不知是恨是情。
凌冽的風盤旋在側,樹枝張牙舞爪地在花夕和朝十的頭頂晃盪。
困於山谷已是水逆,更倒黴的是她對面躺着的那個大爺,一直嚷嚷着:“妞兒,我的腿被你壓壞了。”“我動不了!”“我好渴,快給我摘點水果!”
“朝十公子。”花夕端起笑容,盡力保持着彬彬有禮的態度,“這荒野哪有什麼水果,即便有,我也爬不上去摘。”
朝十投給她一記“要她何用”的眼神,氣得她差點想搬起腳旁的石頭,砸死他得了。
俯身,她摘了幾顆長在灌木叢的草果,回到他的身側。擦了擦果子,遞到他的脣前。
他張嘴咬下一口,甘美的果汁淌落他的下巴,滴在她的手背,黏答答的。
“真甜。”他注視着她說。
夜愈深,山愈冷。只穿着一件內襯,外頭披着坎肩的她,已凍得瑟瑟發抖。
見狀,朝十張開雙臂,朝她招呼道:“妞兒,來我這。”
她遲遲未動,他微微挑眉:“想凍死,還是想活着出去?”
定睛端倪了他半晌,她才慢慢挪動位置到他身邊。
“我已經贖身了。”她小小聲地說。
“知道,你說第二遍了。”他一把摟過她冰寒的身體,“不過,你真以爲從良,過去便能一筆勾銷?”
她死死揪着裙襬,盯着沾染泥污,髒兮兮的繡花鞋沉默不語。
低首,俯視着她的眼底隱隱掠過嘲弄之色,然而下一瞬,他的耳邊飄來她的輕笑聲。
“不能勾銷,就不勾銷。”她貼近他的胸膛,汲取他的熱度,“爲何要糾結於不能改變的過去?若我未來的夫君計較這些瑣碎,那纔要賴我自己所託非人。”
她的一番話,反倒讓他想假意安慰,安撫她的手僵在原處。
“如你前頭所講,我是自願選擇了那條路。”她彎腰撿起一片落葉,擦拭着被弄髒的鞋,“這是不是我的錯呢?在我能爲保住清白而死的時候,我選了活。”最初的幾年她還會掙扎,就像溺水的人,使勁想呼吸那一點點空氣。可越撲騰,力氣消失得越快。
漸漸地,她沉進水裡,再也無法浮上岸。
“像這樣靠近你,也是爲了活下去。”擡眸,花夕靜靜地望着朝十,眼裡漆黑無光。而選擇活下去有時候是本能,不是因爲想。
“我曾見過一個很有才情的姑娘,因着家道中落而淪入紅塵。她喜愛文字,飽讀詩書。花燈節的茶會上,她相中了一位有名的才子,便用多年的積蓄,替自己贖了身。”
她曾好奇地問過那位姐姐,爲何要許一個貌不驚人,又家世普通的男人。她說,他寫的詞,很美。
“最後她死在雪天日,那個詞寫得很美的男人,連塊墓碑也沒爲她立過。”憔悴的葉子在她的手中被捏得皺皺巴巴,“她並非死於男人,死於愛情。我以爲她是爲信仰而死,爲自己所相信的真實,都是虛假,才投湖自殺。”
“我和她不一樣,我不是那麼聰慧機敏的人。我可以活得渾渾噩噩,但她做不到,所以她寧死,也不與這辜負她的世俗同流合污。”她終於丟開了那片葉,依偎向身旁的男人,即便不愛,即便怕他,她不牴觸與他親近。伸出胳膊,她柔情似水地環抱住他精瘦的腰,“朝十,我好熱……”
“該死的!你中毒了。”方纔還聽她講得入神的朝十,大掌按在她發燙的額頭,另一隻手扯開她的衣襟,他在她的肩胛上找到了兩顆牙印。
花夕被蛇君咬了,應該是蛇君纏住她時乾的。
“朝十,我好難受。”她意識開始渙散地攀附着他,渾身火急火燎蔓延着悶痛。
蛇君的毒,蛇君能解。
朝十仰頭,遙望向高聳入雲的山崖,看來他得上去一趟才行了。
血窟窿淌着暗黑色的淚。
“阿大,阿大……”懷抱着蛇頭的女子,呆愣地坐在溼軟的草地上。
久遠的記憶,彷彿近在眼前。
那是春暖花香的季節,爹孃將她關進柴房。
“村長說,今年輪到咱們家,翠娥,爹孃養了你這麼大,該是你回報的時候了!”他們背對陽光的臉,抹着一層濃郁的黑色。
爲防止她中途落跑,柴房的門上了好幾把大鎖。
“翠娥,翠娥!”是阿大的聲音。
她欣喜地踩上木頭,趴在小窗前,握住阿大遞來的大手。
“翠娥,我去偷掩飾,我們逃跑吧!”阿大壓低激動的聲音,“不要管村子了,山神都捨棄了我們村,這裡已經沒救了。”
“阿大,我不怪爹孃,他們也是走投無路。山神因我們侍奉幽蘭而拂袖離去,現在幽蘭又消失了,大家沒辦法纔想找個新的庇護者。”阿大的手包裹着她的,好暖,“如果我不去成爲祭品,他們會選其他人。你忍心看她們代替我嗎?”
“爲什麼不忍心?”阿大握緊翠娥的柔荑,“只有你,我的傻姑娘,沒有人會願意成爲祭品。”
“阿大,你走吧,明天的祭祀你別來,我不想讓你看到那一幕。最後的印象,我希望停留在這一刻。”翠娥臉貼着阿大的手心,悽楚地笑道,“答應我,明天一定別來。”
她抽回自己的手,朝後退了一步,無論阿大如何哀求,她都不肯與他從村子逃走。
“阿大你在這兒做什麼!”爹孃怒氣衝衝的聲音傳來,“你是不是來拐咱們家翠娥?”
“婆娘!拿木棍來!”爹向娘討棍棒。
“阿大你快走吧!”她急急催促道。
“翠娥!”凝望了她一眼,他才倉皇出逃。
直至目送阿大逃離,她才亦步亦趨地坐回到柴火堆上,一動不動地等待着姍姍來遲的天明。
在衆多熟悉的面容中,她踏上山野間早已搭建完好的祭臺。
祭司呼喚蛇君的吟唱,迴盪在她的耳旁,沙啞又尖銳。
團聚而來,爬向她的萬蛇,深紅的蛇信,慘白的毒牙,流連於嬌小的她四周。
經歷火辣辣的重生痛楚,她的軀殼不再獨屬於她的獻出。
暗金色的眼眸,對上她的。
“說說你的心願吧。”蛇君冰冷的吻印在她的額上。
“請保佑村子繁榮不息,世代富貴。”她如同提線的木偶,說出早已預定好的祈願。
“這不是你真實的願望,你騙不了我。從今往後,你就是我,我就是你,說吧,說出你真實的心願!讓我來助你實現它!”
她真心所盼?佇立在祭臺之上的她,穿着這輩子最美的衣裳,祭臺下,是送她下地獄的親人與朋友。
假惺惺地爲她的犧牲掉眼淚。這世上哪有那麼感同身受,他們不是她,他們不會懂她歷經的劇痛有多痛。
“我想讓他們懂,懂我的痛。”她睜開眼睛,原本黑亮的眸被詭譎的金色代替。
“只有他們變得和我相同,他們就會明白。”纖手撫過嬌嫩的面頰,她癡癡地咧嘴,笑開了花,“年輕的人身,真是美妙。這個願望,我替你實現。所以……”
殘忍絕情的視線投向臺下一無所知,得意洋洋坐等賜福的村民。
“先從哪個人吃起呢?”指向自己的爹孃,她笑如芳草地大開殺戒。
血的洗禮,令她享受着極致的快樂。給她更多一點,還不夠,哭吧,逃吧,跪地求饒吧!見到人們的恐懼,她愉悅地轉圈,她歡脫地舞動。但在目睹一個熟悉的人影后,她的金眸霎時收縮。
“阿大。”她不是讓他別來嗎?
“翠娥!”血雨中,他狂奔向她。
“不要過來,阿大,不要看我!”她捂住自己開滿血花的臉。她不要阿大撞見她的醜惡。她要他記得那個天真的翠娥。
“翠娥!”離她一步前,他被從天而降的巨蟒一口吞入腹中。
“阿大?”巨蟒纏繞住她的嬌軀,粗糙的蛇鱗摩挲過她的肌膚,她仿若感受到阿大的心跳聲,就在巨蟒的體內。
阿大還活着,他成爲了巨蟒的一部分。
溫柔地環住巨蟒,她把身心徹底交給它……
失去雙眼沒什麼,失去阿大她無法容忍。那對狗男女,她要他們付出代價!
她爲那個女人注入了毒素,天亮之前,那個女人就會因全身燥熱而亡。
至於那個男人,只要他敢從山谷上來,她就親手割下他的每一塊肉,來祭奠她的阿大!
好熱,她好熱!花夕扯着衣襟,她整個人兒彷如浸在火裡。
雪膚灼灼,刺痛難忍。她香汗淋漓地靠向面色複雜的朝十,纖細的胳膊緊緊箍着他的腰。
“救救我,我沒有背叛你……”
“相信我!”
“你就這麼恨我嗎?”
昔日那張可恨的容顏與此刻花夕虛弱的嬌容,相互重疊。
花夕和那個人完全不像,沒有一丁點相像。
他是絕不可能錯認。
而且那個人早已魂飛魄散,死在熊熊的煉獄之火中。
是他親自動的手,所以只是似曾相識的情景,令他想起那些他以爲早已忘卻的記憶。
對,僅此而已。
“好熱,別走,別丟下我……”花夕斷斷續續的囈語,教朝十的神色忽明忽暗。
他低聲咒罵了一句,果斷攔腰抱起她,腳蹬凸出的岩石,施展輕功飛上崖壁。
足尖剛落地,迎面而來便是蛇尾的鞭撻。
敏捷地側身閃避,他半眯起慵懶的眸子,脣角噙着絲絲冷笑:“我還在想要去哪兒找你,沒想到你竟主動送上門來。”
“送上門的明明是你們這對狗男女!”紅脣咧開滲人的幅度,只剩兩窟窿的眼睛惡狠狠地面向朝十,和他懷裡的花夕,“你殺了我的阿大,我要你們償命!”
“可笑,你強佔人類之殼,連精神都不正常了。”削瘦的身影忽地閃身至蛇君背後,鐵針毫不留情地定住她的蛇尾,“沒能力,就別做同化之事。”否則撇去掌控不了□□的主控權不說,記憶也會變得混亂不堪。
又一枚鐵針扎入蛇君的雙掌,她發出淒厲的慘叫,劃破深夜的寧靜。
“不自量力的妖物!快替她解毒,我就送你一個痛快!”他揚起危險的微笑,沉聲警告。
“解毒?”蛇君嘔出一大口黑血,她陰森森地大笑不止,“我就算死,也要拉着你的女人墊背!”
“我的女人?”聞言,他低頭望了望懷裡雙眸緊閉的花夕,數枚鐵針隨着他的蹙眉,紛紛嵌進蛇君的四肢百骸。
蛇君哀嚎着差一口氣便暈厥過去。
他的眸色緩緩轉成詭魅的暗紫色。
“你好像誤會了什麼。”妖冶的邪笑浮現自他模糊不清,被朧光籠罩的魔顏,“我不允許她死,是不允許她死在你的手裡。我要救活她,是要讓她嚐到比以往所受的痛苦更痛苦,絕望更絕望的滋味後,再親手了結她的殘命。”
一步一步走近,不由自主顫慄的蛇君,他宛如地獄深處而來的魔王。
“你呀,把我的計劃全打亂了。我啊,不會那麼輕易送你去見你的相好。”
“你是?!”蛇君終於覺察到他的氣息屬於誰,但她的驚呼聲已教他的鐵針全部封鎖。
千穿百孔卻還未死去的蛇君,無力抵抗地被他一隻手提了起來。
“說,解藥在何處?”
“阿大,阿大……”神智崩潰的蛇君,又或翠娥,口中喃喃念道的只是這重複着的兩個字。
他下手太過了麼。漠然地甩手,丟開奄奄一息的蛇君,他抱着花夕回到原來他們生火過的地方。
如雨的汗液,濡溼她的衣裳。她是這樣柔弱不堪,他放任不管,她便會被蛇毒毀滅。
篝火的灰燼旁,他放下她。居高俯視她的眸光紛然雜陳,良久,他才擼起袖子,鐵針在右腕割開一條口子。
“竟然把血給她,瘋了嗎?”在心底問自己,這近似瘋狂的舉動究竟爲何?
不想她氣絕於此,他要救她。距離上一回流血,是千萬年前的事。遙遠得他快忘了,血流會疼。
主動給血,擱從前,不,一秒前,他都不信自己會爲這個女人做到這般地步。
他的血像賦予着生命,涓涓流向她的朱脣……
天色漸明,晨曦微露。
花夕幽幽地醒來,身上的燥熱感完全消散。被汗溼的衣衫黏糊糊地貼着她的玉膚,她有些難受地理了理凌亂的衣服。
朝十躺在她身畔,閉眸小憩。他的臉色蒼白,手腕上還有一道剛結痂的傷痕。
他做了什麼?是他救了她嗎?
她伸手搖了搖他,發現搖不醒。可他淺淺的呼吸聲,告訴她,他沒事。
悄悄地站起身,她想找一處水源,先洗洗身子。
經過昨兒漫長的夜晚,她總覺得有點兒不對勁,她非但不疲倦,走起路來還異常輕盈。
循着潺潺的流水聲,她走到一汪山泉前。褪去羅衣,她沉入清澈的泉水中,冰涼的水沒過她的頭頂。
髮絲盪漾漣漪,她環着自己削弱的肩膀,氣泡在她面前放大,轉瞬間破裂,不見蹤影。
想放縱自己,就此溺斃。
向死而生,是一種奢侈。
“妞兒,你想死就直說。”長臂突如其來地撈她出水面,伴隨着他嘲謔的嗓音,在她上方冷冷響起,“那我不必費力救你。”
“你救我?”她推開他,水花四濺在她和他之間,“你纔不是那麼好心的人,你又有條件了對嗎?除了讓我陪你上花都,還加上什麼,你說我聽。”
“我確實不是好心人。”這點他完全不否認,“我也想知道救你有什麼好處。”或者現在把她頭按進水裡,淹死她一了百了反而輕鬆。
“我沒有任何東西能給你的。”她往水下沉了沉,語氣悶悶道,“但我不想欠你人情。”
“你不想欠我,又說沒啥能給我。妞兒,敢情你的意思,你橫豎一條命,要還就把命還我?”他拉近她的嬌身,她的曲線緊密地與他的貼合,“行吧,你也不是什麼都沒。給我抱一次,我便當你還清了,如何?”
果然男人都一樣。她默默地垂眸,掩去眸底的譏笑。
他的喘息近在耳畔,她張開腿準備迎接他,但出乎意料的是,他抱住她後,竟再無其他動作。
他說的抱她,只是單純的擁抱。
“爲什麼你不繼續?”她攀着他的臂彎,問得很輕。
“妞兒,我沒碰過女人。”長指摸着花夕溼漉漉的長髮,朝十別有深意地凝着她困惑的小臉,“你是我唯一親近的女人。和你所有的接觸,對我而言,都是新奇,甚至難以理解。”
捧着她柔軟的面頰,他望進她如水的媚眸深處:“我救你,只是我想救,絕非是爲佔你便宜。”
“第一次有人和我說這些話。”她囁嚅着捉緊他的手臂。
“怎麼,妞兒對我心動不?”他揶揄道。
搖搖頭,她背過身,冷淡的口吻就像剛剛什麼也沒發生過一般:“那勞煩你先出去。我要穿衣服了。”
這女人內心的防禦還真稱得上銅牆鐵壁。游上岸的朝十,回望花夕的背影,暗忖道,她到底吃哪套?
待朝十走遠,花夕才擡起頭,雙頰泛着淡淡的紅暈,好似花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