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聲的月,彩燈搖曳的情閣,曼妙的舞姿在眼前朦朧。如流水般動聽的琴音,擋不住隨着香爐紫煙低低徘徊的嘆息。
今夜,和往常相同,花夕被派去伺候情閣的頭牌魅紅姑娘。說是伺候她,其實花夕的用處,就是撿魅紅看不上的客官,好生招待着。
情閣的姑娘分三六九等,來光顧的客人亦是。出手大方的,斤斤計較的,懼內怕事的,在風塵裡打滾多了的姑娘們只消瞧上一眼,便知分寸。
穿過脂粉四溢的迴廊,花夕裙襬款款地臉帶微笑,緩緩推開雕花的紅木門,步履輕柔地踏入薄紗拂面的閣間。
那名身著布衣青衫的男子,正背對着她靜靜地淺嘗杯中酒。
她還未上前,男子就知道屋內多出一人似的,轉過那張冷若冰霜的俊臉。
對上那雙清冷如子夜深邃的黑眸,她微微怔忡。識人無數的她,頭一回見到這樣的人。他只是坐在那裡,淡淡地望着她,卻讓她有一種被兇獸盯住的錯覺,渾身難以自持地不寒而慄。
此人絕非等閒之輩。
男子細細地打量了她半晌,面無表情地放下酒杯。杯底碰到酒桌發出的清脆聲喚回她飄散的神智。
“公子久候了。”她端起無可挑剔的媚顏,淺笑盈盈地走向青衫男子,在他的身邊坐下,“小女名叫花夕,花姨命我先來招待公子,魅紅姐姐隨後便到。”
男子頷首,對她說的一副興致缺缺的模樣。
尋常人上情閣皆爲找樂子,而第一次就要花魁作陪的,更是慕名而來。
但這男子並不在意陪他的姑娘是誰。他自顧自地喝着酒,對她找的話茬,只是聽,偶爾接上那麼幾句,便沒了下文。
從男子零零落落的迴應裡,她得知他姓墨,是做花苗生意的商人,已近而立之年,尚未娶妻,此行來雲都只是爲談筆生意。
“墨公子看起來就是正經人,不像那些個喜歡流連花叢的男人。”花夕扶袖,提起酒壺,爲男子斟滿一杯。
“是麼。”男子挑眉,一手撫摸着酒杯,一手捏住花夕的下巴,擡高她略施粉黛的嬌顏,意味深長地勾起薄脣,“興許是你沒見過。”
“見過什麼?”彷彿落入蛛網的粉蝶,她回視着他沉靜的黑眸,喃喃地問。
“我不正經的樣子。”語罷,他貼近她的朱脣,不由分說地堵住她餘下的話音……
“花夕!花夕!”因練武而長滿硬繭的大掌,粗魯地揉了揉她的臉蛋,“小爺我難得來找你一趟,你犯什麼愣?”泰輝不滿地將她拉了過去,居高臨下地俯視着心不在焉的她。
“花夕只是想到明早,泰爺你就要走了,心中有些……”她眼含淚光,欲言又止道。見她這副我見猶憐的模樣,泰輝別說惱怒,疼惜地一把將她擁入懷中。
“傻丫頭,小爺我又不是一去不回了。”泰輝扣住她的頭,按向他的胸膛。一股男人的汗味充盈着她的鼻間,她輕蹙眉頭,好在他看不見。
泰輝是她的常客,從她掛牌那日起,就時不時來指名她。
身爲大名鼎鼎的泰遠鏢局的鏢頭,泰輝長相英俊,武藝超羣,算得上是一表人才。但他體格不同常人,原本接待過他的姐妹們,統統受不了他的蠻橫霸道。伺候他一回,三天出不了門,受傷不說還不能接其他客人,簡直得不償失。
久而久之,泰輝就成了情閣爲數不多,無人想搶的貴客。
別人不接的差事,自然落到她的頭上。不過教旁人奇怪的是,花夕每回都像沒事人般,第二天照樣行動自如。
而其中的原因,惟有花夕清楚。
“泰爺回雲都時,記得花夕便好。”她溫馴地靠向他的肩頭,交握住他的十指,含情脈脈地低喃。
“小爺我忘了誰,都不會忘了我的花夕!”泰輝心念一動,將她摟得更緊。
男人吶,就是吃這一套。上揚脣角,她對着頭頂百看不厭的春夜圖,露出嘲諷的微笑。
來情閣的男人,皆是來找樂子的。
他們花錢找女人,只因這是最省力不麻煩的。
誰會在意一件貨品的感覺?所以,想從這些野獸那裡求得憐惜。
那只有讓他們愛上自己,或者誤以爲那是愛情便可。
男人只會疼愛自己喜歡的女人。
真是簡單又笨拙的動物。
但那個人不一樣。
被泰輝抱着的花夕,腦海裡浮現出另一張清逸出塵的臉。
揮之不去的那個叫“墨青”的男人,和他把她看作螻蟻,不,螻蟻還不如的冰冷視線。
那夜,他主動親近了她,眼裡卻沒有她。
葵水來的幾日,是花夕最清閒的日子。
不用接客的她,只需在情閣的後院打打雜。
儘管腹部略感悶痛,可比起假意承歡,輕鬆多了。無法言喻的安心感,也讓她的眉宇舒展。
青樓女子生的孩子,同樣逃不掉成爲商品的那一天。
長得俊俏,好看的,無論男女會被花姨留下,而長得醜,要不被賣去做奴,要不就直接丟到山上喂狼。
因而,大多知道懷上的姐妹們,想到的第一個念頭,還是打掉。
與其生下來受苦,不如早點找個好人家重新投胎。
她僅僅是運氣好,加上出閣才兩年。以後就說不準了。
花夕,情閣裡的其他姑娘,待得久的,最不願去想的便是明天。
今朝有酒今朝醉,身後不過黃土一抔。
這是安慰也是麻木。
“花夕姐!”束着黑色長髮的少年,垂髮瘙癢着清秀的臉,明朗的笑如豔陽刺目。花決鳴,被花姨寵上天的兒子,今後也會成爲情閣的主人。
別看他成天笑得和向日葵似的,就誤以爲他是好相處的人。
情閣的姑娘,除了魅紅外,都被花決鳴刁難過。
當然有的是自取其辱,比方一些天真的丫頭,總以爲攀附下一任當家,能仗着庇護得到好處。
然而,她們應該事先了解一番,在情閣,花姨對每個姑娘看得有多緊,又對自己唯一的寶貝兒子看得有多重。
花姨不會允許那些居心叵測的妖嬈賤貨接近花決鳴。
興過念頭,或被花決鳴染指過的姑娘,一個個消失在情閣中。
沒人知曉她們的下落,也沒人敢問她們去哪兒了。
雖對花決鳴頗有牴觸,但花夕還是得好生應付着。
“哪門子的風,把你吹我這兒了?”花夕皮笑肉不笑地問。
“好姐姐,我想你來看你不成麼。”花決鳴湊過那張笑得燦爛的臉,“花夕姐,我今兒來是告訴你一件好事。”
“什麼好事?”花夕狐疑地眯起眼。
花決鳴趴在她的耳邊,一字一頓地吹氣道:“魅紅有了我的孩子。”
直至入夜,花夕仍處在深深的震驚中,耳畔迴盪着花決鳴的話。
魅紅,爲什麼會是魅紅?有太多的疑問,堵在她的心口。
從她進情閣那日起,魅紅就已經是花魁。
“別哭了,哭能改變什麼?”猶記得,那明豔的身影,站在瘦小的她面前,背對着陽光,看不清的臉,直視着淚眼朦朧的她。
她呆呆地仰頭,望着那人髮髻上紅得像血的虞美人,停止了哭泣。
“你想活下去,還是被扔到後山喂狼?”
“喂狼?”她重複着對方的話。
“野狼會將你拆骨入腹,活生生地吃的骨頭都不剩。”當那人蹲下來,她終於看清她的臉,和不可名狀的美。
“我不想被吃,我想活下去!”她緊緊拽着對方的衣袖,想捉住一根救命稻草般。
“很好,我把我知道的都教你。接下去,就看你自己的造化。”
那一天,她被魅紅從花姨手裡要了過去。
後來遭受的事,讓她覺得或許在那時候被狼吃掉比較好。
但既然她選擇了活,而不是死。
她不想辜負自己的這條命。
天色漸亮,徹夜歡鬧,燈火通明的情閣也跟着西沉的月亮變得暗淡縹緲。
花夕敲開花魁住的天閣,等着她的是累了一晚,美顏盡顯憔悴的魅紅。
“你來了。”魅紅像知道花夕會來,她毫不意外地勾勒出一絲沒有溫度的淺笑。
“爲何?”花夕問,她的手在顫抖,“是花決鳴用強的,對嗎?”
魅紅輕輕地搖搖頭:“我是自願的。”
“你愛他?你愛上他了?”花夕激動地上前,扯住魅紅的長袖,“你曾同我說過,情愛是致命的,它會讓我們死。你忘了嗎?這個孩子不能留!”
暗紅的蔻丹,和她發間的虞美人相似,紅得刺目。
指尖掃過仍平坦的小腹,魅紅的笑容裡多了柔情:“不,我要生下我的孩子。”
“你瘋了。”花夕掰得關節發白,“花姨不會放過你和你肚裡的孩子。你會死的!魅紅姐,我求你了,我明早就去給你弄藥,我……”
魅紅伸手,按着花夕的脣,阻止她繼續往下說。
“我在情閣當了十年的花魁,從十八到二十八。”魅紅深深望進花夕澄亮的眼中,“真是美麗的眼睛,你的眼。第一眼看見你,我就明白如果是你,以後一定能懂我。”
“我不懂!”花夕抱住魅紅,“別讓我懂,魅紅姐,我能爲你做什麼?”
“替我保密?”魅紅摸着花夕柔軟的發,“替我餞行吧!”
說罷,魅紅摘下脖子上的項鍊,用墜子打開身旁小箱子的鎖,箱內放滿了玉光閃閃的金銀珠寶。
“這是我十年裡攢下的。明晚我會找花姨,贖回我的賣身契。”魅紅合上寶箱,轉向花夕,“我找好了車馬,後天一早我就離開雲都。”
“我以爲你要和花決鳴私奔。”花夕鬆開手。
“怎麼可能。”魅紅柔柔地笑了起來,“花決鳴還不是男人。花夕,我不在以後,你要多注意他,別讓他佔了你便宜。”
“放心,我纔不會讓任何人佔我便宜。”知曉魅紅的計劃,花夕提着的心稍稍放下。
魅紅擡手取下那枚珠釵,交到花夕的掌中:“花夕,這個你拿着。它是我孃親留給我唯一的東西。”
花夕推還給魅紅:“我不能拿。”
“不,你替我留着它。”魅紅執意地將珠釵塞進花夕的手裡,“我要你留着我的過去。”
“魅紅姐。”還想再說什麼的花夕,只是握緊了手中的珠釵。
這是花夕最後一次見到魅紅。
魅紅姐走了,自由了。花姨出乎意料的沒有刁難魅紅,反而大大方方地在衆姐妹面前說了魅紅贖身的事。
情閣的花魁贖身,既意味着下任花魁的競爭開始。她被派去收拾魅紅住過的天閣,以便接任的花魁入住。
時隔不久,再度踏入雲閣,卻讓花夕有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那個如虞美人般紅豔的女子,彷彿仍坐在那兒,對着她嫣然一笑。
忽然,一雙長臂從後頭撈起花夕,手掌大力地摩挲着花夕的臉頰,令她疼得差點叫出聲。
“不要!”她拉開對方的手,側過臉,引入眼簾的是嬉皮笑臉的花決鳴。
“你做什麼?”花夕氣惱地質問。
“做什麼?你說呢。”不顧花夕的掙扎,花決鳴想扯開花夕的扣子,但混亂中花夕朝着花決鳴的手臂就是一口,狠咬了下去。
吃痛的花決鳴,放開對花夕的鉗制。他踹了一腳花夕,將她踹到了凳子旁。
“花夕姐,原來你還想當貞節烈女?”花決鳴步步逼近花夕。
花夕跌坐在地上,不斷往後退,當她的手撞到那個沉甸甸的箱子時,她睜大了眼睛。
見她突然一動不動,花決鳴也有些奇怪的停下動作。
“魅紅姐,真的走了嗎?”花夕望向花決鳴,“花姨,真的讓魅紅姐走了嗎!”
“你對我吼什麼?我怎麼知道!”花決鳴揪起花夕的衣襟,扇了她一巴掌,“成天魅紅姐魅紅姐的,你對一個我不要的女人就那麼喜歡?嗯?”
“花姨讓魅紅姐消失了。”被打偏過去臉的花夕,目光空洞地喃喃自語。這箱珠寶還在魅紅姐的屋裡,她沒能把珠寶給花姨,她沒贖回她的賣身契,她和曾經的那些女人一樣,不見了。
“真掃興!”花決鳴離開不再反抗的花夕,此刻的她只有身體在這裡,靈魂早不知飄到哪裡去了。
時間不知過了多久,花夕默默地系回扣子。
起身,花夕到處翻找着魅紅的房間,卻什麼都沒有發現。
除了在她梳妝檯上的一頁紙。
上面洋洋灑灑地寫着一句話。
“一日爲妓,終生爲妓。”
原來她不知道什麼是心如死灰,現在她知道了。
掌心躺着那枚了無生氣的珠釵,花夕看得目不轉睛。
“花夕,泰爺來啦,正叫你過去呢!”黃桃朝花夕招招手。
“容我打扮一下。”花夕勉強地扯起一抹笑,她戴起珠釵,望着鏡中面無血色的自己,她咬了咬脣。
“泰爺!”花夕撲進泰輝的懷裡,仰起嬌媚的小臉,嗔道,“你來得好晚!”
“還不是押送出了岔子。”泰輝摟着花夕,見到朝思暮想的美人後,他沉鬱的心情稍微好了些,“本來昨日就要送出去的貨,拖到今晚才能送走。你家花姨非要小爺我給個交代!”
聞言,花夕的眸光閃了閃,狀似不經意地提了一嘴:“送貨?送給什麼人啊,我從來沒聽花姨說起過呢。”
“那玩意邪門得很,每回搞定它都得死幾個兄弟,鬼知道那娘們養它作甚,還隔三差五送貨過去!”泰輝不滿地一揮大掌,拍在花夕的翹臀上,“不提了,晦氣!來,陪小爺我喝酒!”
酒過三巡,泰輝睡得死死的,花夕悄無聲息地爬起身。
回到屋子,她換了一套丫鬟的衣服,趁着夜色從後院的馬廄牽了一匹馬,偷偷溜了出去。
泰輝曾提過,泰遠鏢局接貨的地點,通常在城外的驛站。從情閣步行過去大約需要兩個時辰,但騎馬只用一個時辰便可。這不是她頭一回騎馬。有的客官喜歡打獵,經常要姑娘外出作陪,而騎馬就是她央對方教她的。
或許是出於新奇,或許是覺得有一天能用上,客人雖詫異她的要求,但爽快地滿足了她。
快到驛站時,她便下馬,將馬繩捆在路旁的樹幹。月色迷濛中,她復行數十步,在大門洞開的驛站前,止住步子。
奇怪了,爲什麼驛站裡空無一人。花夕走進驛站,只見燈火融融,偌大的驛站,陰氣沉沉,桌椅擺放在原位,地面上積着滿滿的灰。
她又往前走了走,眼前赫然出現一尊紅木靈柩。棺木立在斑駁的牆前,棺內穿着一身嫁衣,雙眸緊閉的美人,不是別人,正是失蹤的魅紅!
花夕難掩驚喜地奔向魅紅,伸手探了探她的鼻息,儘管微弱,可她仍活着。
“魅紅姐!醒醒!”花夕晃了晃魅紅的肩,直到她緩緩睜開眼,“魅紅姐!”
“花夕?你怎麼在這?”魅紅環顧四周,“這是哪兒?我爲什麼會在這兒?”
“先別問了,快和我離開!”花夕捉住魅紅的手,將她牽出靈柩。兩個人剛逃到驛站外,就被舉着火把的壯漢們團團圍住。
爲首的是神情複雜的泰輝,和他身側滿目陰狠的花姨。
“花夕,你這小賤蹄子,我就知你不會安安分分!”花姨走到花夕面前,扣住她的手腕,把她拉離了魅紅,“還想救勾引我鳴兒的賤女人?替她去死?”
花姨掐住花夕的脖頸,愉悅地盯着她漲紅的俏顏。看不下去的泰輝,按住花姨的肩頭:“給她一個痛快吧!”
“怎麼?泰爺心疼了?”花姨沒好氣地白了泰輝一眼,“若不是我的人及時發現,等這賤蹄子帶走祭品,你想讓我拿誰喂花?拿你的人嗎!”
祭品?花?處在窒息邊緣的花夕,捕捉到花姨話中的異樣。
“這不是沒逃成麼!我馬上派人送貨上山,花夕就交給我,可好?”泰輝的語氣裡透着些許不捨,若不得不處理掉花夕,他希望由他親手來。
“好!”花姨把花夕推向泰輝,朝着壯漢命令道,“其餘人把魅紅給我捆起來,立即送進山!”
“慢着!咳!咳!”花夕掙脫開泰輝的手臂,摔落到地上,“我替她去!我替她當祭品!只要你放過魅紅姐!”
“花夕,如果你知道祭品的下場,你會只求速死的。”泰輝半蹲身子,好生規勸道,“別傻了丫頭,讓小爺我送你上路更好。”
花夕冷笑道:“我情願死得痛不欲生,也不想死在你手裡!”
“啪!”結結實實捱了一巴掌的花夕,反而笑得更加大聲。
“好,小爺我滿足你。來人,把這兩個女人都送上山!”憤怒的泰輝,下令後便攜着花姨拂袖而去。
“花夕,你不要緊吧?”魅紅檢查着她紅腫的臉,“你這又何必!”
“魅紅姐,我的命本就是你給的。沒有你,我六年前就被送上山了。”花夕虛弱地對着魅紅笑了一記。
她不怕死,只怕不能死得其所。
和魅紅一起赴死,她欣然往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