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難再尋,
紅線緣盡斷。
“小水菊,你是跟你的情郎走,還是和我回宮?”獸狂微笑地遞話,給了水菊兩條路,“我有辦法保你順利誕下孩子。全憑你怎麼選。”
無名目不轉睛地看向恢復冷靜的水菊,她沉重的神色預示着她的選擇。
他殺過她兩次,所以她也要棄他而去兩次麼?脣角泛起苦笑,他的銅線欲纏上她的足腕,卻被滾燙的淚珠阻止了動作。
“無名,我不能和你走。”她終究還是說了,“等我生下這孩子,這條命要殺要剮由你處置。”
“你知道你在說什麼?”無名握緊拳頭,銅絲深深勒進佈滿老繭的大掌。
“我是魔,若真要死,果然死在你手裡比較好。但記得別讓我太痛。”她拭去淚花,對他柔柔一笑,緩緩地轉身走向獸狂。
“我說過,不會讓你走的。”無名話音未落,潛伏着的弓箭手接二連三地發出慘叫,被無形的銅絲死死絞住了雙腕。
獸狂的眼底閃過激賞,扇子脫手飛向無名:“不愧是獵花者,你儂我儂之際都不忘清除障礙。”
扇子彷彿有自主意識般割斷銅線,快速旋轉了一週後回到獸狂的手裡。
無名躍身朝獸狂飛踢,銅絲擊向他的脖頸。獸狂側身,以扇柄抵住無名的銅線,張開扇面迴旋而上,襲向無名的髯面。無名向後一仰,避開獸狂明爲紙實爲刃的扇。
宛如孔雀開屏般張開的尖刃由作古的名匠刀女打造,削鐵似削髮,鋒利無比,卻薄如蟬翼,遠看像紙扇般尋常。世人稱“刀女扇”。
這把扇竟然在北帝手中,他還使得如此出神入化。難怪北帝能在血雨腥風的戰場上,大殺四方。無名暗自吃驚,穩住下盤,左右側仰,避過扇擊。
兩人膠合,又各自疾退,電光火石間,已交鋒數次。無名的手臂劃出一道口,而獸狂的臉頰也多了一絲血痕。
摸了摸臉頰的傷口,獸狂彎起的眼眸流露出點點殺意:“我可不喜歡被男人弄疼。”
水菊心焦得環顧相互對壘的二人,忽地覺得腹中一陣絞痛,她臉色蒼白地抱着肚子蹲下。
無名頓了頓身形,獸狂瞥了水菊一眼斂去騰騰的殺氣,轉向無名涼涼地開口:“別逞強了,你想讓她死麼?那可是一屍兩命。”
“住口!”無名低吼,“你別想打她的主意!”
“我打的是她孩子的主意。”獸狂嘖舌糾正,“這個未出生的孩子很重要呢。”他想要和三葉一樣的混血種。
雙方僵持不下之際,水菊的情況愈來愈糟,在她支撐不住倒地前,無名迅速飛身向她,長臂一撈,緊摟着她。
“救我…的孩子…救救孩子。”水菊吃力地攀附向無名的胸膛,央求道,“無名,別讓我們的孩子死掉,拜託……”
他不在乎孩子,他只想她,她不能死!“你說你能救她?”無名紅着眼瞪向獸狂,“是真的嗎!”
“是不是真的,你也沒得選。不信我,她必死無疑。”獸狂收起刀扇,氣定神閒道,“我勸你還是把她交給我。”
“若你誆我……”無名語帶威脅,“我糙命一條無所謂,但你堂堂北帝死亦可惜。”
獸狂攤攤手,並未反駁。獵花者的能力確實不容小覷,但能不能要他的命仍是未知數。他可不怕。不過無名對他或許還有些用處。
“你可以和我們一道回宮,我的宮中現在還住着另一位姑娘。”獸狂笑得和藹可親,人畜無害,“我相信你對她不陌生。”
“誰?”無名警惕地盯着獸狂。
就見他輕搖刀扇,笑盈盈地回了三個字。
“秦三葉。”
風吹簾動,躺在榻上的三葉翻了個身。
她霍地睜眼,帳外竟隱隱約約佇立着寒影。
“誰?”三葉撥開簾子,她赫然看清對方的長相,“墨青…哥哥?你怎麼來了。”
“打探到你在北帝的皇宮,我就來接你了。”墨青走近三葉,彎下腰,清冷的眸子直視着她,“三葉,我去看過秦木梨,他身上非但沒有花核,還被花種寄生了。”
“獸狂乾的,肯定是他做的。”三葉垂頭啜泣了幾聲,“他還強行綁我來,把我囚禁於此。”
金線由他的指尖纏繞上她的,墨青打斷了三葉的表演:“三葉公主,你孃的花核就是你吧。所以我才找不到實體,因爲它已經與你合二爲一。”
“你要把我帶回魔門?”三葉顫聲問,心底暗忖着她纔不想去勞什子的魔界。
“按理講,我是要帶你回魔門。但我想和你做一個交易。”長指挑起三葉的下巴,他擡高她的小臉,薄脣輕揚,“秦木榮愛你娘愛得發瘋,他如果知道你是你孃的花核,他定會不顧一切將你據爲己有。”
“然後呢?”三葉褪去羸弱的僞裝,她眼冒精光地追問,“你想要我做什麼?”
“我想借秦木榮的破魔劍一用。而你,將得到秦木榮的位置。”墨青停了停,三葉接過他的下文,繼續道:“和他的命。這個交易對我來說不虧,墨青哥哥真疼我呢。”
墨青摸了摸三葉的頭,對她的親近並不抗拒。三葉環抱着墨青精瘦卻硬實的腰,她好奇地問:“墨青哥哥不是爲我才幫我吧?難不成你對我娘海棠也……”
“三葉,知道多對你沒好處。你只需乖乖照我說的做。”墨青扣住三葉的後腦勺,說得很冷很輕。
三葉乾笑道:“那花夕她知道嗎?”
“她不需要知道。”墨青面無表情地回覆。
素雅的窗框前,花夕頭疼欲裂地抱着額。她找不到花音送自己的香囊。清晨,天矇矇亮,她找遍了屋內,唯獨不見香囊。
而她的頭也不知爲何,平白無故地升起劇痛。她捂着頭,氣息不穩地攀着窗欄。
“夫人?”花音端着洗漱的水盆,剛進屋便看到冷汗淋漓的花夕。她忙不迭地放下水盆,上前攙扶她,“夫人,你沒事吧?”
“花音,我的頭好疼,快把你的香囊找出來,我找不到了。”花夕抓着花音的水袖,着急地催促,“我要聞那花香。”
“夫人,別慌。我這兒還有。”花音摘下腰間的香囊遞給花夕。花夕如獲至寶地將香囊壓向鼻尖,深吸了一口淡雅的花香,她的心緒漸漸平復,頭也不疼了。
舒服多了的花夕,挨着錦桌前的凳子坐下。
目睹花夕恢復正常,花音別有深意地提醒:“夫人,這花是藥,也是毒。夫人別太依賴它爲好。”
花夕望向花音,不解地蹙眉:“你養的到底是什麼花?這又是藥又是毒的。”
“此花花名即使說出來,也會消失。”花音像陷入某種回憶般,幽幽地敘述,“原來養這花的是奴婢愛慕之人,那人死後,奴婢便接手照料那朵花。這香囊裡的花瓣,來自那花。少時安神靜氣,多則卻如飲鴆止渴,恐危及自身。”
“花音,你爲何要贈我這樣的香囊?”香囊從花夕微顫的手心摔落,她騰地站起,難以置信地注視淺笑盎然的花音,“我與你無冤無仇,你爲何這般對我?”
“夫人,你與奴婢是無仇。可與你歡好之人,卻是害死奴婢心上人的兇手。”花音伸手撫摸花夕瞬間刷白的嬌容,“夫人請安心,花毒只會讓你上癮。”但經她肌膚相觸的那位魔尊,就沒那麼好運了。修爲內力愈高深,侵害蠶食愈兇殘。這半年的時光,夠他無知無覺地陷入泥沼。
“墨青知道麼?”花夕怔怔地問。
“夫人以爲呢?”花音粲然一笑,反問她。
花夕啞然。和墨青成親的這半年,墨青碰她的次數屈指可數。她想起那晚墨青問她,若他不再是魔門的養花人,她無需再掩飾他的身份,她還會選擇做他的娘子麼?
“墨青他爲何……”花夕喃喃細語。她沒有自負到認爲墨青是爲她對付那個大魔頭。一定有什麼原因,促使墨青改了初衷。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花音握住花夕的肩頭,“和養花相似,種子一旦埋下,目的便是開花結果。奴婢很同情夫人,你本無須參與其中。夫人今日也會好好伺候魔門的門主,對麼?”
“你怎麼曉得那魔頭會來找我?”花夕目光冷冷地看着花音,“花音,你又究竟是誰?”
“老爺特意‘激怒’過那位魔尊。奴婢是誰?”花音貼近花夕,嗓音魅惑地低語,“奴婢就是那朵不可說的花。”紅線俏皮地繞上她的指間,花夕望着那根紅線,鬼使神差地用手指撥動紅弦。
“你能看見?”花音露出幾許錯愕。這紅線來自那人的血。花音原本無法使用紅線,可她的體內流着那人的血。但爲何既不是養花人,也非花魔的花夕,能看見她的紅線?
“我不應該看見嗎?”花夕困惑地擡眸,凝着花音若有所思地感慨,“紅線在人界是結緣的線。”
“紅線在人界是結緣的線。”花音重複着花夕的話,似曾相識的一句話令花音霎時間紅了眼眶,“她也說過同樣的話。夫人你……”
花音忽然止住話匣,她瞟了瞟窗外,黯下眸色,轉而改口道:“夫人,那奴婢先去爲你準備早膳了。”語罷,她步履匆匆地退出屋子。
花夕還未反應過來,就教人從後面抱了個滿懷。
扭頭,望見紫鈺邪魅的魔顏,花夕恍然。怪不得花音突然離開。
“今天怎麼這麼乖?不反抗了?”紫鈺握着她的纖手,輕咬她的蔻丹。
花夕的腦海填滿着花音方纔說的話。她是毒餌,餵給眼前人的毒。花音的坦白,讓她有過片刻的無所適從。
然而,她對這個魔頭的恨意也是一天一天積攢。可原來她沒能力傷害他。
如今,她有了。她勾起諷刺的淡笑。可能還真被他說對了,她唯一派的上用場的,就是這副身軀。
花夕回過身,主動地攬住紫鈺的肩頸。她的異常反應,讓他心生疑竇。
“這麼積極?”他挑眉地凝視她。
“不好麼?”她巧笑嫣然地倚靠向他的臂彎,“既然無法反抗,我自然要選一個你好,我也好的方式。”纖指爬上他的胳膊,至胸膛,在上頭輕輕打轉。
“賤人,別和本尊耍花招。”他捉住她的胳膊,掰離她宛如水蛇的嬌身,“本尊不吃這套。”
“那你吃什麼?”她不惱反笑地輕點他的絳脣,“我給你。”
聞言,紫眸變深,他箍住她的腰肢,將她一把拉近:“本尊想吃的不是你。”
“是嗎?奴家看這半年你吃得挺滿意的。”她毫不客氣地回擊。
“好一張伶牙俐齒的嘴。”他難得噙着笑,“這纔是你的本性。”
“對,我壓根就不喜歡你,不止不喜歡,還恨極了。”她索性撂明瞭,“放開我。”掙扎了幾下,她仍被牢牢固定在他懷裡。
“你不是不想要我?那還不放手!”水眸瞪着他,她嬌嗔道,“幹嘛不放開我?”
“本尊改主意了!”話甫落,紫影籠罩住柔弱的她。蘸着水霧的視線,投向氤氳的空氣,迷離恍惚的雙眼倒映着稀薄的晨曦。她猶然記起,那個瘦高的男子,靜靜地問她:“妞兒,和我走嗎?”
花音坐在石凳上,默默地凝望着雜草叢間不起眼的白花。
天生帶毒的魔花,不長在魔界,而是開在了仙界。沒有人願意養育禁忌之花,從她有記憶起便無人敢接近自己。只有那個人,毫不引以爲地圍着她轉悠。
“你不厭惡我?”那時的她仍是小小的一株花,她故作兇惡地揮舞花藤,企圖嚇退對方,“別假惺惺了,還是說你就喜歡刺激?”
對方奇怪地回望她:“我都還沒接觸過你,爲什麼要厭惡你?如果你想要我討厭你,你首先要給我靠近你的機會吧?”
她被堵得啞口無言,而後那人幾乎天天來她面前報道,不是談論天氣等無關痛癢的閒話,就是給她帶來仙母的仙露。那是能夠給予世間萬物生長與復甦的秘之水。取得方法不明,但那個人卻十分平常地用仙露澆灌她。
即便她不情願,那人自作主張地成了她的養花人。
待到她修煉出人身時,那人又說:“幻化成姑娘吧,這樣我可以給你做好多好多羽衣霓裳。”
這傢伙真是完全不考慮她的想法,私自決定了她的性別。更可氣的是她自己,耳濡目染中越來越像那人。
後來她才知曉那人的真身,是那般的高高在上。那人不是她可以碰觸,企及的存在。
可她清楚時,一切都晚了。
“紅線。”她呢喃地盯住那人四周流轉的線,“真美。”
對方佯裝驚訝地掩嘴:“你還是第一次誇我呢!”
“誰誇你了。”她別過臉,兩頰微紅。
“這紅線,在人間可是結緣的線。”那人說着這話時,俯瞰着金色的雲海,神情是那麼專注。
那一日,滔天火海里,她想將那人拉出去,可那人卻執意不肯走。
“爲什麼?爲什麼不走?”她不懂不明白那人的選擇,那傢伙不是一向以己爲中心,可生死關頭,爲何考慮起別人了?她懷抱着奄奄一息的那人,只覺得心口悶痛難當。
豔紅的血從那人的脣瓣淌落,化成絲絲紅線流入她的周身,沁入她的雪膚:“我的紅線給你,快離開這吧。”
“我不走!你是我的養花人,我要和你在一起!”她拼命地搖頭,卻阻止不了傳送陣的開啓。
那人微愣,虛弱地笑道:“你明明總嫌棄我,原來你接受我了。”
“我不要你死。”淚水滴在那人的紅線裡,融成一體。但她還是被送了出來,在無盡的火焰吞向她和那人之前。
仿若失去重心,她跌坐在孤寒的瓊樓臺之上,底下是翻涌交織的天火與煉獄之火,永世不滅。
“仙母大人,這兒太危險了,你快和我們回去吧,天君正到處找你呢!”小仙圍聚向空洞無神的她。
“仙母?”低首,屬於那人的紅線在她的掌心溫柔地盤旋而起。
“仙母大人,你沒事吧?別讓這火波及到你,我們趕緊去天君那兒!”小仙們憂心忡忡地想要前往天君處求得庇護。
推搡走衆仙的她,發瘋似的仰天大笑,硬生生地扯斷手裡的紅線。
但她終究還是變成了那人。
“這就是你的期冀嗎?”從回憶裡走出,花音彎腰摘下那朵小白花,“使我成爲你,代替你,活下去麼?”
白花在她手中凋零,她揚起一抹冷酷的笑:“我會代替你去愛,去恨。逼死你的他,我絕不放過!你等着,我馬上送他來見你。”
遠處,一道修長的人影背對着晨光,悄無聲息地步向立於庭院中的她。
“辦妥了嗎?”她擡首,瞧向漠然如雪,一身青衣的他,笑容滿面地招呼,“奴婢的好老爺。”
樹影婆娑間,清俊的容顏,冷淡的眸光,覆蓋着一層濃郁的墨色。
金絲流瀉,墨青微微頷首,渾身上下散發着令人倍感懼意的陰寒。
花音踮起腳尖,貼上墨青的涼脣:“再等等。”便能手刃那個魔頭!
勾抱他的背,她攤開手掌,支離破碎的白花飄落,沾染一身塵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