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點紫月窺人,
分明白花染紅。
她赤腳穿梭在密林中。
那個男人在她的背後窮追不捨。
忽如其來的銅線,纏住她的腳踝,她被絆倒,狠狠摔向溼軟的草地。
泥水濡溼了她的衣裳,她來不及爬起來,身形高大威猛的男人,迅速踏過繁茂的草葉,一腳踩上她的後背。
“妖孽!你還想往哪跑!”
“怎麼?你捨不得我走?”即便落入下風,她微微支起身仍不怕死地頂嘴。
男人惱羞成怒地拽着她髒兮兮的衣襟,將她拉向他,銅絲捆綁她極易折斷的雙腕,大掌緊扣她纖細的脖頸。
“我不會再中你的媚術!”左眼還淌着血的男人咬牙切齒道。
“媚術?”玉手按着他的胳膊,她笑得魅惑又無辜,“我怎麼…不知道我還會這招?”
“嘴硬!”男人收緊了雙手的力道。
“哦?你親我的時候,可沒這麼說呀!”她揚起嘲諷的笑。
然而下一秒,她便笑不出來了。
深深勒入手腕的銅線,令她發出慘絕人寰的痛呼。
噬骨的疼痛後,她流下墨綠色的血淚……
魔門,永久不散的瘴氣。
陰冷地環繞在墨青周圍。
“仙母和人皇的走狗,都盯上魔門的花。”邪魅的嗓音輕輕擦過墨青冷硬的俊臉,留下一道淺淺的血痕,“他們真有膽子,你說是麼,墨青?”
“我會在他們之前回收所有的花。”墨青眸不改色道。
“墨一背叛魔門,本尊未遷怒於你,你應該知道是爲什麼。”紫影攀附在墨青的肩頭,蔻丹蘸了一抹他臉上的黑血,“墨青,你斷不可教本尊失望。”
“墨青明白。”緊握的拳頭又鬆開,他沉聲迴應。
“你的婚宴定在何日?”魔魅的紫影背過身,勾起脣角,狀似不經意地提道。
“下月初九。”墨青如實答道。
“你想娶個娘子當掩護,像尋常商人一樣在人界行動,是能避開一些耳目。”話鋒一轉,紫眸透着些許興味,“不過,你挑的女人居然能看見你的線。”
養花人的線,只有花纔看得到。
線分紅,金,銀,銅四種。魔門的養花人使用金銀二線,人皇的採花者用的銅線。
和養花人不同,採花者,只狩獵花。
畢竟花要想長在人間,必須喂以血肉,自然爲世俗所不容。
至於紅線,唯有仙域的仙母以自身靈血施展,亦稱血線。
“她是普通人。”腦中浮現花夕那張素雅的嬌顏,墨青眸色轉深,“我會查清楚原因。”
“本尊可以幫你。”長指劃過脖頸,紫影幽幽道,“若她是仙母,或人皇的人……”
“不勞門主費心,墨青自會處理。”
屆時,他會親手殺了她!
花夕毫無預兆地打了個噴嚏。
“昨兒着涼了嗎?”和花夕一起送黃桃上轎的魅紅,關心地詢問。
“興許是昨兒沒關窗,受涼了。”花夕勉強地笑了笑,方纔那股莫名的冷意,加深她的憂慮。
待轎子載着滿心歡喜的黃桃遠去,身旁的魅紅長嘆了一聲。
“等你出嫁了,我就更寂寞了。”魅紅忍不住感慨道,“好在你和黃桃都尋了個好人家,不然我真得茶飯不思,天天憂心你們。”
“出嫁了也可以常回來走動。”花夕挽住魅紅的胳膊,兩個人往回走。
“說什麼傻話,你以爲嫁了以後還能回情閣。男人啊,有不在意你過去的,但沒有不在意現在的。”纖指輕戳花夕的頭,魅紅無奈地搖搖頭,“有幾個男人能容忍自己的妻子到這煙花柳巷之地?”
“他們自己都來,爲何女人不能來。”花夕撇嘴道,“男人能享樂,女人當然也能。”
“離經叛道。”魅紅笑罵道,“你別整得給人休回來。”
“休回來,我就重操舊業,吃魅紅姐一輩子。”花夕撒嬌地蹭蹭魅紅的臉,“魅紅姐可別嫌我年老色衰。”
“還重操舊業,我不嫌,客人都得嫌你!”魅紅叉腰,故作嫌棄的口吻說。
花夕吐吐小舌:“嫌棄就嫌棄,反正我也沒多喜歡那些臭男人。”
“嫌棄哪些臭男人,我的未來夫人?”男人冷淡的嗓音自她們身後升起。
驀地回頭,一襲青衫的墨青,衣帶飄飄地佇立在她們後方。冷峻的臉上難得帶着一絲笑意,只是這笑意的溫度有點低。
“啊,瞧我這記性,差點忘了情閣還有事要忙!花夕,好好陪你未來夫君到處逛逛,我先回去了。”識時務的魅紅,將花夕往墨青身前一推,利索地落跑了。
失去平衡的花夕,踉蹌着朝墨青撲過去。墨青也沒伸手接她,害她只能主動抓着他的衣袖,站穩腳跟。
“墨公子。”本來不緊張的花夕,被墨青沉靜的視線盯得有些侷促不安,她緊抓着裙角,垂目道,“許久不見了。”
“過不久我們就能經常見面。”墨青握住她蔥白的小手,大掌來回撫摸她的手背,“花夕,這幾日你可曾想我?”
墨青的提問,讓花夕覺得怪怪的,印象裡的他剋制且疏離,即便是花好月圓夜的暢談,也未曾柔情蜜意地問過她什麼。
“想。”但她還是乖乖地回道,說出每個男人都想聽的答案。
聞言,墨青的眼底閃過一絲不悅。他拉起花夕的手,直奔暗巷而去。
“啪!”他將她推向背後的矮牆,她的背撞上凹凸不平的石牆,疼痛讓她微微皺眉。容不得她推拒,他修長的身子便靠近了她。
“墨公子,別在外面。”她難堪地將雙手抵在他的胸前。
她雖是青樓女子,可不代表她能輕易接受被人隨意對待。
長指猛地揪住她的秀髮,他勾起邪肆又鄙夷的冷笑:“口是心非的小賤人!”
他殘酷的辱罵如同一盆冷水,澆醒了她。兩手撐在石牆上,花夕弓起身子試圖遠離他。
“誰允許你拒絕了?”他收緊手上的力道,疼得她頭皮發麻。
“你是誰?你不是墨青!”覺察到不對勁的花夕吃力地捶打着他的胸膛。
“呵,是我和他的方式不同麼?”他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不得不看向他由黑變紫的魔瞳,“所以你才能覺察出我的幻術麼?”
因羞怒而漲紅了臉,她咬緊牙關不再掙扎。
“不抵抗了?”忽然變得溫馴的她,令他微眯起紫眸,“無趣!”
他整整衣襟往後退了一步,沒了支撐的她無力地滑坐到地上。
“墨青竟然選你來當掩護。”他居高臨下地俯視着她默然的小臉,繼續奚落道,“這樣也好,本尊不用擔心墨青會愛上賤人,重複他兄長的老路!”
之後這個人還說了什麼,又是什麼時候離開,花夕恍若未聞。
她一動不動地坐在巷子裡,直到天色變暗。
“要回情閣了。”望着張燈結綵,花燈高掛的巷外,花夕喃喃自語。
從地上爬起身,她理了理略微凌亂的衣裙,緩步朝情閣的方向走去。
入夜的情閣,熙熙攘攘仿若鬧市。
“花夕?你怎麼一個人回來了,墨公子呢?”忙着招呼貴客的魅紅,見花夕形單影隻地回來,便立刻上前問道,“你的臉色不太好,是不是他欺負你了?”
“沒有,他還有生意要談,送我到門口就走了。”花夕淺淺地笑着,打消魅紅的顧慮,“我身子不太舒服而已。”
“你今晚別幫忙了,去歇息吧,我等會兒差人給你找個大夫。”魅紅心疼地摸了摸花夕冰涼的額頭。
“不用了,我去泡個熱水澡,休息一晚就好。魅紅姐,你去忙吧,我能照顧好自己。”
目送魅紅離去,花夕黯淡下眸光。
回到自己屋中,反手關上門,她抱膝蹲坐下。
她想起她第一次接待客人,縱使萬般不情願。那時候魅紅姐和她說,閉上眼,想想甜甜的桂花糕。
等她出來,魅紅真爲她準備了一盒又香又酥的桂花糕。她一邊流淚,一邊笑着吃下。那年,她年方二八。
像這種遭遇,她早就習慣了。
“就當被狗咬了一口。”花夕擡起蒼白的臉,面無表情地自言自語道。
脫掉髒兮兮的衣物,她走到屏風後頭冒着騰騰霧氣的浴池。
感受着溫熱的水,深情款款的擁抱,她闔上溼潤的雙眸。
淚珠滾落她的雙頰,她掩面,難以自持地哭出聲。怎麼可能習慣?她騙不了自己,她試過了,試過無數次。
那個欺辱她的男人,那雙妖冶的紫眸,她絕不會忘記!他說,墨青娶她是爲掩護。他篤定,墨青不會愛上她?
不試試怎麼知道。凝望着水裡嬌豔欲滴的花蕊,拭去眼淚的花夕低低柔柔地笑了。
離經叛道?怕教魅紅說中了。
她就是天生反骨,不安於室!
徐府比黃桃想象中要大得多。
原以爲管事會領着自己去廂房,未料他直接送她去了徐軒住的聽軒閣。
將她送到樓中,管事和丫鬟們便相繼離去。穿着一身翠菊黃衣的黃桃,坐在凳子上興奮地東張西望。好想讓花夕和魅紅姐也看看,這雕欄玉砌,這金碧錦繡。
風雅的畫掛滿東牆,牆前的青瓷瓶中養着一株淡藍色的水菊。羅幔低垂,那張精緻粉琢的玉牀擱在窗旁,窗外是倒映着月光的一池碧水,在夜色中深得近似墨色。
黃桃瞅得入神,不緊不慢的腳步聲從門外響起。
她回過身,來人正是徐軒。
“徐少爺!”黃桃欣喜地迎上前,卻在看到對方不同於先前溫文儒雅的神情後,頓住腳步,“徐少爺……”
惱人的風吹熄屋內的紅燭,黑暗中徐軒的眼睛冷森得令她害怕。
“那日在布莊外,你還記得你說了什麼嗎?”徐軒笑得彎起眼,問得很冷很輕,“你說瑩瑩剋夫是嗎?”
黃桃朝後退去,直到碰到軟榻前纔不得不停下。下一瞬間,逼近她的徐軒,一巴掌將她掀翻在地。
尖叫還未脫口,她的嘴便被他從後面捂住。聽到背後傳來錦帛撕裂的聲音,淚流滿面的黃桃驚恐地發出嗚咽聲。
等着她的將是漫長的夜……
夜半,徐瑩瑩忽地睜開眼。她隨手拿了一件外衣披上,悄無聲息地走下樓。
氤氳的空氣裡彷彿有一根無形的線,指引着她,穿過小橋流水,來到假山前。
推開不易覺察的石門,向地底盤旋而下的石階,被嵌進石壁的火把照耀得斑駁陸離。
沿着臺階,徐瑩瑩來到一扇門前,門內飄散出的熟悉腥味,教她的神智清醒了三分。
她環顧陌生的四周,露出一絲訝異,似乎不懂自己爲何會在這兒。
不能打開這扇門。她警告自己,然而她的手卻鬼使神差地抓住門環。
當滿屋的屍骨印入眼簾,徐瑩瑩崩潰地哭喊,她捂着頭跪倒在早已乾涸的血泊中,不省人事。
“墨一,人界真有那麼好嗎?”她好奇地問自己的養花人。
“人界很美。”她懵懂地望着他眼裡的嚮往,“若生在人界,只能活百歲又何妨。”
她聽過人的壽命很短,人界的花就更短了。有的花,開一夜便謝。
綻放於剎那的絢爛,轉瞬即逝的美好,她的養花人心馳神往的地方,她也想去看看。
於是,她趁墨一不注意之際,偷偷地跑出魔門來到人界。
魔門與人界的交匯處有不少,她故意把花身種在僻靜的荒郊野外,心想只玩那麼一小會兒,在被發現前回去就好。
不同於終年被瘴氣圍繞的魔門,人界的空氣清新得叫她舒服地伸了一個懶腰。
突然,一絲銅線纏上她的手腕,受驚的她立馬扭頭,撞見指尖卷着銅線的男人。
“魔門妖孽!”身形高壯的男人,輕輕鬆鬆地將她提溜了過去。
“你個頭真高!”她天真地仰視着比自己高了半個腰的男人,“人類都是吃什麼長這麼大隻的?”
“……”對方像生氣了般,揪着她的衣襟把她舉了起來。
“哇!這個高度看風景不錯呢!”她巡視了一圈四周的景緻,最後才把視線挪回到男人臭哄哄的臉上。
兩隻小手不安分地撫着他粗糙的面頰,她望進男人忽明忽暗的眼睛裡。
“我還沒有吃過人。這是我頭一回來人界。”她貼近他富有男子氣概的臉,玉指描繪他的輪廓。她感覺到他的身體微微一僵。
低頭一望,他看見淡藍色的水菊在她的肩頸間若隱若現,幽靜美麗。
他的視線令她心如小鹿亂撞,當他抱住她時,出奇的熱溢滿她的心口,她渾身滾燙得好似陷入熔岩。失去理智前,眼角的餘光瞥見自己的手臂,墨綠的藤蔓扭動着朝毫無防備的他襲去。
血順着男人的左眼,淌入她的口中,甜膩的芳香霎時充盈了她的齒間。
原來人血這麼好喝。她癡癡地對他展露笑靨。
“妖孽!”他捂着眼睛,用力地推開恍惚的她。
回過神的她,見到眼前血流滿面的男人,立即瞭解事態的嚴重。
動情的她,無意識地傷了他。
“我……”她沒辦法開口解釋,面對怒火沖天的男人,她只能轉身逃離。
但他顯然不打算就這麼放過她。
最終,她還是被他捉住,然後記憶中斷。
那日她應該算死了,如十六年後重逢時他所說的,當年他毀了她的人身,導致她的花身不得不在凋零前,將花種寄生到離家出走欲尋死的徐夫人體內。
甦醒的徐瑩瑩,恢復了全部記憶。
她不是人,是那個男人口中的妖孽,她是花魔。
徐夫人不是因難產而死,是在生出她後,被她吃掉。
那些消失的丫鬟,也不是徐軒趕走的,她們都留在了這扇門後。
從徐老爺到徐軒,他們明知她是花魔,只爲一己私慾,將她養在徐府。
徐記典當在這十六年裡越做越大,源源不斷的財富,是花魔帶給養花人的饋贈。
顫抖地抱住削瘦的肩。
她又餓了。
休息了整晚,起了個大早的花夕剛走到前廳,就被正要去休憩的魅紅拉住。
“花夕!你看那個男人,在我們門口站了一晚!”順着魅紅手指的方向望去,身披蓑衣頭戴斗笠,人高馬大的男子紋絲不動地杵在門柱前,和一尊門神似的,散發着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氣場。
“我去問問他想做什麼吧。”花夕轉向還在傷腦筋的魅紅。
“那就交給你了,他要是動粗,你就把打手叫來。”魅紅囑咐道。
花夕點點頭,邁着碎步走向那名男子。
湖心亭役後,花魔的氣息並未消失。
負手立在情閣外的他,陰沉着斗笠下的那張臉。只要想到她,左眼的疤便隱隱作痛。
當初他一時鬼迷心竅着了那妖孽的道,如今他不會重蹈覆轍。
這次他定要將她的花身,和花種一齊清除!絕不留後患!
幾日來,他蹲守在徐府附近。徐府的戒備比他想的森嚴。賄賂過的丫鬟,也未再出現,恐怕已凶多吉少。
急於進府的他,打聽到徐大少爺徐軒要納一青樓女子爲妾。或許他可以藉助喜宴,混入徐府。
因此,他來到情閣,想從這兒尋找突破口。可面對情閣中的鶯鶯燕燕,他的臉色愈發難看。
他的雙腿像灌了鉛般,挪動不了分毫。滿腦子都是花魔那張該死的嬌容!
就這樣,他在情閣外站了一晚上。
直到宛如柔水的嗓音,靜靜地流淌過他的耳畔。
“這位俠士,有何貴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