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天雪地,他凍得瑟瑟發抖。
他的雙手和腳掌,都已變得烏青發紫。
可他心裡卻是喜悅的。
因爲他自由了,他逃了出來。
一根瘦骨嶙峋的指頭,扒住他的足踝。
轉過頭,無數張枯竭的女人的臉,露着白森森的骨頭。
花決鳴自夢中醒來,孃親那張妖嬈的臉懸在頭頂上方。
“鳴兒。”花姨扶起她的寶貝兒子,在他溼汗的額前親了一嘴,“做噩夢了?”
“娘!”花決鳴環抱着花姨,“我被好多女人纏着,我拼命掙脫,可她們死活不撒手。”
“沒事沒事。”花姨輕拍着花決鳴的背,哄道,“別怕,娘會讓她們一個個都消失的……”
花決鳴擡起臉:“娘,魅紅是贖身了,還是你弄走的?”
“你在意?”花姨的臉色微沉,眼裡閃過一絲嫉恨。
“她肚子裡有我的孩子。”花決鳴暗了暗眸色,抱緊了花姨。
他想知道她會生出什麼樣的怪物。
僅此而已。
山風呼呼地颳着,花夕和魅紅,被擡上了山。
“花夕,你怕嗎?”棺木裡兩個人面對面側躺着,“我不怕,我只是舍不下這個孩子。”魅紅撫摸自己的腹部,哀傷地笑道。
花夕什麼也沒說,只是握住她的手。
“就送到這,我們趕緊撤吧!”棺木被擱到一個爬滿青苔的山洞前,壯漢們便不敢再往前走了。他們明明人高馬大,臉上卻驚恐不已,像是忌憚着洞裡的某樣存在。
“她們呢?不送進去行嗎?”其中一個壯漢拉回絲絲理智,問。
“讓她們自己走進去。”花夕和魅紅讓他們抱出棺木,冰涼的刀架到她們的脖頸上,威逼道,“快,快到裡面去!”語罷,壯漢目送她們的身影沉浸於黑暗後,便倉皇地逃下山去了。
花夕牽着魅紅的手,摸着黑往前復行數步,緊接着她們的眼前一亮,從未見過的血魅的紅光,柔柔地圍住她們。
適應了這光亮後,花夕大膽地朝前走了幾步,前方陰冷的洞壁上,竟綻放着一朵難以名狀的紅花,嬌嫩欲滴的花下埋着數不清的人骨。而花前,站着一個人。修長的身形,筆直地佇立着,一襲青衫布衣格外眼熟。
“墨公子?”花夕試探性地喊了一聲。
那人轉過臉來,果然是墨青!他冷冰冰地盯着花夕,又瞥了一眼她身後的魅紅:“祭品就是你們麼?”
聞言,花夕立即警覺地張開手臂,將魅紅牢牢護在背後:“墨公子便是收貨人嗎?你原來說的花苗生意,是指這個?”
“是,也不是。”墨青不置可否地走近花夕。
儘管整個身子都在顫抖,但花夕絲毫不肯退步,她回瞪着墨青冷峻的臉,忽地揚起一抹嬌笑:“墨公子,魅紅姐姐和我不過就是弱女子。公子若肯放過我們,我們定當好生伺候你一輩子。”
“伺候?拿什麼伺候?”墨青挑起花夕的下巴,“和上次那樣?你的滋味確實不錯。”墨青戲謔的話,令花夕的面頰升起紅暈。這紅雲不是出於動情,而是被羞辱的憤懣。
她剛想開口辯駁,電光火石之間,巖壁上的花像有了意識般,猛地伸出粗壯的藤莖,直直地襲向她和魅紅。
來不及慘叫,花夕抱住魅紅,用背擋在她身前,然而疼痛並未傳來。她緩緩睜開眼,只見墨青一手抓着花藤,兩指併攏,從他的指尖憑空浮出一條暗金色的細線,死死纏繞住藤身。觸到金絲的花藤劇烈地扭動着,可它扭動的幅度越大,絲線就勒得越緊。
懷裡的魅紅早已嚇得暈了過去,花夕扶住魅紅癱軟的身子,擡眸望向墨青。
“能走嗎?”墨青看也不看她的,揚起另一隻手,揮向她們來時的方向。瀰漫在洞裡的瘴氣盡然散去,花夕驚訝地發現,她們其實並沒有走多遠,洞口近在咫尺。
花夕挽着魅紅的胳膊,攙着她逃向洞外。當花夕氣喘吁吁地放下魅紅,轉向山洞時,墨青也跟着她們走了出來。
“那花爲什麼會吃人?”她有太多的疑問,包括爲什麼墨青會在這裡,那朵花下面的屍骨,難不成都是這些年在情閣消失的人嗎?
墨青淡淡地掃了花夕一眼,直到聽到她問:“你手裡的金線是怎麼回事?”墨青一改先前的漠然,他閃身至花夕的面前,用金線捆住她的雙手,將她整個兒提了起來。
“你就是花的人身嗎?原來如此。”墨青的黑眸浮現一絲殺意,“已經被養到我都察覺不到的程度了麼。”
“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什麼花,什麼人身!”花夕使勁地掙扎着,金線割開她的手腕,紅豔豔的血順着金線流向墨青的指尖。
“紅血?”墨青收回金線,花夕跌坐到溼軟的草地上,“你不是花。”墨青湊近她的臉,露出怪異的表情。
“我是人啊,怎麼可能是花。”花夕按住流血的手腕,楚楚可憐地回視墨青。
“不是花,卻能看到我的金線。”墨青喃喃道,“普通人裡也有花農的潛質嗎。”
完全聽不懂墨青在說什麼的花夕,聽到耳邊傳來一聲細吟,魅紅甦醒了過來。
“魅紅姐!”花夕慌忙扶起魅紅。“花夕,我的肚子好痛。”魅紅捂住腹部,冷汗直流地拉住花夕的手,“我的孩子,是不是我的孩子沒了?”墨綠接近黑色的黏液從魅紅的兩腿間簌簌地流下來。
花夕求助地看向墨青,墨青輕蹙眉頭,抿了抿脣:“她體內懷的不是孩子,而是花的種子。”
墨青彎腰,撩起魅紅的長裙想要檢查一番,但他遭到魅紅的抗拒。
“別碰我的孩子!”不知哪來的力氣,魅紅推開墨青,“你不能殺死我的孩子!”
“它不該被生出來。”墨青冷眼注視着激動的魅紅,“而且它出生那刻,你就會被它吃掉。即使這樣你也要留下它?”
魅紅一怔,她低頭不語。以爲她想通的墨青,再度貼近她,不料魅紅拔下頭上的寶釵,狠狠扎向墨青的手臂。然後在花夕的驚呼聲中,魅紅轉身跑進了洞穴。
“墨公子!”花夕想追上魅紅,卻被墨青一把捉住手。
墨青的傷口冒出幾滴黑血,在花夕的注目下,他的傷痕快速地癒合。他抓着花夕的手腕,沉聲道:“你進去也是送死。你應該知道她懷裡的種子,是誰種下的吧?”
遲疑了半晌,花夕點點頭:“我知道。墨公子,魅紅姐能救回來嗎?”她唯一擔心的只有魅紅。
“只要帶我找到花的人身。”墨青目光森森地回道。
百花爭豔的情閣,今夜將逐出新的花魁。
花決鳴趴在二樓的欄杆前,俯瞰着臺子上載歌載舞的姑娘們。
他的孃親,花姨八面玲瓏地遊走在達官貴人之間,談笑風生。
無聊地打了個哈欠,他轉過身,意外地看到站在走廊的花夕。
“我娘和大夥說,你逃走了。”花決鳴走近花夕,執起她的長髮,放到鼻前嗅了嗅,“真香,是我厭惡的味道。”
花決鳴用力一扯花夕的發,將她拉向自己:“花夕,我們以前是不是在哪兒見過?”
“你明知魅紅姐會死,還在她體內下種。”花夕卸下平常僞裝的嬌弱,她怒氣衝衝地瞪視花決鳴,“花決鳴,你不是人!”
“哈哈哈哈哈,你說對了,我不是人。”花決鳴仰頭大笑,“我喜歡一個女人,就想吃掉她,徹徹底底的,一塊血肉都不剩。”
花決鳴舔了舔花夕的耳垂,吐氣若蘭:“花夕姐,你爲什麼不乖乖被我吃掉呢?”
“你到底是什麼妖孽!”花夕的質問,令花決鳴隱去笑意。他貼着她的耳畔,輕輕地警告:“別把我和那些妖怪相提並論。我是魔,是帶給養花人財富,權力,和永生的花魔。”
“你也渴求我吧,只要餵我人的血肉,我便能茁壯成長。你要代替花姨,成爲我的養花人嗎?”花決鳴引誘地捧起花夕的臉,在她的粉脣上咬了一口。嚐到花夕的血,花決鳴燦爛一笑,“花夕姐,你好甜。”
“財富?權力?永生?如果和你這種妖魔綁一起,我情願馬上去死。”花夕斷然拒絕,她望進花決鳴瞬間轉紅的眼,多麼美豔的紅色,就和她發間那朵虞美人一樣。
“花夕,既然你想死,那我就滿足你!”花決鳴的後背,殺氣騰騰地長出和山洞裡,那朵花相同的藤蔓,它們齊刷刷地射向手無縛雞之力的花夕。
在花藤即將碰到花夕的那一刻,花決鳴忽然感到背後一涼,他頓時收住藤蔓,旋過身。
當花決鳴見到墨青萬年寒冰般的俊顏時,面如死灰的他,踉蹌地往花夕站的位置退去。
“人間十五年,很短暫,不是麼?”墨青一步一步走近花決鳴,“其他的花魔在哪裡?他在哪裡?”
“你說的,我都不知道,你別過來!”花決鳴用藤蔓繞住花夕的脖頸,“小心我殺了她!”
“你儘管殺,你覺得我會在乎人命?”墨青冷笑了一聲,“我再問你一遍,墨一在哪裡!”
花決鳴咽了咽口水,他清楚墨青是認真的,他根本不在意這個女人的死活,他只想要自己,還有墨一的下落。他必須趕緊離開這裡。
打定主意的花決鳴,正欲逃走,他的太陽穴卻突然傳來一陣劇痛。
花決鳴錯愕地轉向花夕,她的手裡握着一枚珠釵,沾染了墨綠色的血,釵上的那朵虞美人散發着奇異妖冶的美。
“你!”藤蔓將花夕摔下二樓,落到舞臺中間的花夕暈了過去。情閣的衆人更是受到驚嚇,一片混亂。花姨擡頭,遠遠瞅見受傷的花決鳴,她忙不迭地跑向二樓。
“鳴兒!”花姨呼喊着靠近花決鳴。
“來得正好!”花決鳴用藤蔓舉起花姨,又把她甩向墨青。墨青毫不猶豫地張開金線,霎時,花姨像撕成四分五裂的花朵,灑落了一地。
再瞧那廂花決鳴,馬不停蹄地跑出了情閣。
墨青即刻跳下二樓,經過昏迷的花夕身邊,他還是慢了慢腳步,但並未停留地飛身追了出去。
花決鳴來到山洞前,他要取走花身,帶到別的地方栽種。
步入陰暗的洞中,淌着墨綠色汁液的魅紅,闖入他的視線裡。她顫顫巍巍地朝他走來,嘴裡不住地念道:“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花決鳴轉念想了想,與其取走那麼大的花身,不如拿走魅紅體內的花種。
於是,他端起溫柔的微笑,走向魅紅:“來,我來幫你保住你的孩子。”
指尖融入魅紅的身體,花決鳴小心翼翼地取出那一粒小小的花種。未發育完全的花種,和普通的紅豆一般大。
花決鳴吞入花種後,便一腳踢開失去意識的魅紅。直徑走出洞外,他剛好碰上追過來的墨青。
“墨青,我可以告訴你墨一的下落,但我有條件,你若肯放過我這一次……”面對花決鳴的提議,墨青想也沒想地打斷。
“你沒資格和我談條件。”墨青指尖一劃,金絲立刻攻向花決鳴。花決鳴抽身疾退,藤蔓緊跟着揮向墨青。
金絲和花藤在半空中交織相繞,膠着纏鬥了數回,花藤明顯落於下風。金絲乾淨利落地切斷花藤,又迅速衝向花決鳴。
以爲自己必敗無疑的花決鳴,教一股巨大的力量從後頭拉離了遭金絲鎖住的險境。
花決鳴和墨青皆是一愣,尤其是墨青,發現拉開花決鳴的人居然是魅紅。
不,不是原來的魅紅。
此刻的魅紅,柔柔地倚在花決鳴的肩頭,她幽幽地凝望着墨青,朱脣微啓,那是他相當熟悉的清澈空靈的嗓音。
“墨青,別傷害我的花。”
“墨一。”齒縫間迸出這兩個字,墨青的聲音越冷靜,就預示着他的怒火燒得多旺,“敢背叛魔門,不敢露面麼?”
魅紅的尾指綁着不易覺察的銀絲,操控她的墨一,離此地不遠。墨青暗暗判斷。
“墨青,你早晚有一天,會和我走上相同的路。畢竟我們是兄弟。”被墨一操縱的魅紅,笑容可掬地說。
“我和你不一樣。”墨青握緊拳頭,“我只效忠門主。”
“哪怕他奪走你心愛的一切?”“魅紅”輕拍自個兒的腦門,“啊,我忘了,我的弟弟是多麼無血無淚,你連我,也可以毫不留情痛下殺手。”
“我說過我要親手解決你。”墨青一字一句道。
“我期待那一天的到來,但顯然不是今天!”銀絲擋住來勢洶洶的金絲,花決鳴早已趁機開溜。
金銀雙絲,難捨難分地交戰數刻,雙方攻勢不相上下。
不過墨一併不想同墨青比個勝負,至少現在不想。銀絲很快抽離,終止與魅紅身體的鏈接。
如同斷了線的風箏,魅紅無力地倒向地面。墨青走入洞內,花身儼然沉眠般萎縮成花骨朵,他挫敗地一拳打在冷硬的石壁上。
他又讓墨一逃了!
渾身痠痛的花夕,撐開沉重的眼皮,印入眼底的是黃桃關心的臉。
“花夕姐你終於醒了。”黃桃破涕爲笑,“你怎麼那麼不小心從二樓摔下來了。”
“黃桃,花姨和花決鳴呢?”花夕忍着痛,坐起身,她急切地詢問。
黃桃奇怪地看着花夕:“花夕姐,你腦子撞壞了嗎,我們情閣哪有什麼花姨,什麼花什麼決鳴。我再找大夫給你看看吧?”
“黃桃!”這下換花夕迷惑了,“情閣的閣主是誰?”
“我們的閣主一直在東國,這十年來,都是由魅紅姐代爲打理的啊。”黃桃摸了摸花夕的額頭,“明明不燙,對了,我要把你醒來的事快點告訴魅紅姐,她昨晚擔心得一夜沒睡呢!”
“魅紅姐,她還在情閣?”她回來了?沒事了嗎?
“花夕姐,魅紅姐不在情閣能去哪兒,等等,我這就去叫她來!”黃桃蹦蹦跳跳地往外走,剛打開門,就差點和魅紅撞了個滿懷。
“黃桃,你走路看着點,怎麼老是這麼冒失!”魅紅點點黃桃的圓蔥鼻,後者吐吐舌,朝牀上的花夕揮揮手便跑了出去。
魅紅無奈地搖搖頭,她轉向花夕,見她已經站起來,忙走過去攙扶她。
“你也是福大命大,從那麼高的地方摔下來,幸好舞臺鋪着軟墊,沒把你骨頭摔斷!”
“魅紅姐!”花夕環抱住魅紅,頭枕着她柔軟的心口,“我還以爲再也見不到你了!”
“呸呸呸!說什麼傻話!”魅紅捏了捏花夕的臉蛋,“你盼着點自己好,成不成。快快養好傷,今天的客人我都幫你回絕了。”
“客人?泰輝?”一想到泰輝,花夕的胃就不舒服。
“不是他啦,你說奇不奇,泰遠鏢局的人,一夜之間全不見啦。據說泰輝欠了外債還不上,就舉家跑路,不知下落了。”
雖然街頭巷尾議論紛紛,但過不了多久,這件事便會被時間遺忘。
花夕覺得自己就像做了一場夢。
幸得夢醒了,魅紅姐好好的,花姨,花決鳴和泰輝,那些壞人都消失了。
她的日子恢復往常,直到那個男人,再一次出現。
不過這一夜,他指名要的是她,而非情閣花魁。
香霧撩人的閣樓,宛轉悠揚的琴聲由她的纖指奏起。
“墨公子。”一曲彈罷,坐在琴座前的她,對上他清冷的黑眸,誠懇地說,“謝謝你出手相救。”
墨青微微頷首,算是接受了她的謝意。
“墨公子今日前來,不是隻爲聽我彈琴,陪你小酌吧?”花夕巧笑倩兮地走到墨青的身邊,爲他斟滿酒。
“你果然聰明。”墨青眯起雙眼,伸手將花夕拉入懷中,橫抱起她走向鋪好的牀榻。
情動之時,墨青撫上花夕紅潤的臉頰。他的長指描繪着她的脣瓣,喑啞的嗓音低低地擦過發燙的耳朵。
“我要娶你爲妻,花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