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

雪蓮當日從比武招親大會上逃跑,一直跑到江邊。她對於姐姐受傷一事全然不知。那日她來到江邊,看到江上有一艘帶篷小船,她看了看四周無人便轉進去。剛進去就被一個橫臥船中的腳給絆倒,她整個身子壓到那人身上。她坐起身子一看,一個人正將書蓋在臉上睡覺。她再三道歉,那人卻絲毫沒有反應,雪蓮小心的將那書從他臉上移開,一個明朗少年的臉龐映入眼簾。他面色喜悅的閉着雙眼,想必是在做什麼美夢。雪蓮轉身想出船中,只聽那少年笑着說:“既來之則安之,姑娘不如留下陪在下說會話?”

雪蓮回頭,看那少年已起身端坐在船中,正仔細端詳着她。

“我要回家,不想陪你說話。”見到陌生男子主動留她,雪蓮心生防備想要趕緊下船,不料她站在船頭一看,船早已經離岸很遠,她竟毫不知覺。她着急地說:“喂,你快把船划到岸上去,我要回家。”

“姑娘家是哪裡的?或許在下可送姑娘回家。”

“我家……我家在哪裡自然是不能告訴你的。”雪蓮打量着這個人,看他儀表堂堂,應該不是什麼壞人,但是還是不能將自己是花容寨的人說出去。“你快點將船划到岸邊……”她用命令的口氣對那人說。那人見雪蓮這般孩子氣,只是大笑。

雪蓮見他不理自己,索性拿起槳自己划起來。她這些年在寨子裡待着除了玩,什麼也沒學會,這會連力氣都不夠。她用力劃了一下,船連動都不動,她沒耐心的將木槳丟到一邊。那人氣定神閒的坐在船中看着雪蓮的舉動大笑。

“你笑什麼?”雪蓮氣急敗壞地瞪着他。

那人不回答依舊大笑。雪蓮生氣在船頭使勁搖晃,結果自己被晃的難受,一時沒站穩掉進江裡。

江玉郎見雪蓮掉進江裡笑的更厲害了。雪蓮在水裡上下浮動,掙扎,他意識到雪蓮不會游泳才起身將她從水裡撈出來。雪蓮渾身溼漉漉的吐了幾口水。之後毫無徵兆的大哭起來,“我想回家……我想回家……”看到雪蓮這樣大哭,他腦海裡突然浮現出一個小男孩夜裡跪在院子外,嚎啕大哭的景象。心裡爲之一顫,那些往事一時間都涌進腦海裡。

他下意識的伸手幫雪蓮拭去夾雜着江水的眼淚,注視着眼前這個無助的小姑娘。雪蓮吃驚的看着他,他如此俊美年少的臉龐,卻有一雙看盡世事滄桑的眼睛。雪蓮見他對自己舉動親密,一着急伸手把他推到江裡。

“你幹什麼?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那人藉着船的支撐,騰起跳到船上。

“色狼,你幹嘛摸我臉?”雪蓮見他上來,後退幾步,離他遠點。

“我……”被雪蓮這樣一問他啞口無言,將外面溼漉漉的衣服脫下,坐在船頭曬太陽,不再理雪蓮。

雪蓮見他安分了,自己躲到船的另一頭,靠着船艙也曬起太陽。

(二)

雪蓮因爲幾日的奔波很累,便在船上睡着了。等醒來時,看着那人正端坐在船頭冥思。兩岸延綿數裡都是開滿白如雪花的梨樹,那美麗的梨花,隨風飄落到江裡,船上,雪蓮的手上。她清澈的眸子,充滿驚喜的看着落入掌心的那朵梨花,輕輕將它吹去。所謂落花流水,竟也有如此境界。

“這是哪裡呀?還有你是誰?”她慢慢往前移了移問端坐在船頭的那人。

“梨花島,江玉郎……”

“江玉郎?”雪蓮重複了一遍,似乎聽過這個名字,但又想不起是誰。雪蓮走到他對面看着他的臉,那樣專注凝神,發出一聲感嘆:“真美,你長得比我見過的所有女子都好看……”雪蓮一仔細看他的樣子就被他的容貌所吸引。玉郎嘴角露出一絲驕傲的笑,但他迴避了雪蓮的目光。

江玉郎起身,船已靠岸。“喂,你就不想知道我是誰?”雪蓮追着江玉郎上了岸。兩岸梨樹合併成一排,形成了一排陸地與江水的屏障。雪蓮四處張望,早已看不見來時的路。

她隨着江玉郎往前走,被眼前千樹萬樹梨花開的景色驚得目瞪口呆。白色梨花,如雪紛飛,落在地上將整個地面鋪成白色。雪蓮不忍雙腳碾傷落在地上的梨花,蹲在地上小心的用雙手將梨花分到到兩邊,從中間空出的能放兩個腳掌的地方往前走。

江玉郎已到門前,他回頭看着蹲在地上的雪蓮,那一捧捧梨花在她的護送下被安放在他處。他眼中充滿柔情,卻決絕的轉身進屋。屋內大堂上有一副娉婷女子的畫像,這畫像上蜘蛛網遮蓋了她的目光。他走上前,像是幫她整理散落的髮絲般,溫柔的將那蜘蛛網抹去。他已有十八年沒有來過這裡了,他已有十八年沒有見過她了。這十八年,他幾乎快要把她的樣子忘記了。“若梨……我回來了。”

畫中女子,深情地望着他,望着這個容顏依舊的少年。那淺若梨花的微笑,一瞬間就是永恆。

(三)

當年八歲的江玉郎被海月堂老堂主從街邊撿回去收爲最後一個入室弟子學習制香秘術。玉郎天資聰慧,有異於常人的嗅覺。海堂主膝下無子,只有一個女兒海棠。他本想着待兩人成年之後,親自爲他們做主,讓兩人喜結連理接管海月堂。可這世間的事情那能都按着他所想的進行,十八歲的江玉郎愛上了一個風塵女子若梨。他寧願被逐出師門,也要和這個女子在一起。他剛到海家時一無所有,離開時也是一無所有。爲了防止他將所學制香秘術外漏,海堂主用毒讓江玉郎失去了嗅覺。

爲了將若梨從妓院贖出,他拜入“弱水派”門下,成了一名黑夜殺手。弱水派是江湖上的獨門弟子派,每一任掌門只收一名弟子,授予畢生絕學。那掌門人正是因着江玉郎的癡情才收他做弟子。兩年後,江玉郎終於賺夠了贖金。他去妓院贖回了若梨,兩人從此決定隱居江湖,不問世事。他購置了這個荒島,爲她種下千棵梨樹,可是好景不長,他們剛搬到島上兩個月後,若梨就生了大病,任何大夫都看不出她得的是什麼病。第三個月的一個午後,若梨支撐着身子要去外面看看梨花。他已有預感,她的大限將至,兩人倚靠在梨樹下,面對緩緩流淌着的江水,魚兒時不時的躍出水面。

“若梨,你不是說一直想看‘御魚術’嗎?我現在表演給你看。”他忍着內心的悲痛,笑着將她放到旁邊的一個梨樹下。

若梨看着玉郎的背影,夕陽的光照着她的臉龐,魚兒躍出水面在柔和的光下磷光閃閃。微風輕輕地將梨花吹落,落在她的身上。若梨蒼白的臉色在夕陽的光輝下有了一絲生機。她盡着力氣對玉郎說:“玉郎……你相信有來生嗎?”

他一下子定住了,一顆晶瑩的眼淚落入江中。他不敢回頭看她,嘴脣抽搐着說不出話。

“玉郎,你相信有來生嗎?”她又很認真地問了一遍。

“不相信……”

“我相信,玉郎……我相信有來生。記得剛遇到你的時候,我去廟裡求籤,上面說——‘今世有緣卻無份,來生再續前世緣’,我當時沒怎麼在意,直到後來生病,我才又想起。也許冥冥之中一切都安排好了,今生今世我不能和你相守,來世……來世若梨一定與你……再續前緣。”若梨說道這分別,忍不住落淚。她心中縱有千萬般不捨,卻也抵不過命運。

他聽着若梨一字一句認真地向他訴說,走回她的身邊。和她依偎在梨樹下,“若梨,我不要什麼來世續前緣,我只要和你的今生今世……”

“你的今生,我的來世。我死後會去投胎,然後在這個世間與你再相遇。”若梨撫摸着他的臉,認真地看清每一個點。“我要記住了你現在的樣子,你要老的慢一點,你老的太快,我怕我會認不出你。”

玉郎強忍着悲痛,微笑着安慰若梨道:“傻瓜……我不會讓你認不出我的。”

“玉郎,你要好好活下去,等着我……等着我……”那樹的梨花紛紛飄落,兩個人像是蓋上了一牀潔白無瑕的棉被。

若梨死後,他靠着師姐海棠爲他研製的駐顏秘方一直保持着十八歲時的容顏。十年前師姐去世,那秘方被師姐的丈夫木鐸龍所佔有,他只能靠爲木鐸龍做一些事來獲取秘方。十八年過去了,他還是當年那幅容顏。只是,他還沒有等到,他的若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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