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章:相思最重

祀壇。

這是一座圓丘形的建築。

九層漢白玉石階,雕欄板上騰龍翔鳳,瑞雲朵朵。

最頂層的高臺上,傅滄泓默默跪伏着,袞袍的下襬直拖到地面,鑲嵌的金絲反射着陽光。

雙手合於胸前,他口中喃喃自語,一顆心卻始終安靜不下來。

好容易強撐到整個儀式結束,傅滄泓下了祀壇,直往外走,登上輦車,袍袖一拂,旋即吩咐道:“回宮!”

輦車啓行,長長的儀仗,朝着皇宮的方向而去。

在龍赫殿外,傅滄泓下了輦車,三步並作兩步,直奔入殿內。

“璃歌——”

“璃歌——”從內到外繞行一圈,並沒有看到夜璃歌的影子,傅滄泓心中更急,當即大聲叫道,“曹仁!”

“奴才在!”曹仁顫抖着兩條腿,從外面奔進來。

“朕問你,夜夫人呢?”

“這——”曹仁一臉爲難,“奴才跟着皇上去了祀壇,這宮裡的事,不,不知道啊。”

“查,立刻去查!”傅滄泓當即下了命令,繼而,整個皇宮一片雞飛狗跳,無數的宮侍跌跌撞撞着跑來奔去,只爲尋找一個夜璃歌,可是,誰都沒有找到。

龍赫殿中,氣壓低到極點,皇帝臉上像是結了層冰,所有的宮侍們噤若寒蟬,沒有一個敢吱聲。

“這是怎麼了?”女子輕柔的聲音,忽然自殿門外傳來,頓時,所有人齊刷刷轉過頭去,個個眸中不約而同綻放出亮光。

“參見夫人。”不用誰號令,宮侍們拜伏於地,然後起身魚貫退出。

若是從前,傅滄泓早彈起來跨步近前,將佳人擁入懷中,可是此際,他卻只那麼坐着,雙眸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滄泓?”擡手抿抿腮邊略顯零亂的髮絲,夜璃歌喚了一聲。

“去哪裡了?”傅滄泓的話音有些冷。

“到宮外,隨便走了走。”

“見了誰?”

“你想知道?”

傅滄泓面色稍緩,改而言道:“吃飯了嗎?”

“還沒有呢。”

男子立即起身,朝殿外走去:“我讓他們立刻做去。”

當他擦過夜璃歌身旁時,女子伸手將他拉住:“你,生氣了?”

“沒有。”傅滄泓斷然否認。

“口是心非。”

兩個人沉默着站在門邊,一時間,誰都沒有再說話,但是兩人都察覺到,那一絲絲看不見的隔閡,正在緩緩裂開。

傅滄泓掙了掙,甩開夜璃歌,大步跨出門去,表情和姿勢,更像是逃離。

夜璃歌僵凝在地,一動不動。

一絲悲哀悠悠在心底漾過——兩個人要是隔得太近了,但凡對方身上有一點微小的變化,便會被覺察到。

這種感覺,有時候會讓人甜蜜,但更多的時候,卻會造成某種難言的疏離,尤其,他們兩個都是強勢的人,都是喜歡擁有獨立空間的人。

直到宮燈璀然,傅滄泓還是沒有回來,只曹仁領着宮侍送來豐盛的飯菜,又備下香湯讓夜璃歌沐浴。

用過晚膳,洗去身上的風塵,夜璃歌本想就這樣睡去,但心裡總有個疙瘩結在那裡,攢眉思索半晌,還是出了寢殿。

傅滄泓會在哪裡呢?

御書房?

元極殿?

還是含英殿?

讓她都料不到的是,傅滄泓竟然會在船上,一葉孤舟載着他,在永泰湖上漂漂盪蕩。

頭枕着船舷,傅滄泓靜靜地望着空中那一彎淡淡的銀鉤——他不知道自己爲什麼會跑出來,爲什麼會一個人出現在這裡,是在跟她賭氣?還是——

挫敗?

應該是挫敗吧。

可爲什麼會挫敗呢?

說不上來。

總而言之就是煩,看到她就煩,不看到她也煩。

唯一能擺脫這種煩惱的方法,便是一個躲到安靜的角落裡去——夜璃歌,這不是你最喜歡使用的辦法嗎?好,讓我有樣學樣,也讓你嚐嚐孤獨和寂寞的滋味。

可真一個人了,他還是不覺得快樂。

懶懶地翻了個身,傅滄泓朝向裡邊,闔上雙眼。

一陣奇異的香味,忽然鑽入鼻中,他不由睜開眸子,但見一隻焦黃的松雞正在眼前晃來晃去。

傅滄泓沒有動彈。

松雞縮了回去,後面傳來一陣細碎的咀嚼聲。

他呼地翻過身,一把奪過鬆雞,毫不客氣地大吃大嚼起來。

“味道如何?”

傅滄泓努力嚥了兩口,本想說兩句打擊她的話,可到最後卻換成很沒骨氣的:“好吃。”

一行說着,喉結還狠狠滾動了兩下。

女子明眸一轉,妍麗的容顏好像芙蓉花開。

於是,傅滄泓那滿腔的怨氣,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

“明月無心江流水,不知東西;天涯有盡因君在,相思最重。”看着他的雙眼,夜璃歌一字一句地道。

傅滄泓屏住了呼吸,連銜在口中的松雞,都沒有了滋味。

槳聲咿呀間,小舟已經靠岸,夜璃歌拉起傅滄泓,登上長堤,就在她準備邁步前行時,傅滄泓忽然從身後,一把將她抱住:“璃歌。”

“嗯。”

“別再離開我。”

夜璃歌身形微微一滯,朱脣微微翕動,卻始終沒有作聲。

她終還是不忍騙他,尤其是在這種時候,她寧可他難受,也不願虛言粉飾太平。

有那麼一剎那,傅滄泓心中生出拔劍殺人的衝動,但他很快制住了。

他試過很多次。

真的很多次。

不知道他們之間的問題到底在哪裡,不知道是什麼盤亙在那裡,讓他怎麼也邁不過去。

他想和她的心徹底地融入爲一體,但很多時候,卻能清晰而無力地感覺到夜璃歌的推離。

他試着揣測她的想法,卻發現自己終究是無從把握,她的心就像空中的明月,看得見,卻始終夠不着,更多的時候,宛如一團朦朧的霧,飄移不定,無蹤無形。

到底要怎樣呢?

璃歌,你到底要我怎樣呢?

夜璃歌也在飛速地思索着,想用一個最貼切的字眼,來安撫他的心,卻始終覺得無力。

在一個愛你的男人面前,倘若你選擇不愛,不管用什麼藉口去拒絕或者掩飾,造成的都只是傷害,因爲,愛,實在是這世上最最脆弱的一個字。

她只能轉過身,深深地將他擁入懷中——倘若這一刻能是天長地久,那麼就讓它天長地久吧,不要再去,想什麼以後。

……

傅滄泓愈發地小心翼翼,他們這段感情,始終處在危機四伏的境地之中,每一次短暫的安寧之後,又是難以預料的狂風暴雨,而這一次的狂風暴雨,是什麼呢?

會是夜家嗎?

濃重的暮色,籠罩了整座宏都。

城郊。

一座無名的莊園。

“主上。”

“六日內趕到無土城,將三十萬兩黃金運回。”

“是。”

金色面具下,傳出聲鐵冷的字音。

朝着石碑站立的男子慢慢轉過身來,堅毅面容有如花崗岩雕成:“金狼。”

金狼靜靜地看着他,沒有說話。

十四年了,十四年來他們之間的交流,不超過十個字,從來都是他說什麼,他就做什麼,無條件地執行他的命令,就是他金狼生命存在的意義。

“我們,聊聊吧。”

冷毅的帝王柔和了面色,像是自言自語,也是像在講述心中的煩惱與苦悶:“或許,只有在你面前,朕纔是真正‘自由’地,不需要再防範什麼,計較什麼……真是好笑,最瞭解朕弱點的,渴望的,不是朕最愛的人,卻是你——金狼你知道嗎,很多時候,朕在她面前,都不敢露出自己真正的一面——她不知道,朕的陰冷殘酷,都是因爲害怕,從前是害怕死……呵呵,想不到吧,朕也害怕死,試想這天地間,有誰會不害怕死呢?好死總不如賴活着,所以,很多人,包括朕在內,都會臣服這世間所謂的規矩……看不見的規矩……金狼,你知道朕在說什麼嗎?”

金狼還是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像是聽明白了,又像是什麼都不明白,其實,他明不明白,都不要緊,這個孤單的帝王,只是需要一個傾聽的對象罷了。

人活在世上,總是有煩惱的,不能對最親最近的人說,便只能對最能保守秘密的人說。

終於,傅滄泓停止了講述,眸色重新變得寧定,朝金狼擺擺手:“你去吧,一切按照計劃行事,萬毋走漏消息。”

略略點頭,金狼側身一閃,整個人已經消失不見。

又對着那塊石碑默然良久,傅滄泓方轉頭,慢慢朝皇宮的方向而去。

……

夜璃歌已經睡熟,眉宇間帶着幾許少見的恬靜,看着這樣的她,傅滄泓不由一陣怔忡,然後慢慢地俯下身去,在她額上輕輕一吻。

輕嚀一聲,夜璃歌翻了個身,像是下意識地在尋找他。

傅滄泓笑了。

揭起被子上牀,側身躺下,將她輕輕擁入懷中,任由絲絲柔情在心底漾開。

其實大多數男人,都願意徜徉在溫柔鄉中,而不願去面對那慘烈的廝殺,若不是情非得已,縱然梟傲如傅滄泓,也不想成天活在冰冷的勾心鬥角之中。

夜的靜謐,洗去白晝的鉛華,不管紅塵間有多少的無奈,此刻圍繞在他們身邊的,卻只有溫暖與甜蜜。

“啾啾——”

清脆鳥鳴從殿外傳進,將夜璃歌從夢中喚醒,蝶翼般的雙睫輕輕顫動,烏黑眸子睜開,見身邊男子兀自未醒,她便也安靜地躺着。

腦海裡忽然晃過從前征戰廝殺,刀光劍影的日子,不由扯扯脣角,牽出抹自嘲的笑——夜璃歌,這樣安逸的日子過久了,會不會有一天……

眸中的柔情乍掩,有峭冷的光綻出。

“怎麼?”

頭頂,男子醇厚的嗓音響起,帶着薄繭的手,輕輕撫了撫她的下頜。

“今天,我們去騎馬射箭吧。”夜璃歌突然說。

傅滄泓眸中閃過絲警覺:“騎馬?射箭?在宮裡呆着,煩悶了?”

“有一點兒吧。”夜璃歌伸伸懶腰,“再不活動筋骨,我都快長成樹熊了。”

“樹熊?”傅滄泓削脣微抿,“樹熊就樹熊唄,我抱着高興。”

“可我不高興。”夜璃歌斜了他一眼,“要是有一天——”

“有一天什麼?”傅滄泓坐起身來,背靠牀欄,定定地注視着她。

夜璃歌卻轉開了頭。

有一天什麼?

有一天,他們會殺場相見?

有一天,所有的恩愛都化作雲煙?

對一對正熱烈愛着的情侶而言,還有什麼,比這慘淡的預言,更讓人心寒?

所以,人世間很多事,只能心知,而不能明言。

傅滄泓濃黑眉頭皺起,掀開被子下牀,他想做點什麼,來掙脫這種情緒上的困擾,可卻發現自己不管做什麼,都沒有意義。

“滄泓。”夜璃歌也下了牀,走到他身後,伸手環住他壯碩的腰,第一次用認錯的口吻道,“對不起,是我多心了。”

瞅着外面盛開的瓊花,傅滄泓沒有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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