熒陽殿。
“你到底想做什麼?”冷冷地看着眼前的女子,火狼的聲音極爲不善。
“小女子又做了什麼,讓火統領大動肝火地興師問罪?”
“你說呢?”火狼的確異常生氣——他與她聯手,不過是想讓傅滄泓,把對夜璃歌的一腔癡情,轉移到她的身上來,不想這個女人居然狂妄如斯,羽翼未豐,就想染指朝政,不知將來若真得了勢,會生出多少事來,後悔和懊惱,在他心中已然佔了上風——早知無論如何,都拆不開傅滄泓與夜璃歌,當初他說什麼,都不該與這個女人連成一氣,白白得罪了夜璃歌不說,不定還會養出個禍患來。
就那麼盯着他,女子忽然冷冷一笑:“火統領說這話,是因爲小女子沒能像統領想的那樣,得到皇上的心嗎?甚至是在氣惱,自己因爲小女,而開罪了以後的皇后娘娘?”
被她猛然說中心事,火狼心中“咯噔”一聲響,那臉色便愈發不好看起來,偏這女子還一副悠閒的模樣,款款道:“火統領不必如斯着急上火,依小女看,世間之事,難說得很,皇上與夜姑娘如今雖情深意重,但將來未知是個什麼情形——再則,雖皇上一心只在夜姑娘身上,外事一律不計較,然天下之人,也可以不計較嗎?北宏的臣子、百姓,會容得他們的皇帝,娶一個他鄉異國,還曾有過婚約的女子爲後嗎?皇后,可不是一般嬪妃啊,不是說納就納,說立就立的;璃國的皇族和民衆,會忍受太子妃被奪的奇恥大辱嗎?倘若夜璃歌甘犯衆怒,嫁與皇上爲後,她將要承受怎樣的指責,又如何對得起此前的自己?而虞國和金瑞,又會坐視這段姻盟達成,而不借機揚灰撒塵,大肆加以利用嗎?”
火狼呆呆地看着她,越聽越是心驚,越聽越是膽寒——他一向以爲,聰明才智這四字,只屬男子,女子如夜璃歌者,世間罕見,沒想到這北宏後宮,脂粉隊裡,竟出了這麼個異端,於北宏來說,到底是福,還是禍呢?
紀飛煙又似猜着了他的心思,眸裡的笑愈發地深了:“火統領不必對我設防,小女有一句話,擱在前頭——無論小女做什麼,都是爲皇上好,都是爲——”
她說着,慢慢擡起手,放在小腹之上。
火狼傻了,心中先是升起股狂喜,然後是巨大的怔忡,難以言說的怔忡。
“怎麼?”紀飛煙踏前兩步,“火統領難道不爲我感到高興嗎?”
火狼卻只是搖頭,一種說不出的況味在心中瀰漫開來。
……
離開熒陽宮後,火狼沿着宮牆,慢慢地走着,頭頂晃亮的陽光映進他的眸底,竟刺出幾分生痛來。
“火狼。”前方,一聲輕喚忽然傳來。
火狼一驚,唰地擡頭,只見傅滄泓正站在一處宮門邊,定定地看着他。
“皇,皇上?”恍了好一會兒神,火狼方纔確定,那真是皇帝傅滄泓,趕緊着上前參拜。
“你不去巡邏,卻在這裡溜逛?”傅滄泓上上下下地瞅着他,眼中滿是惑色。
“屬下,屬下這就去——”火狼滿腦子想的,還是紀飛煙之事,很有些神思不屬,目光遊移地答道。
傅滄泓看看他,心中的疑惑更深了,卻不知問題到底出在哪裡,再則自己千里迢迢從炎京奔回,有多少事尚未處理,也沒心思盤根究底,當下擺擺手道:“你且去吧。”
“唉!”火狼答應着,忙忙地走了。傅滄泓盯着他的背影看了小片刻,這才往龍赫殿而去。
甚至連氣都喘不上一口,傅滄泓只換了件衣服,又出了寢殿,往御書房而去。
二十幾日不在宮中,御書房中的摺子已經堆了半張桌子,傅滄泓拿過一本在眼前展開,只見末處已有藍批,字字精凝,句句中肯,不由連連點頭——這應該,是丞相樑玖的手筆。
幸得如此,所以他處理起來十分順手,只用了三個時辰,已然閱完所有的摺子,除了幾件不怎麼讓他滿意外,其餘的,樑玖打理得均十分妥貼。
揉揉酸脹的脖頸,傅滄泓站起身來,正要傳喚晚膳,樑玖與吳鎧雙雙走進,跪倒在案前:“微臣/末將拜見皇上!”
“兩位愛卿請起。”因着心中舒暢,傅滄泓的臉色比往常好很多,示意他二人起身,然後道,“這些日子,辛苦兩位愛卿了。”
“微臣不敢!”
“末將不敢!”
樑玖與吳鎧趕緊謙遜道。
“平亂之事處理得如何了?”傅滄泓主動開口問道。
樑玖與吳鎧對視一眼,由老成持重的樑玖稟覆道:“微臣已經從東原十二州,西川十八州調運大批糧草,配合吳將軍的佈局,力爭在最短的時間內,將亂軍平定。”
“哦?”傅滄泓點點頭,看向吳鎧,“不知將軍將如何佈局?”
“末將已經調查清楚,此次亂軍的賊首姓戰,名雲飛,精識刀兵戰陣,梟勇善戰,尤擅連環騎兵作戰之法,攻城掠地的速度極快,起兵以來短短二十餘日,便連下數十州郡,聲威之大,此前罕有。”
傅滄泓盯着他。
吳鎧卻全然不懼,接着道:“更令人驚異的是,末將派人多方打探,居然查不出此人的底細究竟,不知是什麼路數,甚至,連他的真面目,也沒有人見過。”
“如此說來,這人倒像是天上飛下來的?”傅滄泓語帶三分不悅,卻也不禁想起,與戰雲飛狹路相逢的一幕幕。
吳鎧默然。
半晌方聽傅滄泓道:“你繼續說,現下這局勢,該當如何處理?”
“末將願率五萬人馬,親自平叛。”
“你去?”這話倒是出乎傅滄泓意外,不過以戰雲飛的本事,只怕朝內也唯有吳鎧,可以與他一爭高下。
“倘若你去,幾月能得功成?”
“末將,”吳鎧擡起頭來,一臉淡然,“僅能控制局面,不使戰雲飛做大。”
“什麼?”傅滄泓不由吃了一驚——以吳鎧的本事,竟然說出這樣的話來,那戰雲飛,果真如此強大?
“照你這麼說,戰雲飛之禍,非一年半載能定之?”
“這天下間,或有兩人聯手,能制其鋒芒。”
“誰?”
“皇上,和,夜姑娘。”
吳鎧輕飄飄拋出六個字來,卻好似滾雷一般,凜凜然在空中炸響,就連樑玖,也不由變了臉色。
大殿裡隨即一片沉默。
良久,傅滄泓一聲嘆息:“朕知道了,你們,且退下。”
“末將告退。”
“微臣告退。”
吳鎧樑玖斂衣躬身,徐徐退去。
身形筆直地站立着,傅滄泓怔怔地看着空蕩蕩的大殿,心中諸味陳雜——吳鎧的話音久久在耳邊迴盪,卻是那樣地刺心——
“璃歌……”一聲幽嘆從脣間溢出,漸漸瀰漫開來的夜色,襯得那男子的身影愈發孤寂……
……
吳鎧帶兵出征了,臨行前曾到元極殿,叩見傅滄泓,傅滄泓溫言勉之,卻絕口不提別事,吳鎧也不是個憨直的人,心中明白皇帝作難,便也不言語,接過兵符自去。
此後,劍昌一帶戰事焦黏,傅滄泓宵衣旰食,夙興夜寐,與樑玖等衆大臣商議對策,又逢興州地動,滇河決堤,連淹數個郡縣,傅滄泓成日忙得焦頭爛額,只能於夜裡偶爾想想夜璃歌,餘事竟不能了。
這日傍晚,連續忙碌了兩天兩夜,不曾好好睡過片刻覺,吃過一頓飯的傅滄泓,從殿裡走出,兩隻眼睛深深地凹陷下去,下巴上長滿青色的胡碴。
他的確是累了。
立在廊下,看着重重宮闕,他的心中不知怎的,生出股蒼涼,腦海裡閃過傅今鋮那張冷厲如閻羅的臉。
曾經,他深恨他的殘忍,他的毒辣,他的無情,可是現在,當他親自體會到一國之君的艱辛之後,他心中的恨,一天比一天淡弱下去。
傅今鋮雖然沒有人性,卻強悍地讓北宏平穩存在了二十餘年,這期間天災人禍,盜賊山匪,卻被他信手拈治,甚至讓北宏的軍政、民政日漸強大,真不知道他是怎麼做到的。
再如財政,雖然虧空良多,也是傅今鋮被廢之前三四年內的事,以前傅今鋮雖然荒淫,卻不致大舉勞民傷財,而今他接下這麼個攤子,要錢沒錢,兵多將寡,冗員沉荷,吏治腐敗……每一樣,都教他極致頭痛,卻不得不硬着頭皮頂上。
因爲,他是這個曾經無比輝煌的皇族,唯一僅存的血脈,即使他想撂挑子不幹,又能撂給誰呢?
一雙柔若無骨的手,從後方搭上他的肩,輕輕揉捏着,傅滄泓一驚,旋即轉頭,對上那女子姣若晨花的臉,面色頓時冷沉下來:“是你?”
“皇上……”女子水眸盈盈,帶着三分乞憐,縱是傅滄泓心中如何不快,也不便就此發作。
側身往旁退了一步,傅滄泓轉頭看向他處,淡然道:“你回熒陽宮去吧。”
“奴婢不過只是想爲皇上做點事,奴婢有錯嗎?”女子的話音中,微微帶上三分賭氣,兩分嬌蠻。
“朕這兒有人伺候。”傅滄泓冷硬地道——上次的事,無論如何,他不會使其再次發生,不僅是他對夜璃歌的承諾,也是他,對自己的承諾。
紀飛煙死死地咬住脣瓣,她多麼想告訴他,她已經有了他的孩子,她多麼想告訴他,自己滿懷的柔情,可是她知道,現在不是時候,她必須忍耐——對她這樣的女子而言,愛情也像是一場戰鬥,她不能因着自己的任性,將此前好不容易得來的戰果悉數葬送。
背轉身子,她慢慢地走了,直到沒有人看見的地方,才任由滿眸清淚潸潸而落。
委屈。
很委屈是吧?
倘若你愛上一個人,多半就會受委屈——真心的付出難有回報,深沉的愛戀無人理會,試想這世上,誰沒有委屈?誰,又不曾受過委屈?
縱使桀驁如傅滄泓者,在夜璃歌面前,不也受盡了委屈?
而且這委屈,纔剛剛開始……
他的委屈,他的寂寞,他的傷悲,他的無奈,又能,向誰去訴說?
夜璃歌也委屈。
不是她願意看見《命告》的,不是她願意承擔紅顏禍水的角色,不是她先選擇了傅滄泓,不是她想捲進那一圈圈看不見的漩渦……誰,又能解她心中苦楚,誰,又能救她脫這塵網?
是傅滄泓嗎?
不是。
或許人這一生,落地即染凡根,只有死亡,才能讓一個人,真正地超脫。
樹欲靜,而風不止。
我本無心愛你,我本無心招惹你,可你爲什麼,偏偏要來招惹我呢?
不曾相見,不是更好麼?
孑然一身,不是活得更暢快麼?
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
……
“大人,北宏國內戰事吃緊,不知大人打算如何?”
一身黑衣的男子立在案前,目光灼灼地看着端然而坐的夜天諍。
“吃緊?”夜天諍微微睜開了眼,“如何吃緊法?”
“吳鎧親率五萬大軍在劍昌一帶與戰雲飛拉開戰局,可是成果斯微,且北宏國內又逢天災,傅滄泓分身乏術,倘若我們——”
“你想做什麼?”夜天諍目光一閃。
“傅滄泓此人城府內斂,精明幹練,若任其做大,將來恐爲璃國之強敵,若趁此機會……”
夜天諍沒有說話,只是手指有一搭沒一搭地敲擊着桌面。
黑衣人也沉默了。
“你且先回北宏去,要怎麼做,我自有指示。”
“屬下告退。”
待黑衣人閃身離去,夜天諍方將目光轉向窗外,淡然語道:“進來吧。”
一陣輕風穿窗而入,卻是夜璃歌,穩穩落在地面上。
“都聽到了?”
夜璃歌抿脣,雙眸冷瑩。
“爲父,不會動他的,”夜天諍一聲苦笑,“你用不着以那種苦大仇深的目光看着我。”
“我想幫他。”夜璃歌沉聲道。
“你確定?”
“確定。”
“不後悔?”
“不後悔。”
“即使,將來他精兵強國之後,調頭將兵鋒指向璃國?指向天下?”
夜璃歌沉默了。
夜天諍起身離座,一步步走到夜璃歌面前,定定地看着自己的女兒。
他知道她心中瀰漫的痛楚與絕望,也知悉她的掙扎,可是他也無能爲力。
是不是時光倒回,他會不計一切代價,阻止他們相遇?是不是萬丈紅塵之中,既有一個夜璃歌,便不該有一個傅滄泓?
可是人生情緣二字,是最難預料的,你不知道,會在什麼時候,遇到顛覆你命運的那個人,更不知道,剎那璀璨的絕美之後,隱着的是怎樣傾世的哀傷與絕望。
是在對的時候,遇到了錯誤的人?
是在錯誤的時候,遇到了對的人?
還是在不對不錯的時候,遇到了不對不錯的人?
家國天下,紜紜蒼生,父母親情,曾經的曾經,率性瀟灑的夜璃歌,以爲自己都拋得下,可是當天下興亡繫於一身之時,她卻戰慄了,甚至驚恐得想以死亡的方式,來逃避即將發生的一切……
每每夜深人靜之時,她都能看得見那一場滔天烈火,是怎樣將這座養她育她的皇城,焚成灰燼,她更能看得見他渾身浴血的身形,有如地獄羅煞……
沒有溫情,沒有光明,只有殘暴的殺戮與血腥……他們之間皎皎如月的愛情,怎會淪落到那般不堪入目的境地?他們的幸福,怎會建立在如此多的死亡之上?
她不要!
她發誓不要!
如果這就是宿命,她即使是粉身碎骨,也要阻止!
可是她找不到。
找不到那個挑動干戈,操控一切的人,她不知道對方是誰,她不知道要如何做,才能阻止一切發生,她只是想要兩個人簡單的幸福,可是幸福離他們何其遙遠?
她甚至後悔當初,不該聽父親的話,返回炎京,參加太子妃的甄選,若她沒有在炎京城頭出現,傅滄泓是誰,與她何干?安陽涪頊是誰,又與她何干?她只要做一個夜璃歌便好,仗劍江湖,縱橫沙場,殺敵禦寇,何等歡暢?
可是現在說這些話,似乎是晚了。
她已經死過一次,可他不肯放手。
要死第二次嗎?讓這一切隨着她的死亡,戛然而止?
可是死亡,又真能解決一切嗎?
她反反覆覆地思索着這些問題,卻沒有一個人,能給她正確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