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月孤懸。
陡峭的山崖上,楊之奇傑然而立,一身蕭寒。
突然間,天下,已非往日之天下,突然間,他所向往的一切,追求的一切,什麼大功大業,都成了笑話。
可嘆他楊之奇,空有滿腔抱負,最終,卻落得這樣的境地。
數萬大軍,被傅滄泓一夜蕩平,就連他精心培養的甲兵,也毀在夜璃歌手裡。
是他錯了嗎?
是他不該逞能,出來爭這天下嗎?或者,真如《命告》所言,得夜璃歌者,方能得天下嗎?
《命告》?什麼是命?什麼又是運?
一向強悍的楊之奇,此時此際,也不免沉入痛苦的思索之中。
幽冷的風從四面八方吹來,他不禁打了個寒顫,俯頭望去,下方一片黑暗,只看見些突起的紅色巖角。
跳下去?
只要跳下去,一切的煩惱、痛苦、悲傷,都結束了,更不必回去面對朝中那些權貴的恥笑,他這樣回去,只怕也沒有人同情他,可憐他,得到的,只是奚落、羞辱和嘲諷罷了。
士可殺,不可辱,他一生驕傲,怎能容忍自己落到那樣的境地?
不知不覺間,楊之奇張開了雙臂,只覺那深崖中似乎有一個極具魅惑的聲音,在不停地呼喚着他:“來吧,來吧,到我的懷抱裡來……”
他真跳了下去。
呼呼的風聲從耳際劃過,有那麼一瞬間,感覺十分輕鬆美好,是一種解脫生命沉重負擔的美好。
或者再強大的人,都會在生命中的某個時刻,嚮往着結束吧。
可是,天意似乎偏要捉弄他,幾根藤蔓垂下來,絆住了他下滑的身體,在空中打了兩個旋之後,楊之奇整個人掛在了半空,既不能上,也不能下。
他呆呆地瞪大雙眼,看着眼前的昏暗。
腦海裡出奇空茫,沒有戰爭,沒有輸贏,沒有傅滄泓,也沒有夜璃歌,他彷彿頓悟到了什麼,又彷彿沒有。
屬於強者的活力再次在心頭復甦,鼓舞着他繼續活下去。
是的,活下去。
他要活下去,縱然不爲了什麼大功大業,純粹是一種生命的本能,哪怕伏地乞討,也要生存下去,因爲,只有生存下去,才能找到機會,絕地反擊。
或許,只有強者,才能真正地理解強者,夜璃歌預料得很對,像楊之奇這樣的人,只要活着一日,哪怕容身於乞丐堆中,他也會憑藉自己堅強的意志力,掙扎着求存,並且再展鴻圖。
終究,他抓住一根藤蔓,艱難地爬上崖頂,拂去身上的草葉,步態從容地朝山下走去。
虞軍兵營,一片哀鴻遍野,看見從淡淡薄霧中走來的楊之奇,士兵們再沒有往昔那種敬重,而是表現出一種冷然,人們對於失敗者,普遍有的冷然。
楊之奇什麼都沒說,只是從他們之間穿過,走進帳篷中,開始井然有序地收拾東西。
“哼,說什麼常勝將軍,還不是給別人打得落花流水。”
“就是唄,還以爲他有多了不起,原來也只是銀樣蠟槍頭。”
“本想着這次能撈過一官半職,現在看來,不過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默默地聽着帳外的議論,楊之奇咬緊雙脣。
都意料得到的。
每一個人的反應,都在自己的意料之中。
失敗者在哪裡都是不受待見的。
成者爲王,敗者爲寇,這是世界自然的法則——你看那些受傷的、老殘的動物,哪個不是尋個僻靜的角落,默默等死?
或許這樣的命運,有一天也會落到他自己身上,沒有人同情,沒有人理解,沒有人幫助。
“你們胡說八道些什麼?”
突然間,另一個聲音響了起來:“說話可得憑良心,這些年來,楊將軍可有一星半點,對不起你們?敵軍有多厲害,你們又不是不清楚,有能耐的,自己上陣去跟別人廝殺啊!”
頓時,所有的喧囂都靜止了,楊之奇卻是微微一愣——聽那話音,像是副將童原,這卻是個老實人,平時用針扎,也是不出聲兒的,沒想到卻肯爲他仗義直言。
兩天後,虞軍啓程,返回元京。
一路之上,楊之奇表現得格外平靜,並沒有像士兵們想的那樣,或者情緒失控,或者自暴自棄,他還是那樣端然如山地坐在馬背上,只是身上添了幾許滄桑的氣息。
元京。
朝堂之上,早已炸開了鍋,原先就對楊之奇極度不滿的貴族們,這下可算是抓到把柄了,在皇帝面前口沫橫飛,只恨不得把楊之奇給千刀萬剮了,可皇帝的表現依舊淡定,似乎前方的戰報對他而言,並沒有任何影響,直到重臣們說完,他才緩緩開口道:“據聞,夜璃歌身受重傷,傅滄泓因之心智大亂,朕問你們,倘若不用楊之奇,令你們前去作戰,情況會如何?”
衆人頓時默然。
“你們成日家只曉得說人,卻從來不肯低頭,想想自己的所思所爲——在這個朝廷裡,一樣地拿俸祿吃飯,爲什麼每到危難關頭,肯出來擔負責任的,卻只是楊之奇?你們說啊!”
立在殿門外,聽着虞琰宏亮的聲音,楊之奇忽然忍不住熱淚盈眶——一直以來,他都覺得,自己是孤獨地,獨自一人作戰,面對茫茫的,不可知的前方,可是,今日虞琰的話,無疑是消除了他心中最後一絲質疑。
“兵馬大元帥楊之奇,入殿覲見!”宮侍長長的嗓音,喚回他的意識。
擡起腳步,楊之奇邁過殿門,穩穩行至丹墀下,伏地叩首:“敗軍之將楊之奇,參見吾皇,請吾皇降罪。”
“楊愛卿,快快請起。”虞琰聲音謙沖而平和。
楊之奇再次叩首,然後站起身來,默然立於一旁。
“諸位愛卿,可還有他事上奏?”
衆臣對視一眼,領會了皇帝的言下之意,齊齊躬身,魚貫退出。
直到整個殿閣空空如也,虞琰方纔下了丹墀,走到楊之奇面前,注視他良久,忽然深深一嘆:“朕知道,此次戰事失利,錯不在你。”
楊之奇一怔。
“不管怎樣,你此次重創夜璃歌,倘若她死……”虞琰再沒有說下去,其實,夜璃歌若真死了,對虞國而言,並不是什麼好事。
夜璃歌若在,傅滄泓還有三分顧忌,倘若夜璃歌死了,傅滄泓必定會像發瘋的野狼一樣,傾全國兵力四處征伐,這天下最後會變成什麼模樣,實難預料。
女人啊,女人啊,虞琰現在算是深深體會到,女人有多麼厲害。
男人征服天下,女人通過征服男人,征服天下,此言,誠不假矣。
有時候想想,他也忍不住羨慕傅滄泓,可以找到一個能令他死心踏地去愛的女人,可嘆他虞琰一生富貴,坐擁江山,後宮裡的女人,卻空有其貌,無有其才,跟夜璃歌簡直不能同日而語。
得夜璃歌者,得天下,若他能看到今天,會不會也拼了命地,去追求夜璃歌?
不過,這些都是空話。
“皇上。”楊之奇忽然跪了下去,“微臣發誓,與虞國同存同亡!”
“好!”虞琰重重一掌拍落在他肩頭,“有愛卿這一句話,朕心甚慰,從此以後,虞國的安危,朕的存亡,都繫於愛卿一身了!”
楊之奇心中一陣熱浪激涌,隨之而來的,還有泰山般沉重的壓力。
……
輦車緩緩行駛着。
傅滄泓擁着夜璃歌,半靠在車臂,始終握着她的手,看着窗外的樹影一叢叢劃過。
“楊之奇會蟄伏很長一段時間,”夜璃歌的嗓音輕輕響起,“而你,可以藉此機會,蕩平夜魁,穩定後方,同時加固東邊的防線,滄泓,我……”
“你能不能別再操心這些事兒?”傅滄泓忍不住打斷她的話頭。
“你聽我說完,”夜璃歌擡頭掃了他一眼,“我想了個法子,在東邊邊界上,修築三座城池,呈犄角形,這樣,就可以將防線拉長兩倍,而且,不管哪一座城池遭到襲擊,其他兩城城池都可以同時進行救援。”
傅滄泓仔細地聽着,不得不暗贊,這確實是個妙策。
“嗯,我知道了,還有什麼?”
“別的,我暫時還沒想到。”夜璃歌有些疲憊地合上雙眼。
傅滄泓拿過錦毯,將她的嬌軀裹起來,親親她的額頭:“好好睡吧,離驛站還有很長一段距離呢。”
夜璃歌含混應了聲,順從地闔攏雙眼,也許是因爲受傷導致失血太多的緣故,她這幾日很是嗜睡,經常躺在傅滄泓的懷中迷糊過去。
終於,輦車在行宮前停下,士兵近前打起簾子,傅滄泓抱起夜璃歌,下了輦車,步入行宮之中,將她置於牀榻上,又親自打來熱水,爲她洗手淨面,再細細蓋好被褥,而自己出去巡視了一圈,方纔回到屋裡,卻聽得小青璃在哭,不得已抱着他,逗哄半晌,直到他睡熟,自己才上榻歇息。
半夜裡醒來,枕畔卻不見了夜璃歌,傅滄泓一驚,趕緊着翻身下榻,出門找尋。
沿着狹長昏暗的樓道登上頂層,方見夜璃歌立於欄杆旁,正極目望着遠方,他立在樓閣口,並沒有上前。
“佇倚危樓風細細,黯然生天際,草色煙光殘照裡,無言誰會憑欄意?”
她語聲細柔低緩,似含着無限的寂寞與悽楚。
傅滄泓終於忍不住,上前擁她入懷:“夜風這麼涼,你做什麼又跑出來?”
“我……”夜璃歌轉頭看了他一眼,“一時覺得心裡悶悶地,所以想出來走走。”
傅滄泓擡手,將她耳邊的亂髮理到耳後:“怎麼就悶了?你說出來,我替你排解。”
“不過一時有些觸景傷情,過會子就好了。”
“凡事總有個緣故,別藏在心裡,看憋壞了。”
“我哪有那麼嬌弱?”夜璃歌微微一笑,“陪我待會兒,吹吹風吧。”
於是,兩人並肩立在風裡,就像兩株連根而生的樹。
黎明的晨光衝破了黑暗,橘紅色的朝陽緩緩升起。
“看啊——多漂亮——”夜璃歌忍不住感嘆了一聲——大約天下間,再沒有初晨的朝陽,更讓人覺得快活,覺得溫暖,更能照徹人的心扉了吧?
“嗯,很漂亮。”傅滄泓剛答了一句,忽然察覺到情形不對,轉頭看時,卻見夜璃歌已經歪倒在自己肩上,脣角邊緩緩浸出一絲鮮血。
“璃歌——”
清晨寂靜的驛站裡,驀然響起帝王惶亂至極的喊聲——
璃歌!璃歌!璃歌!
我的璃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