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普通男人,此際定然十分惱怒,可這男子偏偏氣度從容,自己看了那粗漢一眼,俯身拾起巾帽,拍去其上的灰塵,重新端端正正地戴好。
嗯,有點意思。
男子回過頭來,對上夜璃歌的眼眸,先是被她的美貌驚懾了一下,然後迅速恢復鎮定,略帶自嘲地笑笑,轉身欲行。
“等一等。”
“姑娘?”
“公子可會斷文識字?”
“會,不瞞姑娘,小可姓解名沛,乃是本州會元。”
“哦?”夜璃歌眉尖一挑,不由多打量了他幾眼,“既是如此,爲何不前往宏都應試?”
嘆了一口氣,解沛面露愧色:“不瞞姑娘,解某雖然腹藏經綸,奈何時運不濟,貧困潦倒,家徒四壁,連進京的盤纏都無從着落。”
“這樣,”夜璃歌微微頷首,“我願助公子一臂之力,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解沛一怔,繼而連連擺手:“這怎麼能行?解某說好說歹,也是個知書識禮之人,斷乎不能如此——”
“自來大丈夫能屈能伸,解公子何必作酸腐狀,若將來得中,必是大有爲之材。”
“承蒙姑娘看得起,解某感激不盡。”解沛一揖及地,“請姑娘留下芳名及家住地址,將來若得了前程,必十倍還報。”
“不必,”夜璃歌擺手,又朝那座小院看了眼,“解公子的心上人,可是那家姑娘?”
解沛的神情更加尷尬:“是。”
“對方討要彩禮?”
“是。”
“要多少?”
“紋銀,十兩。”
“你真愛那女孩子?”
“是。”
“那我把盤纏與聘禮都與你吧,不過,你得應我兩件事。”
“請姑娘明示。”
“一則,將來若爲官,必須清正廉明,踏踏實實爲朝廷,爲百姓效力;二則,若她在時,你心裡只能有她一人,無論日後多麼富貴,不許變心。”
“呃——”解沛微怔——這樣的相助要求,倒是聞所未聞。
“怎麼?你做不到?”夜璃歌眸色轉厲。
“不是。”解沛趕緊否認,而且在她犀利眸光的注視下,雙腿不自禁地抖了抖,“解某願允——姑娘待解某,恩重如山,還請見告芳名。”
“不必了。”夜璃歌擺擺手,從腰中摸出張五十兩紋銀的銀票,遞與解沛,“記住,一入紅塵,有如地獄,一入官場,有如染缸,能不能守得住原則和底線,實是千難萬難。”
“多謝姑娘教誨!”解沛面色一正,撲通一聲跪倒於地,衝着夜璃歌重重磕了一個頭,“解某定當一生一世,牢記於心,絕不敢負!”
夜璃歌定定地看了他一眼,再沒有說話,轉頭走了。
傅滄泓,這,權當是我送你的一份禮物吧。
……
終於。
他終於得到了她的消息。
或施醫,或救人,或濟世。
始終,還在北宏。
只要在北宏便好。
傅滄泓空寂多日的心,總算是暖了。
雖然,他並不明白,她這麼做的理由,但他依然決定相信,因爲他愛她。
看着皇帝臉上的冰霜終於解凍,馮翊心中也稍稍舒了一口氣。
“快年底了吧?”
“是,皇上。”
“傳朕旨意,給各級官吏增發一個月的俸銀。”
“微臣遵旨!”馮翊臉上不禁微微露出喜色。
雪停了。
心情大好的傅滄泓走出龍赫殿,沿着御道快步前行。
“哇,哇——”一陣嬰兒的啼哭聲,忽然從前方傳來。
傅滄泓一怔,旋即停下腳步,下意識地朝聲音來源處看去。
小小的搖籃裡,小嬰兒手舞足蹈,身上的被子踢到一旁,粉嫩胳膊已經被凍得微微發紅。
這——
往兩旁左右一看,竟沒半個人影,傅滄泓的眉頭不禁皺了起來,下了石階,走到搖籃旁,拿起被子,蓋在嬰兒身上。
嬰兒停止哭泣,瞪着一雙烏溜溜的眼珠,看着這個陌生的男人。
父子之間那種天性的感應,彷彿一根細細的繩子,勒住傅滄泓的心。
他不禁伸出手去,觸了觸他的小臉蛋,卻被小嬰兒張口吮住。
咕唧咕唧舔了好幾口,大約覺得沒意思,小延祈鬆開脣,嘴兒一咧,又哭起來。
傅滄泓頓時手足無措。
一個人悄無聲息從旁側走出,並未看他一眼,而是抱起小嬰兒,輕輕哄逗着。
瞧着這個略顯憔悴的女人,傅滄泓心中飛速掠過絲愧疚,轉瞬消失,然後迅疾轉身走開。
他不需要愧疚。
她,和那個孩子,都不在他的計劃之內,他再一次在心中如此地告訴自己,但這一次,卻莫明多了絲不踏實的虛晃感。
後方,紀飛煙微微擡頭,追索着那個男人的背影。
她知道,自己離勝利,又靠近了一點點——只要不斷加重他心中的父子之情,她相信,終有一天,他會屬於她,會完完全全地屬於她。
這個孩子,將是對他,最好的牽制。
傅滄泓走進明月居,在夜璃歌睡過的榻邊坐下,手指停落在羽枕上,細細回想着她的模樣,似乎,只有借這樣的方式,才能排除心中那絲莫明其妙的動搖感。
對,動搖,居然是動搖!
她才離開他多久,他便動搖了?
不可以!
傅滄泓,你不可以!
但,事實是,一個人的情感一旦發生偏移,這種搖動的幅度便會增強,最終導致信念的全面坍塌。
就像心有了裂隙,便會被外力侵入。
這個夜晚,孤枕難眠的傅滄泓,頭一次感覺到體內那股原始力量的躥動。
他,是個男人。
除非一個男人的精神力量強大到無法想象的地步,便無法抗拒來自女人的溫情,尤其是那份溫情觸手可及之時。
……
早朝之後,傅滄泓情不自禁地去了蔚華館,他心裡告訴自己,只是想看看那個孩子,只是想盡到,一個做父親的責任。
蔚華館裡一片安靜,紀飛煙並不在,這讓傅滄泓很是鬆了一口長氣。
他頭一次,在自己的宮殿裡,有了種做賊心虛的感覺,躡手躡腳地邁進那道門檻,徑直走向搖籃。
小延祈正睡得香甜,小手指銜在嘴裡,傅滄泓在搖籃邊蹲下來,靜靜地看着他,腦海裡卻不禁浮出個問題——不知夜璃歌腹中的孩子,將來會不會,也是這個模樣?
足有半刻鐘時間,傅滄泓方纔站起身來,轉頭的剎那,卻見紀飛煙正倚在門邊,正一臉幽怨地看着他。
傅滄泓忽然間覺得無處遁形,紀飛煙卻宛轉笑了,什麼都沒說,娉娉婷婷走進門來,朝着傅滄泓款款一拜:“參見皇上。”
“平,平身。”傅滄泓第一次,覺得慌亂。
“奴婢新烹了香茶,皇上,要嚐嚐看嗎?”
“好——”傅滄泓正愁沒個由頭轉移話題,藉此機會趕緊點頭,看着紀飛煙轉身走向另一邊,捧來杯香茶。
待香茶下了肚,傅滄泓忽然覺出不對勁——
“你?”
“我怎麼?”紀飛煙臉上的笑,愈發生動嫵媚。
傅滄泓揚將茶盞擲了出去,甩步朝外疾趟,紀飛煙雙臂從後方繞上他的腰——
一切,水到渠成。
傅滄泓,你不知道,我等這一天,已經很久很久。
……
快到除夕了。
望着長街兩側一盞接一盞掛起的燈籠,夜璃歌心中忽然升起無窮的歸意。
淡淡地,有些想他了。
腹中胎兒動得愈發厲害。
右手停在小腹上,夜璃歌脣角勾出絲笑弧:“怎麼?也想你爹爹了?”
爹爹、丈夫,這大概是她第一次,在心中如此形容那個男人。
既然想他,那便回去吧。
次日清早,夜璃歌下樓回了帳,僱了輛馬車,便往宏都的方向趕。
……
傅滄泓迷惘地瞪着帳頂。
他的確很迷惘。
不相信自己如此堅定的感情,竟然會被枕畔這個百媚千嬌的女人所軟化。
如果說,前日是意外,那麼昨日呢,今天呢?
他難道真是無可救藥?還是耐不住寂寞?
我傅滄泓,今生今世,只愛夜璃歌一人,絕無他志。
那些誓言,句句在耳,可如今,皆成了鏡花水月。
“滄泓——”身畔女子柔軟的手臂纏上來。
傅滄泓將其捉起,厭煩地丟到一旁。
“滄泓?”女子睜眸,往他臉上細掃了一下,已知其意,當即嘟起嘴,臉色也沉了下去。
拿過衣衫,傅滄泓披衣下牀,趿上鞋子,往門口走去。
伸手握住門把的剎那,他的心,忽然一抖。
不知道爲什麼抖。
只是那股突如其來的恐懼,像潮水一般,將他徹底吞沒,讓他喪失了所有的勇氣和底氣。
紀飛煙也意識到了什麼,緩緩坐起身來,脣角,卻勾起一絲勝利的笑。
傅滄泓站了很久,很久很久,直到他以爲,所有的危機已經過去,方纔小心翼翼地,打開門扇。
橘黃色的宮燈下,伊人獨立,背影煢煢。
剎那間,全身的熱血涌上傅滄泓的腦門,教他動彈不得。
彷彿一千萬年過去了,女子轉過頭來,看着他,一笑。
的確是一笑。
美麗到極致,恍若最絢麗的煙花,剎那綻開,又剎那寂滅。
“也好。”
他聽到她這樣說。
也好。
極輕極淡的兩個字。
卻重若泰山。
“璃——”
等他伸出手去時,女子的身影已然消失,彷彿剛纔那一幕,只是她的幻象。
“璃歌!璃歌!璃歌!”傅滄泓發狂般大叫着,裸足奔出,可是宮殿煌煌,哪裡還有那個人的影子?
“皇上!皇上!”無數人聞聲而至,卻只看到那個男人長髮篷亂,滿臉淚光。
是不是越美麗的情,越是慘烈收場?
是不是得到的愛,都不容易珍惜?
是不是這紅塵過於浮華,以至於讓我忘了最初的誓言。
愛,那麼完美的愛,到最後,卻被我自己,弄得面目全非。
夜璃歌,不怪你,真的不怪你。
可是爲什麼會這樣?
爲什麼……會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