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后!”
傅延祈衝出來,一把抱住夜璃歌,又跳又叫:“母后你回來了?我好想你,我真地好想你。”
微微低頭,看着這個純真的孩子,夜璃歌那顆素來冷傲的心,忽然間就暖了。
很暖很暖。
這世間,還有什麼比得上,一顆認真地,誠摯地對待你的心呢?
“母后,你爲什麼不說話?”拉拉她的手,傅延祈眼裡掠過絲怯意——真怕母后就這樣,再不理他。
“祈兒。”夜璃歌卻只說了兩個字,便再沒有言語,她的眼中,浮起少見的愧疚之意。
“你母后累了。”傅滄泓插進話來,“讓她好好休息吧。”
傅延祈撇撇嘴,正要退下,夜璃歌卻一把拉住他:“祈兒,今天晚上陪母后,好嗎?”
“好!”傅延祈當即點頭,脣畔旋起兩個酒渦兒。
夜璃歌抱起他,走到牀邊,替他褪去鞋襪,裹進被窩裡,傅滄泓也走過去,凝神瞧着他們娘倆,強烈地表示不滿:“那我呢?”
“你——”夜璃歌故意斜他一眼,“愛上哪兒睡,便上哪兒睡去。”
傅滄泓腆着臉,哪裡管他們願意不願意,自己脫了外袍和鞋子,麻溜地上牀,將他們母子倆給抱住,滿足地長吸一口氣:“我的人生,到今兒個纔算是圓滿了,只要有了你們,我什麼都可以不管。”
瞅瞅父親,再瞅瞅母親,傅延祈忍不住咯咯直笑。
一家三口擁在被子裡,咭咭呱呱說了一夜,次晨起來,傅滄泓又陪着他們用膳,遊玩,如此悠閒輕鬆地過了幾日,夜璃歌終於忍不住道:“滄泓,你怎麼不去上早朝?”
“明天,明天就去。”
夜璃歌還想問什麼,卻被傅滄泓故意地岔開話題去。
當太陽的光芒再一次灑在金色殿頂上時,傅滄泓果然動身去了前殿,夜璃歌睜開眼眸,卻見旁邊的傅延祈不知何時已然醒來,正瞪着一雙烏溜溜的眼珠看着她,於是伸指戳了戳他的腦門兒,故意瞪起雙眼,做出副很兇惡的模樣:“說,母后不在的這些日子裡,你父皇都做什麼好事了?”
“哪有。”小延祈嘟着嘴,滿臉無辜,“父皇頂多不過是打了幾場勝仗,收服了兩個國家而已。”
“兩個國家?”夜璃歌一怔。
“對啊,”小延祈眨巴着雙眼,“不就兩個國家嗎?”
發了好一會兒呆,夜璃歌方纔坐起身來,慢慢穿着衣服,心裡卻涌起幾分悵然若失——原來,她被禁閉在桃花源中的這些日子,外界已經起了這樣大的變化,三分天下竟然一統。
沒有她。
沒有她在,傅滄泓還是獨立完成了這一步。
“母后?”傅延祈擡起下巴,認真仔細地觀察着她臉上每一絲神情的變化,“您不開心?”
“不,開心,很開心。”夜璃歌說着,收回思緒,“祈兒,你也起來,等吃過飯,母后帶你去演武場。”
“好啊。”小延祈一咕嚕翻身而起,動作麻利地穿好衣袍,跳落到地面上。
夜璃歌領着他走到妝臺前,拿起玉梳,細細替他總角,紮上金絲繩,再令宮人打來香湯,替他淨面。
待用過午膳,她真領着傅延祈去了演武場。
遠遠地,便見火狼領着禁軍在進行操演,夜璃歌也不打擾,只拉着傅延祈立在牆根下瞧着,直到他們操演完畢,方纔近前。
“火統領,我也要像他們一樣!”揮舞着小胳膊,傅延祈朗聲喊道。
“好。”火狼答應着,讓人取來一杆木槍,小延祈把槍拿在手上,大叫大嚷着跑走。
火狼這纔將目光轉回夜璃歌臉上:“皇后娘娘,恭賀您回宮。”
“謝謝。”夜璃歌朝四周瞧瞧,纔有些言不由衷地道,“我不在的這些日子,發生了很多事吧?”
“娘娘是指——”
“有必要瞞着我嗎?”
火狼的呼吸滯了滯,方纔低沉着嗓音道:“以娘娘的聰慧,想來都已經知曉。”
“可我希望,能親口聽見你說。”
“金瑞已破,而虞國,自願上書歸附,是以,如今天下,已只一家。”
“哪一家?”
“北宏。”
夜璃歌的心,真真實實地沉了下去。
這本是意料之中的事,可當它發生之時,卻又讓她有些無法相信。
可,她又有什麼理由質疑呢?
他確實有這樣的能耐,也確實,配執掌整個天下。
過了很長一段時間,夜璃歌才呼出口氣來,啓脣道:“火狼,好好照看郡王。”
言罷,她轉過頭去,蓮步姍姍離開演武場,火狼站在原地,凝視着她漸漸式微的身影,只覺出幾分蕭索和清冷。
她是受傷了嗎?
還是生氣了?
爲什麼當意料之中的事發生,她卻看上去一點都不快活。
夜璃歌隻身登上月霓島,站在飛仙台上,翹首仰望着天空——
父親,您看到了嗎?那個男人,果如您所言,完成了他一世梟雄的使命,而如今,女兒是不是也該,功成身退了?
回想來時一幕幕,忽然間覺得疲倦,無比地疲倦。
那一場場絕美到極致的相逢相遇,宛若一闕華美麗章,卻浸透着幾分鮮血淋漓。
蒼涼回首間,是誰的執著如戟,穿透世事繁華若煙?
抑或千百年後,還有人記得一代帝王傅滄泓,是如何運用他的智慧征戰四方,功成於天下,而她夜璃歌呢,在這一場烽火狼煙的故事裡,扮演的,又是什麼樣的角色?紅顏禍水,還是天下之母?
重要嗎?
還重要嗎?
不管是如何的風華絕代,聰慧絕頂,到底會被金戈鐵馬重重掩埋,歷史記錄下的,只是那男人一生的豪情壯志,而與她夜璃歌,沒有半絲掛礙。
她忽然淺淺地笑了。
是一種混沌而瞭然的笑。
是一種洞悉命運玄機之後的笑。
當炎京鳳凰不再是炎京鳳凰,當她收起自己斑斕的羽翅,成就的,便是一個男人恢宏壯麗的一生。
鳳凰死,天下統。
原來,指的便是這樣的結局。
她擡起右手,正要運功,他的呼聲忽然從岸邊傳來:“璃歌!”
夜璃歌心中一抖,所有的力量瞬間消泯。
而他凌空飛起,疾速踏過水麪,落到她身邊,雙瞳緊緊鎖定她微冷的容顏。
夜璃歌不由轉開頭,刻意忽視他深情的眸光。
“你總是這樣,”他的眼中隱隱躥起幾絲怒火,“從來不在乎我的感受,任着性子,你是不是覺得,這樣折騰自己我會比較好過?”
“你讓我靜一靜。”夜璃歌擡手打住他的話頭,“傅滄泓我需要靜一靜。”
“不行。”男子驀地捉住她的手,擡起她的下頷,“夜璃歌你看着我,你到底在想什麼?”
“我在想什麼,你用得着管嗎?你想要得到的一切,不都已經得到了嗎?”
“你說什麼?”
“我……”意識到自己的衝動,夜璃歌努力咬咬脣瓣,“沒有,什麼都沒有。”
“昨天晚上還好好的,你這又是生的哪門子悶氣?”
“我都說沒有了。”夜璃歌索性走出涼亭,任由從湖面上吹來的風,拂動自己鬢邊的髮絲。
傅滄泓一直站立在原地沒動,始終定定地看着她。
他那麼渴望完全走進她的心底,卻始終感覺到她的疏離,哪怕是他們相愛最深之時。
這種挫敗感,真地令他非常想逃。
抑或者,是令任何一個男人都想逃。
可他到底沒有逃,而是努力努力在想,問題究竟出在哪裡。
沒有答案。
如果她不肯說出來,他只能站在那裡繼續茫然。
幸好。
幸好夜璃歌終究從負面情緒裡走出來,轉回頭看着傅滄泓:“我是不是讓你覺得難受了?”
“嗯?”傅滄泓眼裡閃過絲驚奇——這可是頭一次,向來都是她任性使氣,而他只有遷就遷就再遷就的份兒。
“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想靜一靜,好好想想,將來的事。”
“將來?將來什麼事?”
“天下已經一統,你應該有很多事,需要忙碌吧?”
“可這並不妨礙我們……”
“你不懂我的意思,”夜璃歌搖搖頭,“你應該把更多的精力放在治理朝政上,而不是陪我。”
傅滄泓沉默,眸中流露出明顯的不贊同。
“如今天承大陸從表面上看起來,確實已經統一,但其下卻暗潮洶涌,稍有不慎,便會引發禍端,你不可掉以輕心。”
“這個我知道,會謹慎處理,但是,你心裡真正顧慮的,應該不是這個。”
“那是什麼?”
“是——我們之間的感情。”傅滄泓踏前一步,並不容許她逃避,“你是在擔心,我們之間的感情會出現危機。”
“你爲什麼會這樣覺得?”
“直覺。”
“那——”既然被他戳穿心事,夜璃歌倒也不想隱瞞,“你怎麼看?”
“我哪有怎麼看?哪能怎麼看?”傅滄泓眸中燃起幾許火光,“說到底,還是你根本無法全然相信我——夜璃歌,有時候我真搞不明白,你一天到晚到底在想些什麼?這些年來我對你的心意,你難道就全然沒有看在眼裡嗎?”
對於他連珠炮般的轟炸,夜璃歌無言可答。
她信他。
確實信他。
可是有一天,當她發現他的力量大得足以掌控她的時候,心裡卻仍然會有失落。
爲什麼會這樣呢?
她不是一直盼望着,他能一統天下,完成所謂的“宿命”嗎?爲什麼當這一天真正來臨,她心內的感受卻完全不是那麼回事?
是啊夜璃歌,你到底在想些什麼?
“不管我怎麼解釋,怎麼做,恐怕終究都是惘然。”傅滄泓也有些泄氣,“如若不然,這個皇帝,乾脆換你來當好了。”
夜璃歌驀地睜大雙眼——是這樣嗎?她所擔心的,是這個嗎?
“我在乎的,並不是天下。”終於,她轉過頭,看向遙遙天際,“而是——”
“或許,我什麼都不該在乎,因爲這世間,本來就沒有什麼,是值得在乎的。”
“你——”傅滄泓又是好氣又是好笑——這女人分明在無理取鬧,不過,他倒寧願她這樣無理取鬧,而不願她每日裡總懸着一顆心,琢磨那些國家大事。
他會有法子,讓她安心的。
因爲他有足夠的誠意。
只是,事情的變化往往出乎人意料,沒等他把誠意展示出來,便有人提早下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