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經,想得非常清楚。”
終於,驕傲的女子擡起頭來,眉宇裡浮動着幾許剛毅:“我心中所愛,確實是傅滄泓。”
董太后心中微微一涼:“如此說來,你寧肯爲了他,背棄整個璃國?”
“爲什麼是背棄呢?”夜璃歌眼中掠過絲悲傷,“只要有我在,他不會動璃國的……”
“是嗎?那上次北宏軍隊進攻璃國之事,如何解釋?”
“……”
“夜璃歌,你且好好想想吧,如果有一天,璃國不復存在,你將如何?”
夜璃歌眸中掠過絲茫然——這個問題,她還真的沒有想過。
從福寧宮中出來,她整個腦子裡亂亂地,感覺是有兩柄劍,鮮血淋漓地廝殺着,要將她整個兒給絞碎。
擡頭望去,這座華麗的宮殿,處處流露着富貴與精緻,它就像是一個夢,每個璃國人珍藏於心中的夢,而她,無疑是夢中那隻最美麗的鳳凰。
如果有一天,這個夢碎了,她也會隨着它一同逝去吧。
苦澀的笑意在夜璃歌脣邊淡淡地化開——爲什麼老天要讓她面對如此艱難的抉擇?她只想輕輕鬆鬆地去愛,單單純純地去愛,可是命運似乎總是在同她開玩笑,週週轉轉,波波折折,以爲自己擺脫了,其實仍舊原地繞圈。
行至玉液湖邊,她隨意找了個地方坐下,看着那琉璃明淨的湖面發呆——陽光很好,蔥蘢樹影,華麗建築,悉數倒映在水中。
一道人影,悄悄走到她身後,立定。
他們明明隔得那麼近,卻仿若天涯之遠。
安陽涪頊不明白,爲什麼他始終走不進她的心底。
璃歌,你在想什麼?
很久以後夜璃歌擡起頭來,看了眼高高的天空,悠悠然道:“爲什麼,我不是一隻鳥呢?”
“你就是一隻鳥啊。”身後男子接過話頭,“還是天底下最美的鳳凰。”
“鳳凰?”夜璃歌轉頭,眸中忽然漾起幾分自嘲,“原來鳳凰的羽翅再美麗,也飛不出天去。”
“你想飛去哪兒呢?”看着略顯憔悴的她,安陽涪頊心中不由一陣微痛,“難道這座章定宮,整個璃國,還不夠大嗎?”
“我不知道。”夜璃歌迷茫地搖搖頭,“涪頊,有句話我一直沒有告訴你——我總覺得,身後有東西跟着我,一刻不停地追,一刻不停地追,迫得我喘不過氣來,其實我好想歇一歇,就找個地方,無驚無擾,無波無瀾,放下所有的一切……爲什麼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事情,都是我不想要的,卻總是跟着我,而我想要的,卻總是離我那麼遙遠……”
“告訴我,你想要什麼?”安陽涪頊輕輕抓起她的手,握在掌中。
“我不知道!”陽光下女子嬌美的臉龐上滿是痛苦與掙扎,“我真的不是那麼清楚……很多事情能看得清楚,但是說不明白。”
“不要難過。”安陽涪頊傾身,輕輕將她攬入懷中,“我陪着你,不管你難過也好,快樂也罷,我陪着你,有什麼心事,你只管告訴我。”
對上他誠摯的雙眼,夜璃歌忽然怔怔地落下淚來——
她確實有口難言。
通常,越是清楚看見命運的人,越是孤獨和寂寞。
穿透辰光,她似乎能隱約瞧見每個人的歸宿,都難逃一種灰暗的籠罩,到底是她多心,還是事實呢?
很多時候,她只希望每個人都好好的,可是這世上偏有那麼多的爭鬥,無休無止,讓她疲於應付。
“涪頊,你想過,倘若時光能夠倒流嗎?”
“時光倒流?”
“嗯。”
“沒有。”安陽涪頊很實誠地回答。
“我常在想,如果時光能夠倒流,是不是那一天沒有回炎京城,所有的一切就不會發生——你、我、傅滄泓,還有很多很多的人,不必陷入這場紛擾?更甚至想——”
夜璃歌說着,站起身來,來回走了數步:“更甚至想,如果世上沒有夜璃歌,是不是——”
“你怎麼這樣說呢。”安陽涪頊微微皺起眉頭,“每個人存在於世,都有屬於他(她)的意義和價值,不管你帶給人們的是痛苦、快樂還是傷悲,都是值得珍藏的。”
“你這樣想?”夜璃歌轉頭看他,眼中閃過絲微訝。
“是。”安陽涪頊點頭,“從前我總是習慣於依賴別人,很少自己進行思考和抉擇,但是遇見你之後,我發現自己一天天變得堅強,如果沒有你,或許我還是那個少不更事的太子爺吧。”
夜璃歌怔愣了很久,然後再次轉開頭去,看向對岸的樹木與山崗:“或許我真是錯了,這世上根本沒有什麼所謂的《命告》,若真要說有的話,那便是人心了——是每個人的抉擇,造成了今日的結果,沒有昔時的因,便沒有此時的果……”
安陽涪頊抓了抓腦袋——他並不是很清楚她的話,只覺得她說的很有道理。
“涪頊,”夜璃歌忽然轉過頭來,看着他微微一笑,“我要走了。”
安陽涪頊不由伸手抓住她的手:“你,你去哪裡?”
“回家。”輕輕吐出兩個字,夜璃歌抽出手來,“涪頊,你也回家吧。”
安陽涪頊雙脣蠕動,很想說點什麼,卻到底沒有開口,而只是站在原地,看着她一步步遠走。
從湖面上吹來的風,刮過他低垂的眉眼,男子心中漾動着深刻的不安與煩惱,他很想轉身將她抱住,甚至想求她不要離開,可他到底什麼都沒做,只是站在那裡,任晚霞的餘光將他的影子雕成一尊像。
沿着寬闊的御道,夜璃歌慢慢地走着,不得不說,董太后的話,對她造成了極大的影響。
不是懷疑傅滄泓的情。
而是——一種對於世事無奈的悵然吧——總感覺,不管情感也好,時間也罷,都像是手中的沙子,不管怎麼用力去握,始終在不斷地減少。
呵呵,爽快不羈如她,何時也變得這般多愁善感起來?
夜璃歌啊夜璃歌,可不能總這樣下去,心裡另一個聲音悄悄地說。
好吧,打起精神來,這個世界上,還有很多有意義的事,值得去做。
比如——?
去惠民所吧,瞧瞧那些需要幫助的病人。
夜璃歌想着,轉頭朝西邊走去。
惠民所里人頭攢動,個個面帶病容,都沉浸於自己的痛苦中,並沒有留意到夜璃歌的到來。
穿行於這些人當中,夜璃歌心中忽然有了另一種體悟——不管多麼強悍的人,在疾病面前,在死亡面前,很多時候,都脆弱得不堪一擊——人生短短數十年,有如白駒過隙,說過去了,那就過去了。
“夜小姐?”
終於,一名大夫認出了她,緊跟着迎上來,臉色漲得微微發紅:“您,您,您怎麼到這兒來了?”
“我來看看。”夜璃歌隨意答道,“要幫忙嗎?”
“正好,”大夫臉上浮起笑容,“有一例疑難雜症,找不到癥結所在。”
“好,”夜璃歌點點頭,“我去瞧瞧。”
跟着大夫轉入後院,沿着迴廊沒走幾步,便聽一陣呻吟聲從前方傳來。
推開廂房薄薄的木板,但見一名中年男子躺在竹榻上,面色烏黑,雙脣泛白,半邊舌頭從裡邊伸出,軟軟地垂着。
夜璃歌走過去,捏開他的下巴,仔細查看一番後,面色甫變:“這是從哪裡來的病人?病了有多長時間了?”
大夫嚇了一大跳,趕緊答道:“是城北的一個小商販,從西竺國販蠶絲剛回來,到家便臥牀不起,送來這裡已經有三天了。”
“快!另置一間房,把這個病人隔離開來,凡是他用過的東西統統燒掉,他接觸過的人,也集中到一個院子裡控制起來!”
“夜小姐?”大夫終於意識到事態嚴重,雙手開始發抖。
“沒聽到我的話嗎?”夜璃歌陡然變得冷厲起來,鳳眉一豎,“還有,立即在外張貼告示,所有百姓各回家中,關門閉戶,在警戒未解除前,不得外出!”
“是!”大夫答應着,自去辦理,夜璃歌冷眸往兩旁一掃,從方桌上抓起一把藥草,運力捏碎,然後喂進中年男子口中。
黑毒!
這男人感染的,竟然是黑毒病!
縱然她一生經歷不少險風惡浪,白皙額頭也不禁泌出一顆顆晶瑩的汗珠——稍有不慎,這病便會迅速傳播開去,到那時,夜璃歌真的很難想象,這座美麗繁華的大都市,會變成什麼模樣。
“夜小姐,一切已經辦妥!”大夫急匆匆地奔回來,“接下來還需要做什麼?”
“立即找幾個人,隨我上山採藥。”夜璃歌毫不遲疑地道。
……
天色已然黑盡,可夜璃歌還未歸家,擡頭瞧瞧外面沉沉的夜空,夜天諍內心劃出絲不安。
“天諍。”夏紫痕手執銀簪,挑亮燈芯,細細兒朝夜天諍臉上瞧了眼,“你在擔心歌兒?”
“是啊。”夜天諍長長地嘆了口氣,“都這麼晚了……”
“歌兒一向都是這樣的性子,等她玩夠了,自然就回來了。”
夜天諍抿抿脣,沒有說話——他也說不清是因爲什麼,或許是父女倆純然的天性,他總感覺,夜璃歌身上發生了什麼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