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淡的白色煙霧在空中縈繞。
短榻之上,原平公闔目而坐,夜璃歌一身白衣,跪在榻前,就像許多年前一樣。
“幻。”
“所以?”
“滅。”
“然後呢?”
“弟子,想卸下一肩紅塵。”
“破了?”
夜璃歌默然。
她本來是極聰慧的女子,紅塵中諸般色相都已經瞧穿,放不下的,已經很少很少。
原平公靜靜地看着自己的愛徒。
她的心到底有多廣,沒有人知道,她的能耐到底有多少,也沒有人知道,縱然是最愛她的那個男人,面對她的時候,也充滿了無可奈何。
“若你想離去,沒有人阻攔,若你想留下,卻會有人,覺得幸福。”
“師傅是指他嗎?”
“不然呢?”
夜璃歌涼涼地笑了,她如何不知曉,其實能困住她的,只有他的情而已。
“那麼師傅,覺得徒兒該留下嗎?”
“這世間沒有該或不該,只有值得,與不值得,若他值得你愛,你就繼續愛,若他不值得你愛,你再離開不遲。”
夜璃歌心頭赫然一亮,伏下身去,叩了個頭,起身嫋嫋而去。
當她的身影消失,另一個人,卻從裡殿走出,直至榻前。
“原平公。”
“是你。”捋捋鬍鬚,原平公朝男子臉上看了一眼,眸中露出淺淡笑意。
“爲何不告訴她。”
“什麼?”
“劫數,她和傅滄泓之間,還有三道劫數。”
“爲什麼要告訴她?”原平公提起茶壺來,往杯中注滿茶水,語聲平和而緩慢,“她這一生的痛苦,都是因爲太過聰明,倘若讓她知道前方還有劫數,不定會做出什麼傻事來。”
“可是——”西楚泉蹙着眉頭,“這樣瞞着她,便是爲她好麼?”
“人生有時候,隨緣適分更容易得到滿足。”
“可她是夜璃歌,不是尋常人。”
原平公沉默,然後闔上雙眼,不再言語。
世間之事,仁者見仁,智者見智,是非對錯,從來不是那樣分明的,有時候,只在人心罷了。
人心傾向何方,自然會出現相應的果,只是年輕人通常都不明白罷了。
靜靜地看着面前這位睿智的老者,西楚泉神色肅穆。
——或許,真如原平公所言,人世間的事,本來就不是那樣清楚分明,自己又何必,一定要弄個清楚分明呢?
……
“夫人呢?”
宮女朝緊閉的房門指了指:“夫人把自己關在裡面,已經三個時辰了。”
傅滄泓走過去,伸手欲叩門,默了半晌,終究是轉頭離去,走到桌案邊,端起茶盞來慢慢啜着,兩眼時不時瞅向房門。
直到晚飯時分,房門方“吱呀”一聲開了,夜璃歌從裡邊走出,臉上帶着幾絲倦色。
“璃歌。”傅滄泓走上前去擁住她,兩眼卻好奇地朝裡邊瞅了瞅。
“想看,就進去看吧。”
傅滄泓當即興奮起來,幾步邁進房門來,卻猛然怔愣在地——但見牆上懸垂着寬約十尺,高約六尺的一幅畫,繪着千里江山圖,氣象宏偉至極,令人一看便心生無窮嚮往之意。
“璃歌——”傅滄泓不由驚喜地喊了一聲,“原來你還會畫畫。”
夜璃歌笑笑,卻沒有表白自己。
其實,她只是想措此舉抒發一下胸臆,激發自己生命的激情。
“我馬上找人裱起來。”
“嗯。”夜璃歌點頭,目光在他臉上溜了個圈兒,“要我也給你畫一幅嗎?”
“好啊。”傅滄泓頓時喜之不盡,他正愁沒法子令她開心。
“不過今天,累了,等下次吧。”夜璃歌說着,活動了一下手臂。
“我來幫你揉揉。”傅滄泓說着,體貼地替她捶捏着肩膀,兩人說說笑笑,回到前廳。
沉壓多日的陰雲終於散去,衆人都高興異常,看着和睦的帝后捂嘴偷笑。
宮女們背後都忍不住議論,夜夫人的笑臉,就像芙蓉花兒一般。
次日午後,夜璃歌果然在院中排佈下畫案,鋪開長長的畫卷,傅滄泓端坐於龍椅中,整個人神采燁燁。
提筆在手,夜璃歌專心致志,圈勾挑抹,一時間,引來無數的宮人圍觀,他們或站在廊下,或翹首而望,但見那墨色的線條,在夜璃歌筆下宛若有生命,騰飛流轉間,繪成一張栩栩如生的肖像。
“啊,真是太神奇了。”宮女們紛紛感慨,傅滄泓騰地一聲跳起,湊近桌案邊,只瞅了一眼,頓時笑容滿面。
“還不錯吧?”
“很好,很好,足以流傳千古。”傅滄泓稱讚着,大聲喊道,“來人!”
“皇上。”
“去,立即把它裱起來,千萬得小心,若是弄壞一點點,小心你們的腦袋!”
“是!”六名宮侍亮聲答應,走到桌案邊,各自牽住畫幅邊緣,將其提起,一步步走遠。
“累着了吧,好好歇歇。”傅滄泓親自端了杯茶,湊到夜璃歌脣邊,夜璃歌銜住茶杯,踮起腳尖原地轉了個圈,一氣飲盡杯中香茶,再轉頭一甩,茶杯穩穩落回茶盤之中。
“妙哉!妙哉!”傅滄泓拍手而笑,驀然想起,“都說夫人舞技冠絕天下,除在虞國鳳華臺一舞外,爲夫還不曾見過,不知夫人可否——”
“貪心不足。”夜璃歌輕嗔一聲,眸中卻含着幾許撒嬌的意味,“這有何難?等過幾日我編演音律,讓教坊司排練一番,再舞與你瞧。”
“爲夫等着。”傅滄泓滿心興奮,其實,看不看歌舞並不重要,他只是想看她開心而已。
隨着夜璃歌的“恢復”,整個天定宮也像活過來一般,到處充滿了歡聲笑語,小皇子夭折的陰影似乎已經散去,只有傅滄泓,偶爾才能瞧見,從夜璃歌眼底一閃而過的淚光。
他很心痛,真的很心痛,但是這件事,只能慢慢來。
幸而外朝的事進展比較順利,有了馮翊和樑玖這兩位良臣,不管是振興經濟,治國安民,還是發展百業,都按部就班地進行着,只是——
只是邊境上虞國的威脅,卻越來越大了。
梅州城。
裹着黑色披風,立在城頭上,楊之奇凝眸看着宏都。
“將軍。”
“嗯?”
“現在梅州城中,已經囤積精兵四十萬,糧草兩百餘擔,是不是——”
楊之奇沒說話,只是搖搖頭。
副將眼裡閃過絲失望——都說楊將軍用兵奇詭,可是,自打他調來梅州,跟從他治軍以來,還沒打過一仗,真不知何時,才能建功立業,甚至顯名於天下?
將雙手環於胸前,楊之奇的神情卻愈發鎮定,其實,他腦子裡想的,卻完全是另一回事。
夜璃歌和傅滄泓的事。
他完全沒有想到,經歷孩子夭折一事後,夜璃歌與傅滄泓的感情,非但沒有冷淡,反而愈加像烈火一般。
嗯,看起來,事情非常地棘手呢。
手下的人都以爲,條件已經很成熟,只有他才清楚,只要夜璃歌與傅滄泓在一起,他就永遠沒贏的可能。
單獨一個傅滄泓,或者單獨一個夜璃歌,要戰勝都非常容易,可是當他們雙劍合璧,這天下間,沒有人是他們的對手啊。
無懈可擊。
無懈可擊啊。
每每想到這一點,他心裡就堵得發慌。
爲什麼?
爲什麼這天下間,得到那女人青睞的男人,會是傅滄泓?
可據宏都那邊的探子來報,傅滄泓並非一心沉醉於溫柔鄉中,而是對於外界的危機,也有異常靈敏的反應,在他秣馬厲兵的同時,整個北宏也在暗暗積蓄力量。
一想起這些事,楊之奇心中就充滿無盡的焦慮,偏偏虞緋煙還一二再,再二三地讓人捎信來,命他回元京成婚。
成婚?現在的楊之奇完全沒有這樣的心思,只想着如何才能大展自己的鴻圖,他深知這個計劃必須在傅滄泓徹底掌握對整個天承大陸的控制權之前展開,否則一切等於癡人說夢。
難啦,真難啦,尤其難的是,他的滿懷心事,卻不知該對誰說,而元京城中的輿論,從皇帝到百官,無不對他寄予深切的厚望——因爲他有彪炳戰績在前,又奪得北宏十四座城池在後,虞國因爲他的緣故而聲威大震,皇帝虞琰更是對他青睞有加。
正因爲如此,他才更是壓力深重,怕一個閃失,便毀了自己之前精心建立的一切。
“楊將軍,城外有人求見。”
“什麼人?”
“來人沒有明言,只是遞進來這封信函。”
楊之奇接過信函,淡淡掃了一眼,眉頭隨即挑起——南宮?
想不到,他們的手伸得還真長。
“將來人帶到議事廳。”
“是,將軍。”
……
端坐在椅中,楊之奇一手端着茶碗,銳利眸光從對方臉上掃過。
對方卻巋然不動,兩手平放於膝上,看上去甚是心平氣和。
“閣下遠道而來,就只爲一睹這邊城風光麼?”
對方終於擡頭,淡淡掃了楊之奇一眼,從鼻腔裡發出一聲“咄”,眉宇間浮出淡淡的輕蔑之色。
楊之奇胸腔裡騰出一絲邪火,卻到底壓下。
“都說虞將楊之奇,乃奇材帥材,原來,卻是不折不扣的廢材。”
“哦?”楊之奇倒也不惱,反一拱手,“請賜教。”
“閣下明明囤積精兵,卻不懂相時而動,反而白白坐失良機,豈配稱得奇材二字?”
“那依閣下見教,本將該當如何?”
“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那人莫測高深地說了一句。
楊之奇託着茶杯的手,卻頓在了空中,卻聽那人繼續慢悠悠地道:“北宏國內的情勢,並非無懈可擊。”
猛然坐直身體,楊之奇已經收了那絲輕慢:“且請細言。”
“儲君。”
儲君?
兩個字,卻好似焦雷一般,打在楊之奇耳裡。
衆所周知,傅滄泓沒有儲君,而夜璃歌生下的皇子又剛剛夭折,這無疑是他們倆最大的痛處,只要自己抓住這個“弱點”大做文章,縱然不能逼傅滄泓就範,至少,也能在他們之間製造隔閡。
若是從前,楊之奇定然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可是現在,他卻一點都沒有。
“單這一點,還不夠。”
“那就再加上一個。”
“什麼?”
“名份。”
“名份?”
“對,直到現在,夜璃歌雖呆在天定宮中,卻始終有名無份,還見不得光,你想想看,一個帝王的皇宮中,既無皇后,亦無儲君,外人看着,像什麼話?”
楊之奇仍然搖頭:“你這些言論,只對別的皇帝有用,可是傅滄泓——”
那個男人用情之深,天下人人目睹,亡國亡命,他都不肯放棄夜璃歌,遑論其它?
“正因爲如此,”說客臉上卻浮起詭譎的笑,“傅滄泓才必敗無疑。”
“怎麼說?”
“還記得安陽涪頊嗎?”
“嗯。”
“他是因爲什麼亡國的?”
“迷戀夜璃歌。”
“對,安陽涪頊會因爲迷戀夜璃歌而亡國,傅滄泓也同樣。”
“我還是不明白,”楊之奇搖頭,“現在夜璃歌就在傅滄泓身邊,他們一個郎情,一個妾意,如何亡國?”
“如果夜璃歌,突然消失,或者死亡了呢?”
楊之奇霍地瞪大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