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所有的臣子離去之後,傅滄泓陷入深深的沉思之中——他並非完全不通政務之人,更諳知兵權對於一個帝王的重要性,
若他要一統天下,必須藉助吳鎧的才能,可是如果給予的權限太大,就算吳鎧本人忠心不二,卻難保下頭的人不起歪心思——要不要,給他這個權限呢?倘若給他權限,到頭來卻是養虎爲患,弄得尾大不掉,卻絕非他傅滄泓想要的。
一向剛毅果決的年輕帝王,現在是深深地躊躇起來。
……
“皇上呢?”
“齊稟夫人,皇上還沒有下朝呢。”
“哦”了一聲,夜璃歌端起茶盞,慢慢地啜着。
“皇上。”
“參見皇上。”
檐下一溜兒宮侍,忽然齊齊躬身參拜。
夜璃歌擡起眸兒來,看向那個英毅過人的男子。
傅滄泓撩袍入座,視線在夜璃歌臉上溜了一圈兒,也端起茶盞。
夜璃歌擺擺手,衆人退下,一時清風徐來,讓人精神爲之一爽。
“今晌這天兒,不錯。”傅滄泓擡頭,朝空中望了望。
他很少有這樣無話找話說的狀態,一般都是開門見山。
“你是不放心吳鎧吧。”
“啊?”傅滄泓轉頭,有些啞然地看着她。
“其實,完全不用那麼費事兒,你只要派兩個信得過的內侍,去往吳鎧營中做監軍便可——切記有一條,必須約束他們,不得干預軍中事務,吳鎧的性子可是倔的,若是惹惱了他,當心撂挑子。”
傅滄泓一時沉默,倏而擡頭:“好,我就聽你的。”
“聽我的?”夜璃歌淡然一笑,“再怎麼說,你也是這個國家的帝王,軍政大事自該全權定奪——如果你覺得吳鎧不值得信任,那便不信任,何必如此斤斤計較。”
“你怎麼這樣說?”傅滄泓有些着惱,“我是那樣沒心胸的人麼?”
輕輕嘆了口氣,夜璃歌站起身來,一步步邁出亭外——她從小閱盡世間百態,深深明白一個道理——世人難爲,世事難爲,要找一個一生一世相信你的人,真的是太難,太難。
傅滄泓也站起身來,走到她身後,輕輕將她擁入懷中:“璃歌,對不起。”
“沒有什麼對不起。”夜璃歌嗓音低沉,“我也知道,你這不過是行事謹慎,畢竟,人事任免權力,過沉過重。”
“算了,”傅滄泓有意逗她開心,“這些事,我們暫且不理論——對了,東穆山封禪的事,準備得如何?”
“已經泰半妥當,準備何時出發?”
“嗯,就三日後吧。”
“好。”夜璃歌點點頭,將一切揭過不提——很多事情,她並不願與傅滄泓過多計較,一則是怕傷及他男性的自尊;二則是怕傷及夫妻之間的感情,凡事,她只是隨便提點提點,他若不聽,她亦絕不強求。
……
兩列御林軍開道,接着是旗幟鮮明的儀仗,然後纔是輦車,夜璃歌穩穩地坐着,臉上沒有一絲表情。
側坐在一旁的傅滄泓,視線偶爾掠過她美麗的面龐。
很多時候,縱然是他,也弄不太清楚,她到底在想什麼——似乎天下之事,無一不在她的掌握之中,行事果決狠利,斷無非一般女子。
自然,他的夜璃歌,本來就不是一般女子。
她是人中之鳳。
她高傲的個性,深斂的城府,剛毅果決的個性,無不讓他吃驚,或許,更令天下人吃驚。
可是很多時候,他並不想她這樣,給人一種冷漠的,疏離的感覺。
“璃歌——”
他不由伸出手去,觸觸她的手背。
“嗯。”夜璃歌依然闔着眸子,含混地應了一聲。
“你跟我——”傅滄泓剛要說什麼,外面忽然傳來一陣金屬交鳴之聲。
夜璃歌霍地睜眼,剛要動作,胳膊卻被傅滄泓摁住:“你在這兒等着,我去。”
言罷,他撩起車簾,跳下馬車。
車廂之中,夜璃歌依舊安然如山般坐着,她相信,有再大的事,他也能搞得定。
果不其然,這場風波,很快便結束了。
車簾一掀,傅滄泓再次探身而入。
“如何?”
“不礙事,只是幾個小毛賊而已。”
看了眼他受傷的胳膊,夜璃歌一語不發。
輦車繼續緩緩朝前行進,直到東穆山腳下方停,遂有宮侍近前,掀起簾子,小心翼翼地侍候着兩人下轎。
行宮之中,一切均已打點妥當,傅滄泓來回走了幾圈,注目看向夜璃歌:“都是我吩咐他們,你看看如何?倘若覺得差什麼,只管告訴我。”
夜璃歌擡頭環視一圈,脣邊浮起絲淡淡的笑漪:“這已經很好了。”
“那我們,先去溫泉池裡洗洗泡泡吧。”
“嗯。”夜璃歌點點頭,和他一起,攜着手朝溫泉池而去,一衆宮侍手捧器具,秩序井然地跟在他們身後。
一時沐浴罷,傅滄泓看着夜璃歌肌膚嬌嫩,面頰酡紅,心中忍不住一陣激情澎湃,遂湊上前去,和她親熱一番,兩人方纔起了身。
紅燭搖搖,見美人兒已經睡熟,傅滄泓方纔起身,悄悄走出寢殿。
“火狼。”
“屬下在。”
“今日之事,查清楚了嗎?”
“對方十分謹慎,沒有留下絲毫把柄。”
“……你今夜未必領着人仔細盤查,我不希望,再有任何意外發生!”
“是!皇上。”火狼躬身答道。
獨自一人在殿中佇立了一會兒,傅滄泓方纔折身返回寢殿。
他並沒有上牀去履,而是靜默地坐在牀邊,怔怔地看着半倚在榻上的女子,她烏髮披泄一枕,半露酥頸與香肩,光是看着,就令人心疼不已。
傅滄泓擡起手來,指尖忽然不住地顫抖,不知道該放在哪裡,能放在哪裡——綿綿密密的心痛擴散開來,讓他五臟六腑一陣抽痛。
“怎麼了?”夜璃歌睜開眼來,不意間觸到他的眸子,不由怔住。
“我——”傅滄泓捂着胸口,一時說不出話來,還能說什麼呢,還可以說什麼呢?
“還在計較白天的事哪?”夜璃歌拿過他的手,握在掌中。
傅滄泓卻只是搖頭。
“你到底怎麼了?”夜璃歌靠過去,把頭靠在他的胸口上,聆聽着他心跳的聲音。
“沒什麼,過一會子就好了。”傅滄泓向來不是個情緒化的人,強自把自己滿腔的沸揚給壓了下去,仍然打迭起一張笑臉,“你乖乖地睡,等天亮了我叫你,啊。”
夜璃歌又看了他一眼,方纔躺下。
人的情緒,有時候很難用語言來形容。
次日清晨起來,一行人向山頂-進發,傅滄泓始終緊緊地握着夜璃歌的手,彷彿怕一不小心,就把她給弄丟了。
到得山頂,便見一座大理石鑄就的圓丘,圍着九層階梯,清晨明亮的陽光灑下來,將一切描摹得就像一幅畫。
“吉時到——”隨着宮侍一聲高喊,即有禮官捧上金盆,裡面盛着如玉一般的乳液,兩人淨了手,一同踏上圓丘,在供桌前跪倒,拈香叩拜。
及至禮畢,兩人復下了圓丘,傅滄泓舉目朝四周看了看,但見層林疊翠,山河錦繡,心中不由一陣激盪,轉頭對夜璃歌道:“不若,坐在涼轎裡,讓人擡着,四下裡轉一轉,如何?”
“何必那麼費事兒。”夜璃歌脣邊浮起淡淡一絲笑,“不如咱們倆運功飛上一圈。”
“這倒是個好主意,”傅滄泓點頭,可俯眸看着自己身上的朝服,又躊躇起來,“可是——”
“來人。”夜璃歌一擺手,早有宮侍上前,奉上乾淨整潔的便服,兩人隨即換了,讓衆人沿原路上山,然後運功縱上半空。
俯頭望去,但見山谷中白雲嫋嫋,樹下雜錯着各色芳菲的花兒。
“滄泓——”夜璃歌忽然驚喜地叫了一聲,“快看,那兒有一株靈芝。”
說話間,傅滄泓已然帶着她,降落於地,夜璃歌探手便去取那靈芝,不想靈芝頗具靈性,竟然滋地一聲閃進草叢中,夜璃歌“咯咯”笑起來,追逐靈芝,傅滄泓在後面緊跟着,不停地叫她小心些。
“捉到了!我捉到了!”夜璃歌忽然開心地大叫起來,不提防腳下猛然一滑,就在她準備運功跳起之時,纖腰已然落入傅滄泓的掌中。
一時之間,整片山林都安寂下來。
四目相對,直直地望進對方心底。
萬丈紅塵忽然都消失了。
他們不知道看到了什麼。
或者什麼都沒看到,只需要電光火石的剎那錯眸,他們就能明白,彼此最需要的是什麼。
是衆裡尋他千百度,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的圓滿。
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的緣分。
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不需要解釋太多的全無隔閡。
是不管經歷了多少事,多少磨坷,仍然全心依賴彼此的信任。
也許要經歷紅塵千百種痛楚之後,方纔解得,什麼是——愛。
“哎——”
“噓——”在傅滄泓即將啓脣的瞬間,夜璃歌忽然伸手捂住他的脣,“不要作聲——”
側耳聽去,風拂動樹葉的沙沙聲,小蟲兒低低的啾鳴聲,都是那麼清晰那麼明淨。
傅滄泓的心,一點點安寧下來。
他懂她的意思了。
他們兩兩並肩,站在山巒之上,直到天邊的夕陽完全沉落下去,黛青色的夜藹一點點鋪陳開,兩人方纔慢慢朝山下走去。
……
“參見皇上。”
“參見皇后娘娘。”
踏進宮門的剎那,沸騰人聲驀地從四面八方傳來,夜璃歌不由皺了皺眉頭——她本是習慣了高高在上的女子,這一刻卻忽然生出無盡的厭倦。
傅滄泓揮手命衆人退下,擁着她朝寢宮而去。
殿門闔攏,煌煌燭影間,仍然只剩他們兩兩相對,夜璃歌這才微微舒了一口氣——其實,她非常討厭在衆人面前端着個架子,做出皇后娘娘的派頭來,更願意自己是什麼模樣,便是什麼模樣,無須僞裝。
“你呀——”傅滄泓疼寵地捏捏她的鼻子,“若是不喜歡,我便把他們都派往別的地方去。”
“罷了。”夜璃歌擺擺手,“我只是沒那起精神,成天打理一地雞毛蒜皮,不過你既然是皇帝,該有的架勢,還是得有,說不得斂着自己的性子,料理分明吧。”
“我就知道。”傅滄泓親親她的臉頰,“你是我,最貼心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