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糊糊山崖上,安陽涪頊久久地站立着,任由陣陣冷峭的風,從他耳邊呼嘯而過——
腦子裡很亂。
閃動無數的畫面——炎京、皇宮、司空府……江湖……
他以爲。
二十二歲的他以爲,只要大着膽子追出來,就能得到那份屬於他的幸福。
爲了愛,他平生第一次跨出宮門,過上露宿風餐的日子;
爲了愛,他努力地改變自己,只是想得到她哪怕是一絲絲的讚許;
爲了愛,他痛他恨,他悲他惱他怒,諸般滋味嚐盡,可最後,卻依然挽不住她的心。
他很痛,真的很痛,是從小到大都沒有品嚐過的痛,他很想找到她,問她一句爲什麼,也很想知道,她的心裡到底在想些什麼。
可是,她卻很少留意他,每次都是打他面前匆匆而過,似乎對他全然不在意。
……他到底做錯了什麼?爲什麼上天要這樣對待他?
幾步開外,夏紫痕默然而立,看着那個背影悽傷的青年男子——自古以來,情最傷人,俗世間的男男女女,無人能免。
“唉——”她不由輕輕嘆了口氣。
“夫人,”夜方走過來,壓低嗓音道,“已經查到小姐的下落,要追過去嗎?”
“追?”夏紫痕擡頭,極目望向遠方深黛色山巒——縱使追去,又有什麼用?若是夜璃歌做了決定,世間無人能改,哪怕是她,和夜天諍。
她的女兒,完全繼承了她年輕時的稟性,敢愛敢恨,無論對什麼人,什麼事,都不會屈服。
夜璃歌愛上了傅滄泓,乃是不爭的事實,明眼人都能看得出來,偏生這位太子爺仍然癡心不改——再說,夜璃歌名義上,的確是他的未婚妻,若就這樣眼睜睜看着妻子被另一個男人搶走,誰都無法忍受。
要出手嗎?
要出手將已經“離軌”的女兒,帶回正道嗎?
夏紫痕揪緊了眉頭。
“夫人,”夜方又道,“據暗人們回報,除了咱們的人,還有三撥人跟着他們。”
“三撥?”
——看來她的女兒,果然是個“風雲人物”,走到哪裡都受人關注。
“夫人,”夜方再次建議道,“或許,不用咱們動手……”
“你這話什麼意思?”夏紫痕眸色陡寒——她確實不怎麼樂意看到夜璃歌和傅滄泓走到一起,因爲那有可能導致璃國的衰亡,但,她更討厭有人算計自己的女兒——保護孩子,乃是每個母親無可更改的天性。
夜方一下子噤了聲。
深吸一口氣,夏紫痕方淡淡地道:“你繼續說。”
“屬下也只是猜測。”夜方並不敢過分造次,因此語辭甚是小心翼翼,“小姐大概是想找個地方,與北皇安安靜靜地過日子……可是,以小姐的身份和能力,只怕這天下,沒什麼地方,能容忍他們安寧……”
“是啊。”夏紫痕深有感觸地點頭——若許當初,不教女兒學那麼多本事,她反倒能像個普通人家的女孩子,嫁人生子,了此一生,可是她的女兒,偏生如此聰慧,也如此孤高,如何能夠久居平淡?她縱然是肯,天下人亦不肯。
“不若,咱們等他們先動手,然後再——”
夏紫痕沒有說話,眉目間流溢着一股說不出來的風韻,屬於沉靜女子獨有的風韻。
夜方有一剎那的失神——他雖在夜府多年,卻始終不敢怎麼細瞧這位高貴獨特的夫人。
說她高貴,是因爲她是璃國司空大人的正室夫人,而且是唯一的夫人,而現在,更是誥命王妃。
說她獨特,是因爲她雖出身草莽,卻內斂一股子剛韌,擁有尋常女子罕見的膽色、智謀、權斷,倘若夜天諍不在,她仍然能夠把整個司空府管理得井井有條,並且遊刃有餘地應付各種事件,若然夜天諍回府,她又能做一個安分守己,安享尊榮,知進識退的內室夫人,並不去掠夜天諍的風采。
細細想着這些,夜方不禁走神了。
“傳令下去,讓所有人原地待命,隨時將小姐的動向回報給我。”
突兀地,夏紫痕的聲音響起。
“是。”夜方猛一激靈,頓時回過神來,俯身領命而去。
“夫人!”
一聲驚急的高喊,驀然傳來。
“何事?”
“太子,太子他……”一名皇家護衛匆匆奔來,面色一片煞白。
“太子怎麼了?”
“太子爺他……跳下山崖了!”
“走!”雖然事情極其突然,夏紫痕還是迅速鎮定下來,立即作出決斷,帶着夜方快步朝出事的地方而去。
適才安陽涪頊站立的地方,果然已是空空如也,立於崖上,夏紫痕俯眸朝下望去,只見一片黝寂沉黑——難道安陽涪頊,真的因爲痛苦失望,而走上“絕路”?
……
真實的情況如何呢?
安陽涪頊趴在一棵懸於半空的松樹上,望着下方的深澗發呆——
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哪來的膽量,竟然會一個人從那麼高的山崖上,拽着長藤慢慢下滑,直到這裡——
他是想死嗎?
死,是什麼呢?
這個問題,是從前的他,根本沒有想過的。
從小到大,他就生活在鮮花織錦裡,生活對他而言,像是一盤精美的菜餚,沒有半分苦澀。
所有的“苦難”,都是從遇上夜璃歌開始。
沒有遇上她之前,他不懂什麼是情,什麼是愛,什麼是焚心之痛,什麼是欲罷不能,遇上她之後,悲歡喜樂哀怒仇恨,他都一一品嚐。
原來,這纔是活着的感覺嗎?
活着,有愛有恨。
活着,有喜有悲。
活着,原來這麼累,卻又是這麼的,讓人留戀——
她並不愛他,那他還留戀着些什麼呢?
平生第一次離開衆人,進入獨處的安陽涪頊,開始深深思考。
“嘎嘎——”
身下的松樹忽然發出陣碎響,或許是生長的時間太長,亦或許是捱了蟲蛀,再或者是別的情由,總而言之,意外就那樣發生了,安陽涪頊只來得及發出聲短促的呼聲,整個人便遽速朝下方墜去。
凜冽的冷風從耳邊呼嘯而過,從未有過的恐懼剎那間控制了他的身心,還有一種難以言說的寧靜,和快樂。
原來,死亡真是一件快樂的事,它能讓你忘記所有的煩憂——愛恨情仇,得失成敗,在死亡面前,都變得不再重要。
只不過,上天並沒有放棄他。
背部一股巨大的衝擊力撞來,安陽涪頊但覺渾身一震,耳裡嗡嗡嗡一陣亂鳴,然後,整個世界安靜下來。
不知道躺了多長時間,他的身子裡才重新凝聚起一絲力量,探手朝旁摸了摸,指尖所觸之處,俱是厚厚的落葉。
絲絲腐臭的氣息傳進鼻中,安陽涪頊不由皺了皺眉,強撐着想要站起,可渾身上下的疼痛,卻讓他失敗了。
努力了好幾次,他方纔慢慢直起上身,定睛往四周看去,卻見自己身處一片黝黑的樹林之中,偶爾有幾點藍色的磷火,從視野裡飄過。
若是從前,他早已嚇破膽,趴在地上不敢動彈,可是此刻的安陽涪頊,卻異常鎮定,身體裡鼓盪着一股他並不熟悉的,卻是奇異的力量,讓他忘記恐懼,鎮定地面對一切。
腦海裡忽然閃過牧城之下,千軍萬馬中,夜璃歌拼死護他的情形——他看到從她身體裡涌出來的,鮮豔的血,然後失控大叫——記得那個時候,她回頭看了他一眼,很冷很冷,像薄薄的冰刃一般冷,想必,她對他很失望吧?
沒用的男人,窩囊的男人,不過就看到了那麼一點子血腥,就失去了戰勝敵人的勇氣。
在這個荒寂的夜晚,在這個隻身處於險地的夜晚,文弱不堪的太子爺,忽然成長——像是一隻蟬,突破身上的殼,像是一隻蝸牛,朝着世界伸出觸角——男性原始的,屬於搏殺的力量,開始在他的身體裡成長。
沒有哪一刻,他如此鮮明地,意識到自己是個男人!
既然是個男人,就不應該害怕世上任何一種東西!哪怕是死亡!
安陽涪頊跳了起來,衝着頭頂濃密的樹蔭,“嗷”地叫了一聲!
“嗷——”
彷彿迴應他一般,另一聲嘶呼傳來。
安陽涪頊渾身不由一顫,然後迅速轉身,奔到一棵高大的樹下,抱住樹幹,“噌噌噌”爬上樹去,直到在樹杈上坐穩,他才感覺到,自己渾身都在發抖,後背上全被冷汗溼透。
幾乎是輕不可察的,一隻野狼從樹林裡鑽出,站立在樹下,睜着兩隻綠瑩瑩的眸子,仰頭看着他。
安陽涪頊毛髮倒豎,情不自禁地喊了一聲:“璃歌!”
他雖然體驗了一把死亡,畢竟還沒來得及成長,急需要強力外援的幫助。
可是這裡,沒有夜璃歌,夜璃歌也不會出現。
該怎麼辦?
平生第一次,安陽涪頊開始用力轉動腦子,思考解決問題的辦法,右手下意識地往上移,摸到腰間的匕首,他整個人忽然間鬆快了——就這樣吧,死也好活也罷,就這樣吧。
抽出匕首,緊緊握在手裡,他居高臨下地俯視着下方那隻野狼,與之對峙着。
野狼似乎有所畏懼,始終沒有發起進攻,而是慢慢地,慢慢地退回了林中。
安陽涪頊長長吁出一口氣,疲累地向後倒去,可五指仍然緊緊地抓着匕首——現在,這是他唯一能夠依靠的,保護自己最有效的武器了。
他要保護他自己!
他要變得強大!
他要讓整個璃國強大!
他要……殺了傅滄泓!
突然間,一陣熱血涌上安陽涪頊的腦門——很少人明白,越是險惡的處境,往往越能激發一個人的鬥志,而一個人,只要有了鬥志,便足以克服一切,創造奇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