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旁人,這會兒沒準已經神采飛揚得忘記了名和姓,這黑瘦漢子卻甚是淡然,輕輕將石墩往地上一擱,然後轉身走開了。
楊之奇的目光一直跟隨着他的身影,縱然只是一個很小的片斷,也能讓人瞧出很多事來,再沉默了片刻,他方纔一提步走上前,衆人一見他出現,頓時寂然。
“營官。”
“屬下在。”
“剛纔那人叫什麼名字?籍貫何處?”
“這——”營官一臉茫然。
楊之奇掃了他一眼:“你是怎麼辦事的?”
營官頓時垂頭不語,楊之奇再將目光轉向其他人:“你們呢?都不知道?”
所有人都閉嘴不言,然後默默地轉開頭——其實,他們各人內心裡,都有各人的算盤,有的不希望看到他人比自己強,有的覺得那黑漢子特傻冒,有的倒是暗暗稱羨,卻不曉得楊之奇如何打算。
對於這幫人的想法,楊之奇早已揣得透透的,懶得多理會他們,掉頭便走了。
倒是有一名精壯漢子跟過來,壓低嗓音道:“將軍,那人乃是小的同鄉,名喚郭大壯來着。”
“哦?是這樣。”楊之奇略略頷首,“若讓你去請他前來軍中效力,未知可否?”
漢子微微搖頭,面現躊躇。
“怎麼?”
“不瞞將軍,此人的性格甚是詭異——平日鄉里鄉親若是有事,他肯定相幫,可是對這從軍,似乎有心理抗拒。”
“哦?”楊之奇略略一怔,“既如此,你且告訴我,他家住何處。”
“小郭村東頭楊樹下。”
“好。”楊之奇點點頭,又瞧了他一眼,方轉身走開。
……
這就是郭大壯的家?楊之奇擡頭看了看那間破屋子,眼裡閃過絲異色。
他有些揣測不透,這到底是個什麼人了。
世間凡百人種,要麼爲名,要麼爲財,要麼爲色,要麼爲利,要麼爲權,可這郭大壯,空有一身本事,爲什麼只願在這麼個窮地方窩着?
“譁——譁——”很奇怪的撞擊聲,從屋子裡傳來,楊之奇推開柴扉,卻見郭大壯光着個膀子,正揮汗如雨地砍柴,旁邊劈好的木柴已經堆得如小山一般,可他還在賣力地劈着,楊之奇立在門邊,一時沒有作聲,直到郭大壯劈完最後一個樹墩兒,方纔走到他跟前,伸出手去:“斧子,給我。”
郭大壯擡頭,看了他一眼,倒轉斧柄,遞給楊之奇,楊之奇抓着斧子,在手裡掂了掂,忽然反手一甩,斧子剛好砸在一臺石磨上,整個斧刃兒全插了進去,半晌,聽得“咯嚓嚓”數聲,石磨竟然慢慢地從中間裂開,碎成數塊。
瞧了那石磨一眼,郭大壯眯縫起雙眼。
楊之奇還是不說話。
“好,”良久,郭大壯“騰”地站起身,“我跟你走,但前提是,只做你的兵。”
“成交!”楊之奇二話不說,重重一掌拍在這漢子肩上,而且第一時間,便將其引爲自己的心腹,難得的心腹,從此,楊之奇的親軍中,便多了一個奇特的人物。
看着虞軍一天比一天壯大,楊之奇的心漸漸沉穩——連續經歷數場大敗,他已經有些明白,自己的失誤在哪裡——對付傅滄泓和夜璃歌,越是猛烈的衝擊越是沒有用,概因那兩人經歷的磨難足夠多,對於來自外界的壓力,總是會自動豎起盾牌,反倒是那種潛移默化,潤物無聲的方式,更能達到他想要的效果。
所有的變化都在默默裡進行着——包括虞國、金瑞、璃郡……每一種想爭雄天下的力量,都在壯大着自己,忽然間在某一天,就會殺出來,成爲令人吃驚的黑馬。
包括傅滄泓。
嚴格地來說,現下的北宏,還不是整個天承大陸最強的國家,至少,沒有強大到可以和諸國同時爲敵的地步。
在他國計劃着如何“吞併”北宏時,傅滄泓也殫精竭慮地想着,如何將所有的障礙掃蕩殆盡。
爭端,一觸即發。
但此時的後宮,卻愈發地安靜。
生活在其間的宮人們,幾乎已經想不起,傅今鐸時代的繁花滿眼,奼紫嫣紅——那帝王愛極胭脂顏色,一心想着蒐羅天下美女,以供自己淫-欲,而眼下的皇帝,卻跟一清心寡慾的皇帝並無多少區別,除了上朝處理政務,便是同夜璃歌呆在一起,少數年老的宮人均不由暗暗稱奇,甚至隱隱期待着,某天會出現例外,可他們到底是失望了,皇帝像是踐守着什麼誓言,別說放縱自己,就連多看其他女子一眼都不曾。
當然,這些些微的猜測,都是無傷大雅的,人們只要一瞧那坐在花叢中的女子,便大氣不敢喘一口,她太高貴,太美麗,並且手腕乾淨而果決,這宮中沒有一人,敢招惹她。
縱使她什麼話都不說,也能讓人覺察到那股強大的壓力與威勢。
“姨姨,抱——”話說小延祈,趴在夜璃歌身上,這裡聞聞,那裡拱拱,就像只八爪章魚一般。
而夜璃歌的性子也極好,似乎很樂意和這孩子親近。
“啪——”趁她不注意,傅延祈又在她水嫩的臉頰上親了一口。
穿過花叢的傅滄泓遠遠瞧見這一幕,眼裡閃過絲薄光。
他,不太喜歡。
不太喜歡他靠她如此之近,不太喜歡他胡作非爲,不太喜歡……總而言之,就是不太喜歡。
於是,他走過去,強行將小延祈從夜璃歌懷中給拽了出來,小延祈頓時不依了,揮舞着手足“哇哇”大哭:“姨,姨……”
“你這是做什麼?”夜璃歌當即微微皺起眉頭。
“奶孃。”
侍侯小郡王的宮侍趕緊着上前,從傅滄泓手中接過小延祈。
傅滄泓這才拍拍手掌,在石桌旁坐下來,看着夜璃歌:“你太寵他了,男孩子是不能寵的。”
夜璃歌瞅他一眼:“你不會,是在吃醋吧?”
“就算我吃醋,怎麼樣?”傅滄泓將臉湊近她,一手支頷,衝着她傻笑。
也只有在她面前,他纔會流露出,這種全無芥蒂的笑容。
“那,要不要,我也抱抱你?”
“好啊。”傅滄泓站起身,當真向她壓下來,夜璃歌眯眯眸,張臂接住他高大健壯的身軀,傅滄泓就勢伏在她溫香的懷抱中,像個孩子似地,微微闔上雙眼。
頭頂上明亮的陽光穿過樹葉,破碎光影投落在傅滄泓的臉上,他忽然間生出無限的迷醉,覺得往昔那些冰冷的辰光,離他好遙遠好遙遠。
是很遙遠了。
對嗎?
“璃歌。”
“嗯。”
“給我唱支歌兒吧。”
“好啊,”夜璃歌點點頭,輕盈盈的歌聲響起,“花褪殘紅青杏小,綠水人家繞,牆裡鞦韆牆外道,笑漸不聞聲漸消,多情卻被無情惱……”
她頭上髮簪的瓔珞垂在耳際,微微地抖顫着,襯得她的眉目更加明皙如畫,傅滄泓看着這樣的她,忽然間,不知道今夕何夕……
立在遠處的宮人,也不禁一個個屏住了呼吸,羨慕這對佳人兒好似神仙眷侶般的生活——只要他們在一起,無論做什麼說什麼,不做什麼不說什麼,哪怕彼此一個眼風兒,那都是完美的,都是詩意的。
詩意。
這就是詩意。
只要生活裡充滿着真,充滿着善,充滿着美,何時何地,都可以是詩意的。
傅滄泓睡熟了,眉宇間的神情十分地恬靜。
夜璃歌翹起手指,圓圓指肚輕輕地,來來回回在他臉上撥撓着,眼神卻慢慢變得怔忡起來——
自己似乎,有些捨不得這個傻男人了呢。
捨不得,捨不得了是嗎?
“我只是,怕你把自己賠進去。”
一道冷冷的聲線,陡然響起。
夜璃歌一怔,霍地站起身來,好夢正酣的傅滄泓立即“咚”一聲跌在地上,前額頓時起了老大一個皰。
“璃歌?”他睜開尚有些迷濛的雙眼,尋覓地看去,卻只見到夜璃歌遠去的背影。
“璃歌!”他毫不猶豫地跟上去,步入殿中,卻見夜璃歌獨個兒在妝臺前坐下,看着鏡中的自己。
“你怎麼了?”他走過去,伸手撫摸她的肩膀,卻聽夜璃歌一聲低喝:“別理我。”
“你這又是怎麼了?”男人不知道哪裡招惹到她了,一時心中焦躁起來。
卻聽夜璃歌幽幽道:“你先去睡吧,讓我一個人呆會兒。”
她最近經常這個模樣,無緣無故鬧情緒,傅滄泓琢磨了很久,也不明白她到底怎麼回事,變了很多花招想讓她開心,可並無多大效用。
唯一的可能,就是她,心裡裝着自己不知道的事。
可還有什麼事,是自己不知道的呢?
傅滄泓有些無趣地回到裡間,可卻沒有就寢,只是坐在牀邊,呆呆地看着她。
足足過了兩刻鐘,夜璃歌方纔恢復過來,起身也走到牀邊,那神色卻依舊是淡淡的,褪了外裙便躺入被中,傅滄泓依舊細細爲她蓋好被子,又輕輕吻了吻她的額頭,方纔擁着她,沉沉睡去。
……
“如何?”
“什麼如何?”
“人妻啊,感覺如何?”
白衣女子默然。
紅衣女子繞着她走了兩圈,掩脣“嗤嗤”低笑:“你也被他魅惑了,是嗎?”
“我不會。”白衣女子的語氣極其堅定。
“爲什麼?”
“如果我也被他魅惑了,那麼夜璃歌,你是誰?”
紅衣女子定住了。
“你是希望我被他魅惑,還是希望我永遠獨立地存在?”
“獨立地存在?”
“是的夜璃歌,咱們倆,纔是同一個人,如果你希望我,和你一樣,沉醉於對這個男人的感情,難道你就不怕——”
“怕什麼?”
“怕有一天他變了心,而你,又是誰呢?”
變心?
夜璃歌眉峰微微一蹙,忽然間笑了:“如果他變心,我就,殺了他!”
白衣女子先是一怔,繼而拂掌大笑:“好好好,不愧是夜璃歌,既然如此,那我便可以,放縱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