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惘然

“不見了?”

君王的雷霆震吼從丹墀上傳來,在火狼頭頂炸開。

全身僵硬地跪在浸冷地面上,火狼一動不敢動。

“說說看,”傅滄泓來來回回地走動着,眉眼之間俱是焦迫和不安,“怎麼個不見法?”

“據伏幽傳回的消息,說金瑞與璃國即將聯姻,安陽涪頊聞說後,怒衝衝離開攝政王府,之後不久,夜小姐也離家出走……”

“聯姻?出走?”傅滄泓心中一時喜一時憂,喜的是安陽涪頊和夜璃歌之間總算出現了一道“裂痕”,憂的是夜璃歌去向不明,不知道她此時此刻,心裡想的是什麼。

他真的好想見到她……

也不知道讓火夜鳥送給她的信,收到沒有——難不成,她當真潛行來了璃國?思及此處,傅滄泓心中不由一陣怦怦亂跳,如初戀少年一般,生出無限的綺思來,竟顧不得火狼還跪在階下,忙忙地喊道:“來人!”

“皇上!”內廷總管阮和匆匆奔進,“叭”地跪下,口內言道,“奴才在!”

“即刻傳下話去,灑掃庭院,速將龍赫殿前的空地,移植茂竹,還有,吩咐御膳房,改做南方口味的菜餚……”

火狼驚愣地聽着,心中不由翻涌起陣陣苦澀——他的皇上,果然是瘋魔了,尚未得準信兒,便這般地忙亂起來,若夜璃歌失蹤,卻並不是前往北宏,那——

偷覷了正在興頭上的傅滄泓一眼,他到底沒有開口,不是不能開口,而是不知道該怎麼開口——他的皇上,寂寞得太久,忍耐得太久,壓抑得太久,太需要人來陪陪,而這個人,除了夜璃歌,並不作他想。

若他從不曾遇着一個夜璃歌,或許這滿宮裡的女子,只要能過得去的,他都可以將就,可偏生這天底下有那麼一個夜璃歌,便在他心中成了魘咒……

火狼悄無聲息地退了下去。

見皇帝難得地神采飛揚,滿宮裡的氣氛也不免興騰起來,卑微的宮人只想着討皇帝高興,但凡皇帝吩咐下件事來,總是辦得漂漂亮亮的。

不單龍赫殿,其他相近的幾大殿,也都移種上了碧綠的翠竹;御膳房總管特地找來有名的南菜大廚,及擅做糕點的師傅。

皇帝自己也換上簇新的龍袍,將自己收拾得像個新郎倌似的,看起來一切俱備,只是,一天過去,那個意料中本該出現的人,沒有出現,兩天過去,還是沒有出現,三天……

傅滄泓的臉色愈發陰沉,每日處理完朝務,只是望着殿門外的修竹發呆……

且不說龍赫殿這邊,已經發生了一系列變化,而形似冷宮的熒陽宮,卻一切照舊,愈發地廖落。

倚在曲欄上的女子,小腹已隆得很高,漲漲地頂着裙衫,身子卻瘦削得厲害,彷彿一陣風就能吹倒似的。

她站在那裡,也如同呆坐在龍赫殿中的男子一般,日復一日,早將秋水望穿……

縱使望穿了秋水,心心念唸的那個人,還是沒有出現……

或許世間情事,總是這般惱人,你愛的,不愛你,你不愛的,卻一心牽絆着你,從古至今,什麼樣的帳都算得清,唯有男女情事這本帳,始終是糊塗之又糊塗的。

一爲着腹中胎兒,一爲着心裡強烈的相思,紀飛煙終於按捺不住,轉身回到屋中,取了一件斗篷,將自己牢牢裹住,然後急慌慌地出了熒陽宮,徑奔龍赫殿而去。

一路行來,她只見宮侍們穿梭走動,擺弄着花花草草,心中驚異,不由停下腳步,欲找個人細問問,卻無人睬她——皆因傅滄泓的脾氣並不那麼好侍候,宮人們但凡敢多嘴的,皆被他打個半死,隨隨便便扔什麼地方,任他們自生自滅。

呆然看了半晌,紀飛煙不得要領,只得再度前行,可到了龍赫殿前,卻又躊躇不前——她愛他,卻也怕他,更怕他那一雙冷浸浸的眸子,刀片般刮過來,千絲萬縷地痛。

但她又不甘心就這樣離去,故而閃在廊柱後,探頭往殿裡看去,但見傅滄泓端坐在椅中,手裡捧着把劍,正輕輕地來回摩娑着。

那把劍,她聽說過,據聞是夜璃歌隨身所佩,叫作“照影”,而原本屬於皇帝的那柄驚虹,此時應該在夜璃歌的身邊。

若不看到這麼個情形兒,她或許就那樣無聲無息地離去,可一見他滿臉癡情的模樣,紀飛煙一腔妒火忍不住“噌噌”直往上躥,當下不及細想,擡步進了大殿,直衝到案前,脫口喊道:“你醒醒吧!你醒醒吧!她不會來的!”

緩緩地,皇帝擡起頭,眸中神情剎那間變得陰戾無比:“誰許你進來的?”

紀飛煙卻沒有被他的冷言疾語嚇住,眸中剎那漲滿委屈的淚水:“你要什麼時候……才能明白……她不會屬於你,不會……”

“啪——!”

話未說完,一個重重的耳光已然落在她的臉頰上。

“你打我?”心性驕傲,又千嬌百媚的女子,梨花帶雨一般,宛轉情思卻遭郎心如鐵,想來是任何一個女人都無法忍受的吧?更何況,她還懷着他的孩子!

紀飛煙徹底失去了理智,將火狼的警告拋在腦後,猛地扯開斗篷,重重扔在地上,腆起肚子衝傅滄泓吼道:“你打!你打!你有本事就打死我吧!”

從來沒有見過她這副罵街潑婦的嘴臉,傅滄泓不由一愣,視線緩緩地落到她的小腹上,渾身猛然僵住!

殿裡一下子安靜到了極點。

在他犀利的逼視下,紀飛煙好不容易攢積起來的怨氣、怒氣統統散去,只剩下無窮無盡的怨,無窮無盡的恨……

擡起手指,傅滄泓捏了捏眉心,沉聲喚道:“火狼!”

火狼閃身而入:“皇上。”

“把這個女人……”傅滄泓咬牙,“送出宮去,立即送出宮去!”

紀飛煙怔住了,哭聲立止。

若說在這以前,她還存着什麼幻想,那麼,當他冰涼的話語說出口的剎那,便已經碎成滿地的玻璃渣!

他果真,對她沒有一絲一毫的憐惜!連同對她腹中的孩子!

“爲什麼?”她再也忍耐不住,顧不得自己的身子,竟撲到御案上,伸手去扯他的龍袖,“傅滄泓!你給我個理由!”

“理由?”男子冷冷地看着她,不帶任何情感,“朕告訴過你,朕心中,唯有夜璃歌一人,此生此世,不會再生他念!”

“可是她不要你!”既然已經撕破面皮,也再沒有任何爲對方保留尊嚴的必要,紀飛煙歇斯底里地喊道。

傅滄泓眼中剎那翻卷起滾滾風暴,足以撼天震地,電光火石間,他“唰”地拔出桌上的照影劍,筆直刺向紀飛煙的胸膛!

嗖——

火狼猛地躥起,也顧不得失儀,抱着紀飛煙就地一滾,饒是如此,他的手臂還是被照影劍犀利的劍鋒劃過道深深的傷口,頓時血流如注!

喘息未定,火狼已經放開紀飛煙,跪倒于丹墀之下,聽候傅滄泓的發落,卻聽皇帝連聲狂吼:“滾!滾!都給朕滾!”

不敢再滯留,火狼扯起臉青白黑的紀飛煙,強行將兀自掙扎的她給拉了出去。

後方,砰然一聲遽響,結實的御案竟然被皇帝一腳踹翻在地,頓時四分五裂!

所有的人都離開了,整個殿閣安靜下來,傅滄泓仰面躺在椅中,怔然望着上方的藻井——

璃歌,璃歌,你在哪裡?

你到底在哪裡?

……

夜璃歌過得很安寧,也很愜意。

也許,這幾日光陰,是她二十餘年來身心最自由的日子。

沒有傅滄泓,也沒有安陽涪頊,更沒有戰場上的滾滾狼煙,朝堂上的刀光劍影。

心情淡然得,好似天邊的一朵悠雲。

白天,她會去沙灘上拾貝殼,會坐在巖堤上釣魚,夜裡,她會隨意躺着,看天上的星星——似乎,這樣也很好,這樣一生一世下去,也很好。

只是偶爾想起他的時候,心臟會扯出薄薄碎碎的痛——她知道,他其實是個很任性的孩子,這些年來辛苦堅忍,小心經營,爲的僅僅只是苟存於世。

如果……她不曾闖進他的世界,或許他仍然是從前那個冷心冷情,卻灑脫自如的傅滄泓吧?

愛或不愛,有時候真的不重要呵……倘若你愛了,便會被這樣那樣的事牽絆住,倘若不愛,便可以“赤條條來去無牽掛”。

是啊,赤條條來去無牽掛,一個人,生的時候便是一無所有,去的時候自然也一無所有,做甚麼非要愛呢?就讓我們相忘於江湖,難道不好麼?

傅滄泓,放下這段情感,不好麼?就當我們從不曾相遇,不好麼?

有時候,強悍如她,也忍不住悲哀地想——原來解脫,也是一種幸福啊。

不愛了,就不會恨。

不愛了,就不會再受折磨。

不愛了,所有的煩惱都會銷聲匿跡——若有一天,不得不沙場相見,我也能將手中之劍,毫不猶豫地刺進你的胸膛……

沙場相見?

腦海裡驟然閃過的血腥畫面,讓她狠狠地震住了——

是她嗎?

那個滿眸悲苦絕望,手執長劍的女子,果真是她嗎?

她殺了他?

她果真是殺了他?

夜風吹來,躺在沙灘上的女子遍體生涼,禁不住將頭深深地埋進懷中,緊緊用雙臂環住——

冷。

好冷。

比昔日牧城之中,雪亮槍尖刺進身體時更冷,比在董太師府中,身中碎心掌時更冷。

滄泓,原來我們倆,註定愛得愈深,傷得便也愈深……

如此糾糾纏纏,什麼時候,方是盡頭?

……

安陽涪頊再次走出德昭宮時,整個人已經瘦了一圈,基本可以用“形銷骨立”來形容,兩隻眼窩也深深地陷了下去。

他後悔了。

打從胡亂答應董皇后的那一刻起,他便後悔了——他覺得自己彷彿出賣了什麼,心裡像鋼刀劃過似地難受。

他也想過,找母后說清楚這事,可到底又堵着一口氣難消——或許,他是故意的吧,故意要做給夜璃歌看——這世間女子,並不是只有你可以,我安陽涪頊,也能夠放下,能夠放得下,能夠當所有的一切不曾發生……

他這樣一遍又一遍地勸說着自己,只是心裡堵着的那塊石頭,卻越來越巨大,膨脹得像座山似的。

恍恍惚惚地走到院子裡,看到先前爲練基本功立下的木樁,他整顆心又揪了起來——

“安陽涪頊,你想過我們的未來嗎?”

“學業未成之前,不得動兒女之思!”

“若你登基,當下待辦之事有哪些?”

……

他怎能忘記呢?

宣安大殿上的驚鴻一瞥,炎京城樓上的初次相擁,還有那些陪在她身邊的點點滴滴,就像一罈陳釀多時的酒,越擱越烈,越擱越烈……

暗暗地,安陽涪頊不由握緊了拳頭,心中浮出個惡毒的想法——夜璃歌,不管怎麼說,你都是我的太子妃,不管怎麼說,我也是一國太子,將來更是皇帝,倘若我——

他沒有想下去,後面的那些念頭,讓他自己也不禁面紅耳赤。

若他那樣做?她會如何呢?是當胸給他一劍,還是把他打個臭死,然後揚長而去?

相處這些日子,他越來越清楚夜璃歌的性格——就像是一柄明晃晃寒湛湛的劍,無堅不摧所向披靡,凡是想拘束她圍困她的,皆被她斬得七零八落,那樣剛傲的性子,縱使是夜天諍,也無可奈何。

那麼,他這段感情,註定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了?

蹲下身子,安陽涪頊無力地捧住自己的臉。

“殿下,殿下……”一個不識相的聲音,忽然在耳邊響起。

“什麼事?”安陽涪頊驀地擡頭,眸中難得地閃過一絲寒涼,倒唬得候田一愣,當即憷在那兒,反倒把要說的話給忘了個精光。

“什麼事?”安陽涪頊又追問了一句。

候田用力吞了口唾沫,方小心翼翼地道:“是攝政王府……”

“攝政王府怎麼了?”嘔氣歸嘔氣,一聽到“攝政王府”這四個字,安陽涪頊還是“沒出息”地激動了。

“今兒個奴才折回王府去取太子爺的常用之物,才聽說——”

“聽說什麼?”見他一副扭扭捏捏的模樣,安陽涪頊極其不耐煩起來,兩眼頓時瞪得溜圓,“你倒是說啊!”

“奴才聽說,”候田吸溜了一下鼻子,“……太子妃……不見了……”

“不見了?!”好似晴天裡硬生生砸下記霹靂,安陽涪頊早將先時的怨忿不滿拋到九霄雲外,當即跳起,“她去哪裡了?”

“奴才……奴才不知道。”

“呔!”重重一跺腳,安陽涪頊一陣風似地從候田身邊掠過,直朝宮門外而去。

“殿下!殿下!”候田趕緊拔腿兒跟上,口內不住地急聲喚道,“您等等奴才,等等奴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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