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已經很強大,不必擔心,再有什麼人,可以威脅到你的地位。”她捧着他的臉龐,一個字一個字地道。
傅滄泓搖頭。
不知道爲什麼,他在她面前,始終有種噤若寒蟬之感,她的心裡蘊藏着更多的玄機,是他還未能窺破的。
他好着急。
好着急地想跟她同呼吸共命運,好着急地想跟她分享生命裡所有的一切——痛苦、悲傷、憤怒、怯懦,他無時無刻都想看到她,有時候,這種強烈的思念折磨得他近乎瘋狂。
即使她就在他身邊,即使她跟他說着話,即使她的眼睛看着他,可他卻始終感覺,她心裡的某一個角落,並沒有對他敞開,他不知道這是爲什麼。
他常常揣測她的心思,卻發現自己無能爲力——她的心思飄忽不定,就像天空中的一朵雲,樹林裡的一隻鳥兒,瞬間就沒了蹤跡。
他有時恨得牙根癢癢,有時候就忍不住偷樂。
他喜歡看她微笑的模樣,喜歡看她眉宇間偶爾浮起的冷色,當然,他尤其喜歡她偶爾的依戀,那會讓他倍覺真實。
真實地感覺到,她也在乎他。
如果這種在乎消失,他會受不了。
所以,如果她某個時刻不理他,他就會主動湊上去騷擾,除非她對他有反應,他才能確定,自己走進了她的心底。
這種遊戲,非常地美妙。
而傅滄泓漸漸地,樂此不疲。
只是,夜璃歌的心浩瀚寬博得難以想象,很多時候並不是傅滄泓所能掌握的。
所以,他更加地不安,想要找點什麼依障,來證明他們是一體。
“好了嗎?”夜璃歌伸手揉揉他的腦袋。
“沒有。”傅滄泓嘟噥一句,更加用力地抱緊她。
“別膩歪了,去上朝吧。”
“不嘛。”傅滄泓難得地撒嬌,“我就是想守着你。”
“我又不會跑掉。”夜璃歌輕嗔地瞪他一眼。
“還說不會跑掉?”傅滄泓撇撇脣,“成天呆在這宮裡,都給我招惹了一棵爛桃花。”
“爛桃花?”夜璃歌難得地勾脣輕笑,“不是一株很豔冶的花嗎?”
“哼哼!”傅滄泓衝她瞪眼,強烈表示自己的不滿。
“好了。”夜璃歌伸手捏捏他的鼻子,“快去吧。”
“你真不想讓我陪着你?”
“你是皇帝,怎麼能總在後宮呆着?”
“那,”傅滄泓想了想,“你跟我一起去御書房吧?”
ωωω ⊕тт kan ⊕¢ O “爲什麼要一起?”
“看着你我才比較放心。”
“這什麼理論。”夜璃歌瞪眼。
“走嘛,走嘛。”傅滄泓繼續撒嬌。
“拿你沒轍。”夜璃歌只好答應,兩人手牽着手,一起朝御書房走去。
“參見皇上,參見皇后。”沿途宮女們,侍衛們紛紛躬身下拜。
“平身,平身。”傅滄泓快活得像個小孩子。
不知道爲什麼,只要夜璃歌在他身邊,他就異常地開心,很開心,做什麼事都有勁。
兩人進了御書房,卻見書桌上的奏摺已經堆起一尺來高。
“開工吧。”夜璃歌繞到桌後,開始動手清理那些奏摺,她的目光十分敏銳,只淡淡一掃,便能釐清輕重,把那些緊急要處理的拿出來,其餘的暫時擱着。
“我的好皇上,您怎麼還不動呢。”夜璃歌把傅滄泓摁進椅子裡,將硃筆塞給他,“快。”
“璃歌,”傅滄泓伸手把她抱入懷中,“你行行好,幫朕把這些公務都處理了吧。”
“這怎麼行?”夜璃歌站起身來,“要是讓朝臣們知道……”
“這有什麼?”傅滄泓脣角微微揚起,“你的治國之才,他們又不是沒有見識過,沒有人會多嘴。”
“你就是想偷懶吧。”夜璃歌伸手在他的胸脯上戳了一指,“皇帝也當得太舒服了。”
“有你在,我不用操心啊。”傅滄泓笑得愈發開懷。
“算了,不跟你胡鬧。”夜璃歌的目光已然被一封奏摺吸引,但見那奏摺筆法流暢,有如行雲,恍若流水,且言辭清麗,帶着股磊落天地之氣……
“看什麼如此出神?”傅滄泓劈手將奏摺奪了過去,細讀幾句,“不過一酸腐書生的癡言呆語,也值得你如此費神?”
“不。”夜璃歌搖頭,“此子定非池中物,滄泓,你該好好地接見他。”
“非池中物?”傅滄泓的神情變得鄭重起來,拿過奏章細細一閱,黑眉也挑了起來——確實有幾分才華。
“好。”他點點頭,“朕便依你所言,傳旨召見他,倘若他真有治國之材,朕定當重用。”
夜璃歌並不答言,又去細看其他的奏摺——她向來是這樣,一旦用心做事,便是全神貫注,忘卻所有的一切。
傅滄泓也安靜下來。
把所有奏摺細覽一遍,用紅筆批註,然後擱於一旁,直到批完最後一本,夜璃歌方纔挺起胸脯,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當她將目光轉向傅滄泓時,傅滄泓知道,她又有話要交代。
其實,他挺煩這個時候——偶爾,他還是有大男人的心態作祟,覺得女人只要安靜地呆在後宮便好,只是,自從跟夜璃歌在一起之後,他已經越來越學收斂這種意識,而開始尊重她的意見。
“滄泓,我知道,我說的話,有時候你並不愛聽,可我還是要說。”
“你說吧。”
“身爲一國之君,萬萬不可因爲任何原因而荒疏朝政,帝王乃是全天下人的表率,必須時刻明心淨志,爲國簡拔人材——上所好,下必所效也,楚王愛細腰,所以宮中多餓死,如果一個國家的統治者喜歡財物,民多貪癖,如果一個國家的統治者提倡道義,民風必淳樸。”
傅滄泓怔怔地聽着,直有種振聾發聵,混沌初開之感,他立刻站起身來,下了丹墀,朝着夜璃歌深深拜倒:“謝夫人賜教。”
夜璃歌一時並沒有回神,而是定定地看向某處——有些道理,她也並非從前明白,而是漸漸悟出來的。
天下之運轉,萬物之輪迴,自有其道,非人力可逆轉,得道者昌,失道者亡,縱貴爲帝王,若失其道,爲禍不遠矣。
任何一個朝代的建立,在其早期,也就隱下了覆沒的根源,如不時時如履薄冰,而只是窮奢極欲,遲早必敗,若能存警惕之心,時時慎查己過,自能避免災難的發生。
所以,慎獨,警心,是一個帝王隨時應該稟持的。
帝王之道,乃是世間諸道的上乘者,然而又有多少人,能深諳箇中玄機呢?
殿中一時靜默。
“滄泓,我需要一段時間安靜。”
“好。”傅滄泓毫不遲疑地點頭,“倘若想到了什麼,只管告訴朕,朕必行之。”
夜璃歌將自己關入密室,望着石壁陷入深思——如何才能使一個國家強大?一個民族興盛?如何才能使五湖之內親如一家?如何才能讓紅日當空,普照萬物蒼生?如何才能順應天命,讓一切生生不息?
她所經歷的一切,她所親眼看到的一切,她所感受到的一切,在這一刻忽然間變得格外清晰。
可卻有一種奇怪的力量,貫穿於其間,呼之欲出。
那是什麼?
那是改天逆地的絕秘所在。
刀斧加身而不泯其志,衆敵環伺而無所懼色,是故聖人不以譽所動,不以誹而自毀,是以明明德以天下,取身教而非言傳,是故君王持道以順民心,是故洞察先機於瞬息之間,相時而動。
是故守誠——
守誠而致意,致意而明志,志之所在,金石爲開。
君王之志,乃是天下衆望所歸。
試觀古今,凡流傳於世者,無不是經歷種種磨練,而貫一始終者。
取心之堅。
取魂之明。
取道之難。
取千年不變之律……
是故天地生萬物,萬物循輪迴,是故聖人體察人情世故,而不爲之所惑。
萬年之利,爲大利。
大利者,乃人心。
奮筆疾書,夜璃歌成其千言,乃是後世史書所傳:定國策。
當這篇奇文在朝堂上宣讀,並傳之五湖四海時,所有人都驚呆了,包括那些冠蓋男子,他們實在難以想象,此篇奇文會出自女子之手,而毫無閨閣之氣,其縱橫犀利,筆鋒勁健,遠勝過諸男兒。
言罷,嚴思語第一個拊掌讚道:“好文,確是好文!”
“諸位愛卿,若有什麼意見,可詳呈之。”
衆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齊默然。
“你們堂堂一幫男人,每日裡拿着朝廷的俸祿,享受着高官厚爵,爲世人所推祟,腦袋裡盤算的,卻又是什麼?是一己之安危?是妻兒之榮封?還是——”
皇帝冷厲的目光自所有人臉上掃過:“你們一個個成日裡飽讀聖賢之書,可曾細思過,自己的所作所爲?”
衆人一個個呆若木雞,甚至有人擡手,輕輕擦拭着額角的冷汗。
“你們以爲,你們現在所擁有的一切,都是可以一生保有的嗎?不,自古以來,天下者,有能者居之,若只是安於眼前富貴,而無半點進取之心,當變故或者災劫來臨之時,你們便全無半點應對之策!”
衆臣默然。
他們實在不知道,自己的錯到底在哪裡,但皇帝的話,確乎非常有道理。
居安思危,奮發向上,這確實纔是世上萬事萬物的真正道理。
“回去想想,都回去好好想想。”
皇帝最後說道。
衆臣魚貫退出。
“嚴大人。”幾名吏部官員快速跟上嚴思語,想聽聽他的高論。
“本官也沒有想到。”嚴思語拈鬚而嘆,“當年市井盛傳,皇上能得天下,泰半乃皇后娘娘之功,本官頗不以爲然,今日方信之。”
“大人的意思是——?”
“我沒什麼意思。”嚴思語搖頭,“這天地造化,世間大道,人人可行之,人人可修得,只嘆吾輩男兒,確實不如鳳駕。”
連才高八斗的嚴思語都這麼說,衆人皆沉默。
是年九月,皇帝接連推出數道政令,開始革弊興治,從民間廣選青年才俊,或破格提拔爲各級機構要員,
凡民間有所進言者,可以通過一定的程序,直達天聽,以使政通人和,興民所向之利,去民所惡之弊——
傅滄泓親筆題了四個字,懸在御書房的匾額上——正大光明。
正大,光明。
此乃天地間至聖之道。
亦爲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