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逼仄陰暗的石梯,董皇后一級一級往下走。
白色冷芒映出她的側臉,陰森而寒涼。
滴嗒,滴嗒……
流水的滴落聲,在寂靜的空間裡顯得格外清晰。
“吱吱”,幾隻碩大的老鼠,在稻草堆裡躥來跳去。
董皇后在鐵柵欄前立定:“看來,這些日子你過得倒是不錯。”
坐在裡邊的男子始終低垂着頭,篷叢亂髮猶如枯草叢一般。
“六道!”董皇后驀地提高了嗓音。
男子依舊一動不動。
蹲下身子,董皇后抓住露在鐵柵欄外的鐵鏈,用力一扯,男子的身體頓時向前滑出,腦門兒“咚”地撞上鐵柵欄。
爾後,他終於緩緩,緩緩地擡起那張只有一隻眼睛的臉。
“六道,我最後問你一次,說,還是不說?”
“說什麼?”六道仍舊一幅懶洋洋的模樣,甚至伸手從衣衫裡捉出只蝨子,扔進口中,咬得“啪”一聲響。
此時的他,完全跟街邊的乞丐沒有兩樣,再沒有半點昔日天下第一美男的風采。
“你若再不開口,本宮就只能對夜璃歌下手了。”
“哦?”六道似乎不以爲意,“那你打算如何下手?”
“這個不勞你費心,本宮只是想提前通知你一聲,免得你將來後悔。”
“後悔?”六道搖搖頭,“我從來不知道什麼是後悔。”
“好,”董皇后脣邊浮起森冷的笑,“好得很,那你就在這裡,好好地等着吧。”
說完,她驀地轉身,踏上石階,離開了暗窖。
回到倚凰殿裡,董皇后打開八寶玲瓏架最下面的暗閣,從裡邊兒取出個紅色的瓶子,拿着它來回疾走,面色忽而冷戾,忽而沉凝,忽而肅然,最後踏上丹墀,穩穩在鳳椅上坐定。
“孫貴。”
“奴才在——”
拖着長長的公鴨嗓音,孫貴快步走進。
“去攝政王府,宣太子妃即刻進宮見駕。”
“是。”
……
“皇后召見?”
乍然聽到這消息,夜璃歌不由一怔。
“是,太子妃殿下,請啓駕吧。”
“你先去,我稍事梳洗便往。”
回到房中,對鏡梳着長長的頭髮,夜璃歌凝神細思——董皇后在這個時候召見自己,會有什麼事呢?
動身之事,她細想了想,拉開抽屜,從裡面翻出個全新的藥囊,掖入中衣內,這才下樓而去。
大內來的輦轎接了夜璃歌,一路往皇宮而去,在倚凰殿外方停下,有宮女迎出,打起簾子,扶夜璃歌下轎,入殿。
“臣女參見皇后娘娘。”
董皇后背對着她,立在丹墀之上,身形凝默不動。
“臣女……參見皇后娘娘。”
“夜璃歌,”董皇后終於轉過頭來,眸中閃動着不明的光,“你果真拿定主意,非解除與頊兒的婚約不可麼?”
夜璃歌怔了怔,方纔緩聲慢語地道:“啓稟娘娘,臣女對太子,向來沒有男女之思,倘若婚約繼續存在,只能令太子更加痛苦煩擾……”
“那麼,你昔時在先帝臨終時,許下的誓言,又怎麼說?”
夜璃歌默然,半晌方道:“倘若,皇后堅持要璃歌履行三年之約,璃歌自當踐守,只是眼下,璃國大局已定,無論有沒有璃國,皇后都能穩執江山,又何必,非要留下璃歌呢?”
“說得好!”董皇后拍着手,下了丹墀,一步步走到夜璃歌面前,目光陰騖地盯着她,“你想抽身而退,那也容易,只要你,留下一樣東西。”
“什麼?”
“天——謁——”
整個殿閣霎地沉寂下來。
“怎麼?你不肯?”
夜璃歌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回過神——只因爲這樣東西的存在,世間除了她和師傅六道外,再無人知曉,縱然夜天諍,也不例外。
“我沒有。”半晌,她沉下臉來,冷冷地道。
“沒有?”董皇后鳳眉高挑,“夜璃歌,有沒有你自己清楚,別怪我沒提醒你,夜家和璃國皇室,可是同存同亡的!”
夜璃歌心頭突突一陣疾跳。
董皇后向前走了兩步,話聲更加冷寒:“夜璃歌,如果不願交出天謁,就,留下你的命!”
……
不知道爲什麼,自打傍晚起,安陽涪頊就很是心神不寧,總感覺有什麼事要發生,但,好好兒在宮裡,究竟會有什麼事呢?
“候田!”
“奴才在!”
“什麼時辰了?”
“已經,快到子時了。”
“子時?”安陽涪頊往門口走了兩步,又退回來,眼中閃動着焦灼的神情。
“太子,您,您是有什麼事要吩咐嗎?”候田瞅瞅他臉色,小心翼翼地道。
“掌燈。”安陽涪頊忽然道。
“呃?”候田疑惑不明。
“本宮是讓你提着燈籠,隨本宮去倚凰殿。”
“這麼晚了……”
“就是現在!”
當這四個字說出口,安陽涪頊整個人忽然憑添一股子精神勁兒,旋身便朝外走,候田趕緊提着燈籠跟上。
倚凰殿。
“怎麼樣?考慮清楚了嗎?是留下天謁,還是留下你的性命?”
董皇后攤開手掌,掌心裡,是一個顏色豔紅鮮亮的瓶子。
“我沒有天謁。”說完這句話,夜璃歌擡手,拿過紅瓶子,定定地迎上董皇后的雙眸,“倘若皇后拿定主意,要取璃歌性命不可,璃歌,也只能遵從——”
夜璃歌言罷,神色坦然地旋開瓶蓋,便往脣邊送去。
“慢着!”
殿內殿外,同時響起兩聲疾喝。
黃色的人影如旋風般捲到夜璃歌身旁,劈手將紅瓶子打落於地,同時轉頭對着董皇后,怒聲咆哮:“母后!你這是在做什麼?”
董皇后先是呼吸一窒,繼而眸中怒色翻涌:“頊兒,你這是在對本宮說話嗎?”
到底積威多年,安陽涪頊最先的火氣過後,慣常的怯懦之意便佔了上風:“母,母后……你,爲什麼要逼璃歌?”
“璃歌,璃歌!”董皇后雙眸噴火地注視着他,“你的眼裡就只有璃歌!你到底有沒有想過璃國,有沒有想過本宮?”
安陽涪頊一怔:“璃歌跟璃國,有什麼關係嗎?”
“有!當然有!不然你以爲,爲什麼這璃國的太子妃,非她不可?就因爲她長得美?抑或因爲她的父親位高權重?不,都不是!”
安陽涪頊還是頭一次聽聞自己婚約背後掩藏的真相,恰似晴空裡炸下一串串霹靂,把他整個人都弄懵了,只呆呆地看着自己大迥於平時的母親,手足冰涼。
“那是因爲,她的身上,藏着一個絕大的秘密,關係到整個璃國生死存亡的秘密,只要她一天不交出這個秘密,她就一天不能離開璃國!”
安陽烈鈞面色發白,整個身子像風中殘葉般不停地抖。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事情會是這樣……”
“事情就是這樣。”董皇后的笑容裡,透着隱隱的猙獰,“孩子,你應該清醒了,生於皇族,就註定了一生一世,與權利糾纏,更何況,你是太子,更是璃國將來的皇帝,你必須熟諳權利的規則,才能更好地活在這個世界上!”
“不!”安陽涪頊捂住雙耳,痛苦地大叫起來,“我不要聽!我愛的是夜璃歌,我愛的只是她!和任何事情無關!”
“就算因爲她,將來會失去你的皇位,你的江山?你也願意,你也不計較?”
“是!”安陽涪頊整個兒爆發了,“我不計較!母后,我真的一點都不計較!我不知道什麼國家存亡天下大計,我只要她好好活着,在哪兒都成!母后,你聽到了沒有?”
董皇后呆住,看着自己的兒子,說不出一句話來——從小,這個孩子對她惟命是從,是以,她從未想過,有一天他會對着自己大喊大叫,都是因爲夜璃歌嗎?都是因爲這個禍國殃民的女人嗎?
對!就是禍國殃民!
或許,早在很多年前,她就應該下手,除掉這個女人,不該等到她和安陽涪頊見面,更不該允許她踏出璃國半步!
可是她到底是遲了。
一則,那時有安陽烈鈞在,國中事務一切由他拿主意,她插不下半點手去,二則,是因爲夜天諍本人,在璃國內,除了安陽涪頊,沒有人能動得了夜天諍,動得了夜家!
於是,她明明知道那個小女孩兒身上藏着驚天絕秘,還是隻能看着她一天天成長,衍成她兒子心中一道樊籬。
“無可救藥,真是無可救藥。”
往後退了一步,董皇后眼中閃過絲絕望。
“璃歌,我們走。”
再沒有多言,安陽涪頊握住夜璃歌的手,將她帶出了倚凰殿。
後方,董皇后重重跌坐於地,一顆心,驀然冰涼。
夜風寂寂。
在北宮門前,安陽涪頊停了下來:“你走吧,想去哪裡去哪裡,我會說服母后的。”
看着他清瘦的側臉,夜璃歌原地默立。
“怎麼?”
“涪頊……”
“嗯?”
“你方纔說的那些話,都是真的麼?”
“什麼?”
“就是——”
“你不必放在心上……就讓一切,隨風而去吧,活得開心就好……”
夜璃歌終於轉過身,沿着宮牆慢慢朝攝政王府的方向而去,一顆心卻是從未有過的沉重。
該不該告訴他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