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繪有雪梅圖的屏風,她一眼瞅見那個落寞的男人。
手執玉壺,往口中不住地灌着酒漿,零亂的長髮懸在頰邊,顯出三分落拓,三分狂縱不羈,乍一看去,分明就是個江湖浪子,哪裡有一國之君的氣度與威嚴?
她只那麼靜靜地看着他,心中有絲絲奇怪的,不曾體會的感覺泛起。
“我只有一個人……”那麼哀傷的一句,陡地在腦海裡響起,讓她突然就難受起來。
腳下的步子似有千斤之重,她走了過去,站到他的面前,從他手裡截過酒壺,仰脖猛灌一口。
酒,很烈。
也很苦。
不是她飲慣的玉液瓊漿,也不是民間隨處可見的本家米酒,似乎——
“黃連酒?”瞟了他一眼,夜璃歌擱下酒壺。
他似乎已經醉了,只那樣微微眯着眼,帶着三分邪氣地看着她。
這樣的傅滄泓,是她從不曾見過的。
“對不起。”她垂下頭去,“當時情況危急,我不得不……”
再次擡頭時,她卻驚愕地發現,不知何時,那男人竟然閃到了她身後,一隻手臂緊緊將她攬入懷中。
“不用說對不起。”他將下巴擱在她肩上,嗅着她發間的馨香,“你出現在這裡,便足以說明一切……”
夜璃歌心中一跳,繼而閃電般明白了一些事:“原來你,是故意讓他看到……”
他低吟一聲,既沒有說是,也沒有說不是,帶着酒香的雙脣卻已落到她潔白的頸項上,輕輕咬噬下去。
夜璃歌不由倒噝了口氣。
斯時,斯情,斯景,斯人,可謂是曖昧到了極點。
她的心中卻生不出半絲抗拒。
彷彿他與她,早就該如此。
“滄泓,”脣瓣相接的那一刻,她沙啞着嗓音道,“你說你願意,跟我一起離開,可是真的?”
他不答,只是愛-撫的動作愈加溫存和細緻,彷彿下定了心,要將她征服。
征服。
是征服嗎?
真正最高明的征服,向來不是武力,而是攻破對方的心防,寸寸攻城掠地。
聰明的男人,會精準地把握求愛的時機,會採用最恰當的方法,不是一擊得手,而是水磨的功夫,軟硬兼施。
更何況,傅滄泓的高明還不僅如此,可以說,他在初見她的那一刻起,便深諳她的心理,所以才一次次在即將“得手”的剎那,選擇明智的放棄。
只因爲他的夜璃歌,跟全天下的女人都不同。
她太聰慧。
因爲聰慧,所以理智,因爲理智,所以一般男人的情感對她而言,根本沒有一絲一毫的撼動力。
他要撼動她,靠的不是一時一刻,而是一生一世。
天,終於黑盡了。
一聲輕淺的嘆息,從夜璃歌弧線優美的脣間溢出。
對於這樣一個美妙的時刻,她的內心,其實也已經隱隱期待了很久。
愛你不是三天兩日。
就讓我們,完整地擁有彼此吧。
那麼清晰地,她聽到了自己心底的聲音。
像惹火芍藥一般,迅疾綻放的聲音。
可是那暗夜玫瑰一般的花兒,還沒有來得及綻放,便凋謝了。
劍光刺破窗戶,直削向傅滄泓的後頸,他一手仍然持着夜璃歌的肩膀,另一手卻順勢提了酒壺,迎上劍光。
一聲碎響之後,酒壺裂成無數的碎片,而傅滄泓和夜璃歌也雙雙躍起,拔劍於手,眸中寒光凜冽,看着那一道道驟然出現的黑衣人。
陰風驟起,黑衣人竟像是約好似的,齊齊朝他們撲將上來,各施殺手,然驚虹照影珠聯璧合,竟沒有絲毫餘地。
鮮血飛濺間,已有數名黑衣人匍匐於地,剩下的也起了忌憚之心,退到對面窗下,不敢再強攻。
“看出來歷了嗎?”夜璃歌壓低嗓音問。
“沒有。”傅滄泓極其簡潔地答。
對視一眼間,兩人心意相通,繼而出手,對方似乎也知道了他們的意圖,唿哨一聲,殘存的黑衣人頓時縱出窗外,往四個不同的方向逃躥而去,片刻間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這這這——”樓梯口火光一閃,卻是酒樓掌櫃,搖搖擺擺地走來,乍見樓上情形,臉色頓時白如金紙。
“等天亮,去買些棺材來,把他們都葬了吧。”自懷中摸出錠銀子,順手擱在桌上,夜璃歌淡淡地道,彷彿地上躺的那些,只是暴斃於荒草叢中的小貓小狗,不值得一提。
“小佬兒可不敢擔這干係,”掌櫃的面色依然十分難看,“還是報官府去,讓大人們來處理吧。”
“隨您。”夜璃歌渾不以爲意,臉上綻出朵絕魅的笑花,幾乎晃暈掌櫃的眼。
攜手並肩,兩人從掌櫃面前飄然而過,掌櫃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直到他們去遠了,方纔亡羊補牢地叫了一聲兒:“回,回來……”
夜風習習,拂過眼角眉梢。
“撲嗤”一聲,夜璃歌忽然笑出聲來。
“你笑什麼?”傅滄泓展臂,將她半攬在懷中,細覷着她的眉眼兒道。
“沒什麼,就是覺得心裡痛快,想笑就笑唄。”她如此答。
湊過脣去,他不禁在她的臉上,輕輕親了一口——幸而這是夜深人靜之時,否則定會被路人側目。
此時的他們,和這世間任何一對陷入愛河的年輕男女並無不同,眼中心中,都只有彼此,而忘卻了世界,忘卻了凡塵。
“我們這就走,找一個沒人的地方,去過兩個人的日子,好不好?”
“你,真能放得下?”
“爲什麼放不下?”
“你走了,北宏怎麼辦呢?”
“我都已經安排好了,你不用擔心,倒是你,現在還是放不下璃國,是麼?”
夜璃歌垂首,爾後點頭——他說得沒有錯,打內心裡而言,她確實放不下璃國。
“我可以答應你,陪你去元京——我知道你想要什麼,璃國的長治久安,對不對?我和你一起!”他緊緊地握着她的手,眸中亮華灼灼,“有我跟在你身邊,事情會更加容易,我能保護你,進退自如,可是璃歌,答應我,這是最後一次……好不好?只要璃國平安,我們就離開,好不好?”
他的語氣近乎懇求。
夜璃歌靜靜地看着他,絲絲酸脹在胸臆間擴散開來——她還能說什麼呢?
“好。”她終於翹起脣角,嫣然微笑,“只要璃國平安……”
說着這話的時候,她的心底卻突兀掠過團陰翳——縱然她能說服虞琰罷兵修和,那麼金瑞呢?在董太師府上所遭遇的一切……《命告》……《玄天譜》……
傅滄泓的臉沉了下來——陪她去元京,已經是他最大的讓步,雖然他愛她,很愛很愛她,卻也不能爲了她,無休無止地妥協啊……
璃歌,答應我,答應我!他聽見胸中有個聲音,在瘋狂地叫喊着,迫使他加大手上的力量,扣緊她的腕骨。
夜璃歌不禁皺起了眉頭,敏銳的她察覺到了什麼,想要掙脫,可是心中的不忍,卻佔據了主導地位,讓她選擇了順從。
難得一次的順從。
很久以後她纔會明白,對對方下意識的順從,便是愛情的開始。
因爲,只有當你真正愛上一個人,纔會心甘情願地放棄自己堅守了很多年的原則、習慣,而去試着默默地改變,默默地容忍,直到,認可他(她)的存在。
“那麼,我們回客棧去吧,只是,你得像上次在牧州城那樣,換一個普通人的身份。”
傅滄泓當即表示同意。
或者,打心底裡而言,他更願意以這樣“零距離”的方式,守在她的身邊。
當夜璃歌帶着傅滄泓回到客棧,將新來的“同夥”介紹給傅滄驁三人時,令她倍感納罕的是,三人均都沒有什麼意外的表示,而是選擇了極爲沉默的接納,彷彿這件事的發生,自然到不能再自然。
於是,事情水到渠成地定了下來,前往元京的隊伍,由四個人,變成了五個人。
傅滄泓改了妝容,掩去那副與傅滄驁完全相同的面孔,即便如此,每每與傅滄驁四目相對,他仍舊覺得極度的不自然,尤其是當傅滄驁接近夜璃歌時,他更覺得心中怪怪的,難以形容那是什麼滋味。
次日清早,初曉未破,五個人便帶着各自複雜的心情,踏上前往元京的道路。
在夜璃歌心中,此行的目的是說服虞琰,與璃國罷戰修和;
在傅滄泓心中,此行的目的是替夜璃歌徹底卸下肩上的擔子;
至於傅滄驁和西楚泉心中,有什麼想法,外人暫時難以知曉,不過,他們唯一清楚的是,跟着那個女人,是他們當前必須的選擇。
出晗穎城後,眼前出現的,是大片大片遼闊的沃野,恰值金秋時節,遍地黃澄澄的稻子,鋪展出另一種都市難見的壯觀,使得人的心胸頓爲開敞。
馬兒緩緩地走着。
這一趟行程,並沒有時間的限制,所以,他們都很有閒情逸致,就連西楚泉,那張常年沒有血色的臉,此時也浮出幾絲健康的紅潤。
“快看,快看,”幾名村姑迎面而來,手提裝滿穀穗的籃子,看着西楚泉的目光,卻很有幾分癡然,有兩個甚至面頰飛紅,手捂嘴脣,吃吃低笑出聲,“好俊俏的公子……”
“還有他旁邊那個,也不錯呢。”
“你個阿柳,明明已經許人,還這麼花心,就不怕你家永天揍你?”
“那你呢?你還不是一副春心蕩漾的模樣?別裝假正經了!”
夜璃歌不由輕輕蹙了蹙眉——早聽說虞國民風開化,年輕女子尤其喜歡美貌的男子,甚至敢在衆目睽睽之下表露心跡,這西楚泉臉上已經塗了油膏,竟還能引人覬覦,倘若沒有改裝,真不知要勾出多少桃花來?
凝眸去看,卻見西楚泉一臉肅然,彷彿眼中空空,毫無一物。
這份定力教夜璃歌暗贊,卻也不禁一聲微嘆——看來這一路,不知有多少天真爛漫的女子,會夢醉心傷。
不提防,身邊一隻手伸來,在她腰上重重捏了一把,夜璃歌不禁轉頭,嗔怪地瞪了始作俑者一眼:“做什麼?”
“看我。”男人面無表情,語氣卻透着三分專制。
夜璃歌冷哼,卻見傅滄泓擡手朝臉上抹去,脣邊綻出絲詭笑:“不然,我立即恢復原貌……”
“別別別,”夜璃歌趕緊止住他,壓低嗓音妥協道,“我不看就是。”
傅滄泓這才得意地昂着頭,像只得勝的公雞似地,將目光轉向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