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他們走了很遠。
一直進了沒有人的樹林。
婷兒像個精靈,在樹叢間穿梭來去,安陽青璃一面採着藥草,一面分出心神照顧她。
最初的震盪之後,他的心情確乎漸漸變得平和,試圖遺忘那些痛苦的,悲傷的過往,也試圖遺忘那座繁華的宮殿,以及那個將他從大山底下帶進紅塵的女子。
她讓他看到了人世間最頂級的富貴,可他的心還是覺得空落——他不屬於那裡,那裡也不屬於他。
以及傅延祈。
他實在是一個奇怪的人。
他們的感情也很奇怪。
不過這些,跟自己又有什麼關係?
終究會被遺忘。
時光更迭之後,誰都不會再記得他,他也不會再記得誰。
“噝——”指尖上傳來的刺痛,讓安陽青璃皺起眉頭。
“青璃哥哥。”婷兒在第一時間飄了過來,低呼道,“青璃哥哥,你受傷了?”
不等安陽青璃回過神來,她已然拿起他手,把他受傷的指頭放進脣間,細細吸吮起來。
安陽青璃定定地看着她——這是人世間,第二個對他如此體貼的人。
他飛速抽回手。
“青璃哥哥?”婷兒眼裡閃過絲受傷。
“我沒事。”安陽青璃站起身,背起藥簍往樹林裡走去。
“青璃哥哥……”婷兒追上來,滿懷委屈,眼裡盈起星星點點的淚光。
“不要跟着我!”安陽青璃忽然轉頭,發出聲戾喊。
婷兒不知所措,猛地僵在那裡,愣住了。
安陽青璃強令自己不要回頭,忽然發狂般奔跑起來,他一直跑一直跑,直到跑到懸崖邊緣,才一把扔掉藥簍,立在山巔之上,看着那遠遠近近起伏不斷的山巒,發出聲痛苦而瘋狂的呼喊!
火光……火光,又是火光!
不知道爲什麼,每當有人試圖闖進他的內心世界,他的眼前便會浮現出當日撕心裂肺的情景——原以爲時光的流逝能讓他忘記一切,可是爲什麼,他的心卻總是不受控制?
爲什麼痛苦會如此劇烈?
是因爲親眼看着父親被燒死嗎?
還是因爲幼小的心靈,遭遇了紅塵最慘烈的傷害?
他站在山巔上,感覺天地之間彷彿只剩下了自己一個人,風從四面八方吹來,像是要把他託上天去。
“青……”
婷兒從山石後面探出頭來,怔怔地看着那個男子,她強烈地感受到,從他身上散發出來的,那股濃烈的痛苦與傷悲——青璃哥哥,你很難過是嗎?你很痛苦是嗎?要怎麼樣,才能消除你的痛苦呢?
她真地想找到一種辦法,靠近他,溫暖他……
全身心貫注在安陽青璃身上的婷兒,全然沒有發現,一隻色彩斑斕的蜘蛛,正在緩緩地朝她靠近。
“啊……”
女孩兒的叫聲讓安陽青璃轉回了頭,一瞬間,他忘記了自己的痛苦和煩惱,幾步奔到山石後,握住婷兒的胳膊:“怎麼了?”
“青璃哥哥……”婷兒的眉頭微微蹙着,人已經變了臉色,可臉上卻帶着笑,“你,你不要難過……”
“傻子。”安陽青璃一聲低斥,俯身把她抱起,一眼看見她小腿上的傷,當下顧不得許多,抽出小刀匆匆劃開她的褲腿,在傷口上劃了個十字,把污血一點點擠出來。
婷兒渾身不住抽搐,可還是緊緊地咬着脣瓣。
安陽青璃抹了把額頭上的汗,低聲說道:“如果痛的話,就喊出來,別忍着。”
“嗯。”婷兒眉宇間浮出幾許倔強。
直到毒血完全排出,安陽青璃才從藥簍裡翻出幾株治傷的草,放進口中嚼碎了,再吐出來,敷在婷兒的傷口上。
做好這一切,他再爲她細細纏好繃帶。
“青璃哥哥。”婷兒忽然張臂將他抱住,嗚嗚哭出聲來,“青璃哥哥,你不要不理我,從此以後,不管你做什麼,我都陪着你,好不好?你去哪裡我陪着你,你要做什麼,我都陪着你,好不好?”
安陽青璃定定地看着她——她的目光那樣誠摯,沒有絲毫虛假。
他可以相信她嗎?
人,說到底都是會變的。
就算不變,以他現在的能耐,可以保護她,可以給她這樣的承諾嗎?
“青璃哥哥?”
安陽青璃什麼都沒說,只是張臂將她抱住,輕輕拍着她的後背。
婷兒,好婷兒……
什麼事不能一概而論,也許只因爲,現在你的身邊只有我,所以,你全心全意地眷戀着我,可若有一天,你發現了……他並沒有多想下去,將來的事如何,沒有人能料得準。
“走吧。”
終於,安陽青璃站起身來,背起藥簍,扶着璃兒,一步步慢慢往山下走去,夕陽的光芒給大地披上一層金色……
也許這個世界很孤寂。
不管世間多麼繁華,卻不會屬於我,也不會屬於你,屬於你,屬於我的,只是,我們的心而已……
……
傅延祈坐在樹下,呆呆地看着一顆琉璃球——按說,憑他的身份,這樣的物事,他想要多少,便有多少,可卻偏偏寶貝似地,珍藏着這一顆。
只因爲,這是他臨走前給他的。
當時他並沒有多餘的話,只簡單地道:“送你。”
他收下了,一直好好地保存着。
他確實很想很想跟他做朋友,非常想。
他覺得他身世飄零,無父無母,需要人關心。
另一方面,他覺得他們之間,有些東西是息息相關的。
他去翠屏山之後,開始還有些書信來往,後來卻漸漸地斷絕了音訊。
想着這些事,安陽青璃不由擡頭,朝高高的宮牆外看了一眼。
“祈兒。”
一陣淡淡的幽香,忽然飄進安陽青璃鼻中。
他下意識地收起琉璃珠,擡頭:“母后。”
“這些日子,你似乎很不開心,能告訴母后,是爲什麼嗎?”
“祈兒……沒有不開心。”
夜璃歌伸手摸摸他的頭:“祈兒如果不願意說,母后不會多問,母后只是希望,祈兒按照自己的想法,快快樂樂地生活下去。”
“母后……”傅延祈忽然擡起頭來,“有句話,祈兒一直想問母后,卻怕母后生氣,所以,不敢說,只是深深地藏在心底。”
“那你說吧。”
“祈兒想知道,母后,你恨我的母親嗎?”
“你的母親?”夜璃歌微微一怔。
“對,我的母親。”
夜璃歌搖頭。
“爲什麼?”
夜璃歌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才緩緩地道:“因爲,她愛你的父皇,很愛很愛……每一個心懷愛意的人,都不該受到旁人的指責,以及怨恨。”
“可是……”傅延祈忽然不知道該說什麼。
“你母親……”遙遙想着那曾經的一切,夜璃歌忽然不知道該說什麼。
只是人世間,並不只有男女之情這一回事,別說紀飛煙了,就算傅滄泓有了其他女人,她也是不會恨的吧。
她愛,是她愛。
可這份愛,始終在尊嚴之後。
她是一個不依附任何人,任何勢力的存在,正因爲如此,才讓傅滄泓覺得更加地無可奈何。
“母后……”看着這樣的她,傅延祈的心情複雜到極點,情不自禁地道,“如果你不是我母后,該有多好……”
“什麼?”夜璃歌微微瞪大雙眼。
傅延祈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趕緊着閉上嘴,咳嗽兩聲,將頭轉向一旁。
“祈兒。”夜璃歌摸摸他的頭,“不管什麼時候,你都要快快樂樂地生活着,同時,要讓你身邊的人,也覺得高興和快樂……”
“嗯。”傅延祈點頭。
“你們在聊什麼呢?”傅滄泓淳厚的嗓音忽然傳來。
傅延祈立即直直站起:“父皇。”
“不必如此拘泥。”傅滄泓的心情似乎不錯,也在石桌邊坐了下來,“繼續,也讓朕聽聽。”
“並沒什麼事。”
“哦?”
“我瞧祈兒這些日子刻苦用功,也有些倦了,正想着向皇上請示,放他一段時間的假,讓他愛做什麼,就做什麼去。”
“是這樣,那簡單,明日我便知會姚太傅一聲,暫行歇課。”
夜璃歌聽罷,朝傅延祈擠擠眼,傅延祈也朝她擠擠眼,傅滄泓把他們兩間的互動收在眼底,忽然就覺得彆扭起來。
晚間。
夫妻倆躺在榻上。
傅滄泓挽過夜璃歌的青絲,握在掌中,輕輕地把玩。
湊脣在她額上吻了吻,他才溫聲道:“你最近,似乎很關心祈兒啊。”
“這有什麼不對嗎?”
“如果我說,我吃醋呢?”
夜璃歌微微撐起身子。
目光掃過她淡黃抹胸下的隆起,傅滄泓忽然一陣熱血沸騰,哪裡還顧得上旁的,一把抱過來,肆意狂吻。
他黑眸深漩,鎖着她的雙瞳:“我不允許。”
夜璃歌沒有說話。
男人喘着氣,沿着她的鼻翼、脖頸、胸脯,一路吻下去,最後停在她的胸口,嗓音含混地道:“夜璃歌,我不許你這裡再有第二個男人,你聽到了嗎?不許……”
夜璃歌有些難以置信地瞪大雙眼——他什麼時候變得如此專制?如此地……野蠻?
等他“發泄”完,夜璃歌立即起身,拿過衣服,把自己的身體緊緊地裹了起來。
“你這是做什麼?”傅滄泓一把攥住她的胳膊,“就那麼想要逃開嗎?”
“傅滄泓!”夜璃歌終於忍不住,翻身落地,“你不可理喻!”
男人擡頭看她,眸色冰冷,有如黑色的深潭,囚着絲絲怒火。
夜璃歌本來就想這樣大步流星地走出去,可一股奇怪的力量止住了她,使得她就那樣站着,站着,等待他徹底地冷靜下來,她希望他可以冷靜下來,好好地冷靜下來。
傅滄泓卻那樣倒了下去,用被子蓋住身體,夜璃歌怔然地站立着,許久。
她不知道自己是該留下來,還是就此轉身離去。
殿外的夜色黑了下來,風吹過,檐角的鈴聲細碎地響。
她轉過身,朝殿門走去,擡手握住門把的剎那,一根簪子忽然自後方飛來,穩穩地釘在門板上,離她的指尖僅有半寸,尾部微微地顫動着。
“你試試。”
他的嗓音是從未有過的陰冷,彷彿瞬間變回很久以前那個,噬血而瘋狂的男人。
慢慢轉頭,夜璃歌后背貼着門板,一臉冰色地看向那個男人。
——這些年來的恩愛,讓她忘記了他骨子裡是一個怎樣的男人,讓她忘記了他的手段,他的不可理喻。
焚沒炎京城的烈火,躺在血泊裡的父親和母親,在這一刻忽然都變得無比清晰。
夜璃歌笑了。
是那種冷得令人發寒的笑。
“你以爲,我不敢?”
傅滄泓雙眸微凝,隱隱嗅到一股山雨欲來的氣息。
“不!”他驀地放聲大喊,“不要!”
夜璃歌擡起的手凝在半空,眼睜睜地看着那個男人猛然朝自己撲過來,緊緊將自己抱住。
他渾身發着抖,所有僞裝的堅強一瞬間支離破碎。
“我輸了,你不要折磨我。”
夜璃歌嘆了口氣——這是誰,在折磨誰呢?
“我只是想你呆在我身邊,可你爲什麼總是想離開?是我不好嗎?我到底哪裡不好?”
“你……你多心了……”夜璃歌難得地柔和語氣,輕輕撫慰他,“滄泓,我的心裡,除了你之外,不會有別人,真地不會有……”
“我相信你……”傅滄泓反反覆覆地說着同一句話,不停地吻她,不停地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