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娘娘呢?”
這已經是傅滄泓第三次開口詢問了。
明姑的頭低垂着,燭光投落在地,再反向至她的臉上。
“朕問你,皇后娘娘呢?”
“娘娘她,還沒回來。”
“你下去吧。”傅滄泓擺擺手,眉宇間浮起幾許疲憊。
明姑福了福身子,默然退下。
她會去哪裡呢?
在做什麼?
是站在郊外的河畔,安靜地看着緩緩流淌的河水,還是躺在某棵樹的樹杈上,聽着曠野的風吹過耳際?
她總是這樣,心裡擱了事,不是告訴他,而是一個人跑出去。
他倒不擔心她被人劫走,而是……心裡有些難受。
仔細想來,似乎她每次遇到麻煩,都沒有主動找過他,而總是想着依靠別的法子來解決,偏生老天又很眷顧她,不管她怎麼折騰,始終是可以解決的。
對於此,傅滄泓卻半點都不開心,反而很難受,異常地難受。
他覺得很多時候,她並不在乎他,甚至沒有把他當成最重要的人看待,他看不懂她的心,真地不懂。
他們是愛人,愛人是不該有任何秘密的,難道,不是嗎?
可是爲什麼,在她那裡,不是這樣呢?
想着這些事,傅滄泓的心微微抽痛。
珠簾碎響,他看見她提着劍走了進來,似乎並沒有注意到他的存在,徑直走到牆邊,將劍掛了上去,然後一側身,在椅子裡坐了下來。
安靜。
殿閣裡十分地安靜。
兩個人一時間誰都沒有說話。
看到她回來,他應該很開心纔對,但是從她身上散發出來的,那股濃郁的疏離氣息,卻讓他覺得十分地不舒服,傅滄泓不由站起身來,試着向她靠近,直到他走到夜璃歌跟前,夜璃歌還是沒有半點反應。
“璃歌。”終於,傅滄泓伸出手,碰了碰她的胳膊。
“嗯?”夜璃歌擡頭,眼裡閃過幾許恍惚。
傅滄泓深深地凝視着她,想從她眼裡捕捉到他想要的信息。
沒有。
那雙眼很冷,非常地冷,是那種令人發寒的冷。
他的手不由抖了一下。
大概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夜璃歌垂下眼眸。
傅滄泓好幾次鼓起勇氣,想說什麼,千言萬語涌到喉嚨口,終究默然。
夜璃歌沉浸在自己的情緒裡,彷彿已經忘記了他的存在,或許不是忘記,而是刻意地忽視。
這樣的情況,通常只能說明一件事——那就是她的心情很糟糕,十分地糟糕。
傅滄泓本來想默默地退出去,但到底不甘心。
“是因爲我嗎?”
“啊?”夜璃歌擡頭。
“是因爲我嗎?因爲我不能迎合你的期望,變得更加強大嗎?”
“不是。”
“那是因爲什麼?”傅滄泓忽然叫喊起來,“爲什麼你總是這樣陰陽怪氣的,有什麼話你說出來啊!”
“……”夜璃歌擡頭看了他一眼,她確實有非常多的話想說,卻不知該從哪裡說起。
“滄泓,咱們,咱們倆都靜一靜,都靜一靜,好嗎?”
“嗯?”
“大概是有些累了。”夜璃歌擡手揉揉眉心,傅滄泓頓時不吵不鬧了,安安靜靜地退了下去。
明姑進殿,給爐子裡添進幾片佛手柑,幽幽的香氣擴散開來,兩人的情緒果然一點點變得寧定。
長睫輕顫,夜璃歌睡着了,傅滄泓站起身來,將一牀錦褥披到她的身上,疼惜地看着她。
也許,也許只有在這個時候,她纔會收斂自己的鋒芒,安靜下來。
傅滄泓輕輕揉着她滿頭的青絲——璃歌,璃歌,你若不是那麼倔,也許我們兩個,都會讓彼此好過些。
可是他知道,這樣的時間實在太短,太短,一旦她醒過來,也許他們之間會繼續劍拔弩張。
很多時候,他實在不明白,爲什麼她要把自己搞得如此的累,而她似乎,又有些有苦難言,她的目光似乎總能看到很遙遠的地方,洞察危機於前,卻時常忽略眼下,忽略眼下那些本該享受到的,安恬的快樂與幸福。
在一起好好地,爲什麼要擔心太多呢?
是我擔心得太多嗎?
傅滄泓,作爲皇帝,千萬不能被眼下表面的平和現象糊弄,一旦喪失警惕之心,你很快,很快就會廢於自己骨子裡的鬆馳。
她並不想說。
因爲,她也不想他太累,更不想他時時刻刻緊崩着一根心絃。
很多事,如果自己足夠應付,她是不會讓他知道的。
天色黑盡,檐角宮燈勾勒出殿閣的輪廓。
傅滄泓躺在牀上,輕輕擁抱着夜璃歌。
她睡得很沉。
傅滄泓終於放下心來,側身躺下,不一會兒也呼吸均勻地睡去。
早晨,傅滄泓醒來時,夜璃歌已經不在。
曹仁捧着銅盆走進,傅滄泓洗了手,用溼巾輕輕擦拭着臉頰:“娘娘呢?”
“娘娘在院子裡,檢查皇子的功課呢。”
“嗯。”傅滄泓點點頭,“取朕的皇袍來。”
曹仁退開,不一會兒捧着皇袍走回,侍候着傅滄泓更衣,主僕倆出寢殿,登上輦車,卻往龍極殿而去。
……
“母后,兒臣背完了。”
“嗯。”夜璃歌點點頭,“不過,要想真正懂得行軍打仗之事,光是會背幾本兵法是不行的,必須親身經歷,才能領悟。”
“兒臣明白。”
“祈兒,你怕苦麼?”夜璃歌上上下下地注視着傅延祈。
“母后?”傅延祈很明顯地感覺到,她話裡有話。
“算了。”夜璃歌摸摸他的頭,忽而住口——畢竟,這世上有些事太過殘忍,縱然是想磨礪他的性子,她也不願將他推到過於悲慘的境地。
傅延祈像是意識到了什麼,慢慢挺直後背:“母后,您說吧,無論什麼,兒臣都受得了。”
“你,你真受得了?”
“嗯。”傅延祈重重點頭。
“那好。”夜璃歌斂去了笑容,“從明日起,你扮作普通百姓家子弟的妝扮,除了一柄短劍,不許帶一分一文,闖蕩江湖去吧。”
“母后?”傅延祈驚了一跳——他應該沒聽錯吧?可是看夜璃歌的模樣神情,卻沒有半點開玩笑的意思。
“如果不是親眼見識,親身經歷,你怎會明白世事險惡,怎會懂得,生存是怎麼回事。”
傅延祈似懂非懂。
夜璃歌輕輕嘆了口氣——到底是從小生長在宮廷裡的孩子,雖然遭受了些冷落,但自封爲郡王之後,他的境況已經和從前大爲不同,那些苦難的記憶,也離他漸漸地遠了。
這世間人人都害怕苦難,但很多時候,苦難卻並不是什麼壞事,相反,越是艱苦的環境,越能磨鍊一個人的意志,忍力,耐力,以及一切,只要一個人心中始終存着鬥志,就有徹底逆轉命運的一天。
這些道理,她卻並不能直接同他講,而需要他一個人去體悟,其實,一個男人,在這世間輾轉漂泊,受盡悽風苦雨,並非什麼壞事。
“母后。”傅延祈雖然不太懂,但直覺告訴他,母后不會害他,漸漸地,他的眼神變得堅定起來,“母后,兒臣願意按照您說的去做。”
“好。”夜璃歌點點頭,“母后也有一句話要告訴你,無論落到怎樣的境地,只要最後還剩一口氣在,你就得挺住,一定要挺住,一定要堅守自己的信念,不要向困難低頭,明白嗎?”
“嗯。”傅延祈點頭,“兒臣記下了。”
看着這樣眉宇神情越來越像傅滄泓的孩子,夜璃歌心中忽然浮起幾許異樣。
“祈兒。”
“母后?”
“你會不會覺得,母后是在故意爲難你?會不會覺得,母后這樣做,是存了別的心思?”
“不會。”傅延祈搖頭。
“即使,你會因此淪落街頭,遭人恥笑,即使,你會遇上小偷、強盜、賭徒,殺人犯,即使,你會餓着肚子蹲在屋檐下,只能看着別人好吃好喝,你也不會嗎?”
“不會。”
這一刻的傅延祈答得很堅定,可是,只有當他親身經歷過那痛苦的一切,方纔明白,夜璃歌的話,是什麼意思。
挺得住嗎?
真能挺得住嗎?
當寒夜淒涼,冷風蕭瑟,一個人蹲在屋角,肚子餓得咕咕直叫。
當飛雪飄零,行人漠然的眼神有如鋼刀。
當身處一羣亂狗中,被狂吠噬咬,你真能挺得住?
也許這還不可怕,更可怕的是,被人四處追殺,時刻有失去生命的危險。
依然挺得住嗎?
夜璃歌深深地凝視着這個孩子——她知道,現在的傅延祈,只能被稱作是一個孩子,只有當他經過世間最冷厲的風雨考驗,才能成長爲一個合格的帝王。
“母后,我,我走了。”傅延祈轉過身,朝外走去。
“等等。”夜璃歌忽然叫住他。
“母后?”
“倘若,在外漂泊的日子裡,你能遇到一個對你特別好的人,一定要珍惜,一定要珍惜。”
“兒臣記下了。”
“到了外面,若非萬不得已,不許使用真名,不許曝露身份,不許……向任何人求援。”
對上她冷冽的眼神,傅延祈忽然激靈靈地打了個寒顫,然後才重重地點點頭。
當他小小的身影消失在宮門外時,兩點淚光,從夜璃歌眸中浸出。
“你很難過?”
夜璃歌沒有答話。
“既然難過,爲什麼還要讓他走?”
“小的時候,多吃點苦,對他沒有壞處。”
“你啊。”傅滄泓輕輕將她摟住,“讓我怎麼說你纔好。”
“很久以前,你不也是這樣過來的嗎?”
“是啊。”傅滄泓點頭,“很多次,很多次我都以爲,自己撐不過來了,很多次我都覺得,再也看不到第二天的日出,是膽戰心驚,是窮途末路,是四面楚歌,是身臨絕境……”
“你恨過嗎?”
“……恨過。”
“現在還恨嗎?”
“不。”傅滄泓緊緊地摟着她,“自從遇到你的那一刻起,便再也不恨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