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顧楚鳳歌的勸阻,定要面見紀夫人當面道謝;鳳歌公子只得稟明母親,之後神情緊張地引着風霖來到紀婉夫人所在的明堂內室。
紀婉已然準備好了一切:楚王宮的祭天女祝前一天已來到鳳府,正在明堂裡與紀夫人相對靜坐,只等楚鳳歌帶人進來便可行攝魂之術。
風霖緩步走進明堂,見正中榻上坐着一位服飾華麗的中年美婦,長相與鳳歌公子極爲相像,便躬身行了晚輩的大禮,“在下風霖,多謝夫人再造之恩!”
“公子請起。來這邊坐下,本夫人有話問你。”紀婉的聲音隱隱發顫,她用眼光示意鳳歌帶人出去;方纔她已命侍衛在明堂四周看守,不許下人們喧譁驚擾到隨女祝施法。
風霖隱隱感到幾分不安,不只是因爲房中那個女祝裝束的女子用毒蛇一般冰冷的目光緊緊盯在他身上,還有面前這位楚先君的如夫人也給他一種怪異的感覺。
他今早執意要拜見楚鳳歌母親的原因是:若是按鳳公子的說法,早已將他尚在人世的消息通報到了楚王城;那麼即便齊王使團的人還未趕到郇城,駐在郇城的風氏門人也應該得知他生還的消息趕來鳳府相見……
風霖擡頭的瞬間,正觸到紀夫人眼中一閃而過的哀怨神情,他還未及細想,就聽到一個尖利的女聲叫着他的名字,“風霖!”
“風霖在。”風霖下意識地應了一聲,隨後便迎上隨女祝那雙深不可測、泛着幽幽藍光的眼眸,他的腦中一片迷茫,雙目立刻失了神彩。
紀婉見風霖正筆直跪坐的身子忽地向後搖搖欲墜,急忙伸手將他扶住、回身問女祝,“他這是什麼狀況?怎麼面色如此之差?”
“此人重傷剛愈,恐難承受本使的法術;不過……”女祝面上的黑紗隨氣息微動,“攝魂之法本就是令死士認主之術,此時施術他更易入彀!一會本使唸咒之後便能將他喚醒,給他一段全新的記憶,夫人,您想讓他記住什麼?”
紀夫人的手扶在風霖健碩的後背上,呼吸到久違的年輕男子的氣息;她貪婪地深吸了一口氣,全身都在微不可見地抖動着……眼中甚至煥發出少女一般的神彩!
“讓他……讓他永遠記得,他欠我的!我救過他的命,爲他吃過太多的苦,我、我是他摯愛的情人!他要一生忠於我,我生他便生、我亡他便死!”
紀婉的聲音不自覺地高亢起來,正蹲身在後窗下偷聽的楚鳳歌差點呼出聲來,她驚駭地捂住自己的嘴角:怎麼會是這樣?怪不得母親不許自己親近風公子……明明風霖與她年貌相當、身份極配;母親卻屢屢暗示風霖不是她的佳配良人,原來、原來是母親她,她對風公子動了歪心……
‘父王剛剛離世不足兩個月啊!母親您怎麼可以……’楚鳳歌惱羞相加,幾乎要掉下淚來,她用力掐着自己的手心,提醒自己冷靜下來:想法子救救風霖,絕對不能讓風霖公子變成一個失去心智的深宮禁臠!
她左右顧望,正好看到風霖那隻小白鼠溜了過來;松鼠小霖這段日子常從鳳歌公子手中得到香脆的美味乾果,看見楚鳳歌躲在窗下的身影,立刻綻開討好的笑臉撲了過來。
楚鳳歌一把捉住白鼠、推開後窗就丟了進去!
“吱——”
松鼠小霖尖叫了一聲,那位正在凝神施法的女祝受驚之後、身形一晃,一口鮮血猛地噴了出來!而風霖頓時雙目張開,眼神中一片清明,但是不等兩個女子察覺又無力地昏頓過去。
“如何?如何?”
紀婉顧不上那隻見勢不妙、原路逃跑的小白鼠,扶起面如金紙的祭天女祝,“隨聖女,你覺得怎樣?還能不能繼續施術?”
“無妨,只是被那隻白毛畜生驚得岔了氣息;夫人,您扶住這位少年,我發功將他的百會穴鎖住,他自會永遠記得我的灌頂之言。”
“好、好!”紀婉靠在風霖身後,幾乎就等於是把風霖攬在懷裡,她側臉看了一眼少年俊雅的側面輪廓,心想着以後的歲月裡便能與他這樣兩相依偎了,胸口不由得‘呯呯’地跳個不停。
女祝伸掌把風霖的頭頂罩住,喃喃地說着夷語,似是已把紀夫人的意旨灌輸到了風霖腦海中。
“功成了夫人,一定要讓他睜開眼後第一眼看到的是您,您就是他終生效忠的主人。”
“有勞隨聖女了!”
“若非夫人出手相救,當年隨女已死在九黎人的血蠱之中,但凡夫人有所差遣,隨女萬死不辭。”
祭天女祝疲憊地站起身來,向紀夫人略施一禮,便走去另一間內房休息。
蹲在後窗下的楚鳳歌大失所望:方纔小白鼠那聲尖叫居然沒能破壞女祝的功法?她咬了咬嘴脣,想到月鹿女巫,這楚王宮裡也只有月鹿女懂這些神神怪怪的法術了。
楚鳳歌悄悄走開,想立刻出內園讓貼身侍衛回王城急傳月鹿女巫,兩個僕從慌慌張張地跑過來,“小人有要事稟報鳳公子,府門口有一隊人馬求見夫人,領頭的自稱風吟,說是來接他家的少族長風霖公子……”
紀婉夫人小心地把風霖放平在氈榻上,看了一忽兒風霖俊俏的容顏,終於忍不住伸手去捋風霖散落在肩上的黑髮,“姜諸兒……當前你攻入紀王城,毀掉我紀國的時候是多大年歲?應該是三十出頭吧……侍衛們護着我逃出宮來,混在人羣裡看你騎在白馬上氣勢昂揚地進入宮門,一身閃亮的銀甲映花了多少女人的眸子……你可知那時我心裡想的是什麼?”
“我當時的念頭居然不是恨你令我國破家亡,居然是恨父王爲何不早些將我獻給你爲妃,做爲兩國和談的條件……我那時只有十五歲,還是個清清白白的好姑娘啊,難道比不上那個青春不再的文姜夫人?”
“十年之後,我紀婉公子歷經屈辱、成了名揚大周、色藝雙絕的婉大家……嘿嘿、從一個嬌養深宮的女公子變成人盡可夫的伎子、從一個骯髒的男人身下碾轉到另一個齷齪男人的懷抱……你可知我爲何沒有自盡而死、尋個痛快麼?我不能死……姜諸兒、我紀婉終究會找到你以報我的銘心刻骨之恨!”
“機會來了,姜小白承王之後,你化名風逸與姜靈兒隱居臨緇城,我終於找到機會將你們用藥迷昏帶出齊國……沒想到我一念之仁未及時出手殺死你們兩個,卻被你們僥倖逃脫!而我,卻離奇地被蔡獻舞捉去,成了獻給楚王的貢品!”
“楚王不清楚我的過去,只知道我是一個落難的貴族女子,是蔡侯宮中的歌舞姬……我紀婉終於苦盡甘來,成了楚國君王的側夫人!可是我並不快活,因爲我到楚宮的當年就聽說你和姜靈兒那賤婦一同死在齊東的嶗山上……姜諸兒,爲何你連死都要和文姜那蕩婦在一起?”
“老天將這風霖公子送到我面前,是不是你良心發現,要來彌補前生對我的虧欠?”
紀婉輕撫過風霖豐潤的嘴脣,“鳳兒長大了,等她出嫁以後,我們就在一起,好好地珍惜彼此,生死都不再分開好麼?”
昏迷的風霖身側的手指輕顫了一下,紀夫人一心沉浸在愛恨相纏的回憶時,並沒留心到風霖的異狀。
“母親!”房門呯地一下打開,楚鳳歌闖了進來。
“鳳兒!你進來做什麼?”紀婉不及閃避,抽回撫在風霖臉上的手指,站起身走到門口惱羞地喝問楚鳳歌,“不是叫你帶人守在內園門口麼,怎地闖進來了?!”
楚鳳歌忍氣道,“鳳兒聽到前門有人叫嚷,便出去看個分曉……一個自稱是風公子屬下的男人,硬要進園來見風霖公子!侍衛們已經告訴他這裡沒有什麼風公子,他卻是把到什麼線報似的不肯離開……”
“不管來的是誰,都說這裡沒來過什麼風公子、雨公子,硬闖的話殺無赦!這是先君親賜的公子府,哪由得外人在門口叫囂吵鬧?”
“是母親,風霖公子他怎麼樣了……”楚鳳歌嘴裡應着卻不肯出門,眼角打量着躺在榻上的風霖。
“鳳公子……”
紀婉和楚鳳歌驚愕地衝向氈榻,只見風霖已然悠悠轉醒,正坐起身來目不轉睛地望着楚鳳歌:神情恍若大夢初醒一般,淡櫻色的嘴角溫軟淺笑着,眉眼深邃如夜空的星子一般。
“他認定的是我……”楚鳳歌無法置信地喃喃道,一瞬間就好似有燦爛溫暖的陽光射進寒涼的心底,楚鳳歌整個身子暖暖的,怨氣和羞愧一瞬間都消失得乾乾淨淨。
“霖哥哥,你覺得怎麼樣?有沒有不舒服?”楚鳳歌抹掉突然之間迸出的眼淚,驚喜交加地蹲下身來扶住風霖。
“我……方纔不知怎地昏睡過去,昏昏沉沉之間一直覺得有人在對我說話,鳳公子,是你一直在我身邊對麼?”
紀婉大驚,“風霖——”
“是的!”楚鳳歌喜極而泣,看也不看紀夫人變得鐵青猙獰的面孔、哽咽道,“風霖哥哥,你又暈倒了,可是月鹿醫女昨天就已經回郢城了,我剛纔好擔心……”
風霖被紀婉扶着站了起來,似乎是這才發現旁邊還有別人,“這位是……紀夫人?晚輩失禮了,夫人請見諒!”
紀婉微張着嘴,似乎不相信眼前發生的一切,聽到風霖恭恭敬敬地叫着夫人,並向她行晚輩的躬身禮,才稍稍回過神來,“啊?無妨……”
“母親,霖哥哥的氣色極差,快讓他回房歇着吧!”楚鳳歌不待紀婉應允便高聲喚外面侍候的僕童進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