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初八這一天的清晨,楚王宮裡吹起腥風血雨、巫師們暗中運作以助公子惲弒兄奪位……宮外的楚國子民們卻不知楚王宮即將改天換日,一個個翹首以盼、期待着新君快些登上高樓向他們宣佈‘國泰民安、風調雨順’等等神靈啓示的時候;月鹿巫女已在風吟的護送下,離楚國邊界漸行漸遠。
走出楚國的屬地徐國,前方已是魯國南部的邊城;月鹿掀開車簾,望着遠方湛藍的天際上飄浮着絲絲縷縷的白雲,臉上浮現起孩童一般天真的笑意。
突然她的眉頭皺緊起來,‘噝噝’了兩聲之後,忍着痛輕聲呼喚前面的風吟,“吟兒,你可否能停下車?”
月鹿巫女自出郢城以來,就扮成六旬老婦的模樣;這三、四天雖然都是夜間居住在沿路所尋的風氏驛館,但是在外人面前她與風吟都是母子相稱。
此時兩人所在的官道上人聲寂寂,除了她們這輛馬車之外、入目之間能活動的只有遍天飛舞的枯葉,但是月鹿還是習慣地稱風吟爲‘吟兒’。
“哎,母親何事?”風吟跳下車駕走到車簾前詢問。
“你看我臉上的面具可是不妥?自昨天早上就覺得頸面麻癢……今天越發得刺痛起來。”
風吟湊近細看,不由得低聲咒罵了一句:想是制人皮面具那個巫人爲趕時間,用藥汁浸染皮子的時辰不足、北地又比楚南的空氣乾燥,月鹿女臉上的這張面具不僅收縮變形,臉頰的部位居然還乾裂了。
“這面具戴不得了!母親,您再忍一會兒,我們到前面的莊子裡找一戶人家要些豚油,孩兒幫您潤一潤頭面、再仔細揭下面具來。”
“好。”月鹿安心地坐下;風吟是個年約二十歲、性情沉穩的少年,悠長的呼吸顯示出他深厚的內家功力;有他在身邊守護,月鹿覺得什麼事都不必憂慮;想到再過數天就能見到分別二十多年的哥哥,她情不自禁地又想微笑,卻被面具扯痛了臉頰,月鹿連聲呼痛、兩手託着臉暗暗好笑着。
此時已近年關,再貧寒的農家也燃起了暖爐、挑起了紅燈籠,門口的橫樑上還掛着成串的紅幹豆菜和大塊被寒風吹得發亮的鹹肉。
坐在土牆外曬太陽老農們驚奇地看着一輛寬大的馬車向他們村裡駛來:前面緩步行走的高頭大馬長得油毛光亮、四肢強健,農人們也能看出這是一匹日行千里的寶馬;駕車的少年人雖然穿着平常的黑色麻袍,但是他五官深邃、沉穩內斂的氣質一看就非同常人;顯然,這輛半新馬車中安坐的是位貴人。
風吟把車停在村中小路的一旁,跳下車向土牆邊的老漢詢問,那位老人聽說這少年進村邑是爲老母買塊豚油,立時變了臉色,站起身匆忙跑回自家土房裡。
老人捧着一個盛油的陶碗交給風吟,說什麼也不要他的銅錢。風吟躊躇了一下向老人躬了下身表示謝意,老漢笑呵呵地將他扶起,還誇他是個孝子。
風吟在老人扶他的瞬間,已將一塊銀子悄悄塞進老人的衣袋。
自大周成立以來數百年,魯國從來就不是最強大的諸侯國,但是魯人以守禮、重孝、重義爲傳統,素有禮儀之邦的美稱,由此,魯國的歷代國君在大周的地位是超然的;風吟一路感嘆着魯國的民風淳樸,一面將馬車停在一處無人的驛路旁邊。
風吟左手端着陶碗、右手打開車門踏入車廂,“孩兒真是粗心,居然沒想到爲母親準備個梳妝用的銅鏡……來,您閉上眼,我幫您潤膚再取下面具可好?”
月鹿點點頭,“走得匆忙,哪有時間準備那些東西?這一路全靠吟兒關照,哎,我都不知道怎樣謝你纔好。”
她此時未用假聲,雖然還是以母親的身份與風吟交談,但是聲音溫婉動人、如林泉叮咚般清澈靈動,風吟不覺呆住了:他一直以爲這位聖醫女是中年婦人,聽到月鹿的真聲才明白人家的年齡不見得比自己大多少,想到他這一路‘母親、母親’地叫得甚是順口,風吟不覺汗顏起來。
月鹿閉着眼等了一瞬,不見風吟動手,便遲疑地睜開眼;風吟對上月鹿詢問的視線才如夢初醒,“呃,先抹上油潤潤。”
他自懂事以來,生平第一次觸摸女子的肌膚,雖是隔了一層面具,手指上又沾了些許乳酪般的豬油,風吟的手還是抖了又抖,用了許久的時間才把油脂塗滿月鹿的頸面。
兩人沉默地對坐了半晌,月鹿感覺臉上的刺痛已經緩解,“吟兒?我覺得好多了,還要取下來麼?”
“嗯,這東西本來就是一時易容之用,不應該在臉上貼這麼久的……此地已經出了楚國邊界,應是無人會猜疑到你原來的身份,這面具也沒甚大用了。”
他邊說着輕輕揭下被豚油浸軟的假面……不得不說這面具做得精妙啊,它不只爲月鹿改了膚色、添了皺紋,連月鹿的眼狀和嘴形都改變了。
去掉那層僞裝的女子,使風吟瞬間失了心魄!面前的一幕猶如神術使然:似是讓一朵清蓮在他面前剎那間出水綻放、芳華絕世!他的整個世界就只剩下眼前的一抹亮光……
月鹿的膚色白皙而呈半透明狀,隱隱能看到眉頭間的青色細小血管,她的眉毛和長睫都略淡於黑色,這使得她過大的黑眸清澈如秋日的一灣潭水,既柔且靜,有着懾人心魄的清麗……
風吟說不出她美在哪裡,是因爲那秀挺的鼻樑還是那張淡淡櫻花色的嘴脣?爲何這樣清柔恬淡的一張面容,會令他感觸到驚心動魄的美好?
風吟對着氣質空靈飄渺、恍似不食人間煙火的月鹿,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一眨也不眨眼地盯着,他怕一轉眼這個仙人之姿的女子就會憑空消失,是他白日裡的一場夢境……
月鹿睜開眼,輕輕撫着隱隱作癢的面頰,那裡似乎起了幾粒小疹子。
“你……”月鹿聽到不規律的呼吸聲,才留意到風吟的面孔就近在眼前,正瞪大了雙眸呆怔地望着她!
被一個年輕的異性這麼近切地盯着,月鹿頓時面上發熱,隨後又明瞭了,“吟兒,你也看着我眼熟?雲夕和風霖公子都說我和哥哥長得一模一樣呢!”
風吟深吸口氣略低下頭,“在下並不認得義誠君,在下只是覺得月姑娘是平生所見、這世上最美麗的女子,所以方纔失態了。”
月鹿咯咯笑起來,“怎麼不稱我母親了?叫過了,以後就不能改了……你就做我的——”
‘義子’兩個字還未出口,風吟突然惱羞地叫道,“以前我們假扮母子是爲避敵人追擊!月姑娘貌若二八佳人,做風吟的妹子還差不多,以後怎可再母子相稱?!”
他一推車門跳下後廂,跑到前面駕車去了。
月鹿不解地搖搖頭,這孩子怎麼說翻臉就翻臉了?自己年過三十,大他近十歲,做他的義母有何不妥?想必是人家以後不願和自己再扯上關係吧。
月鹿黯然嘆口氣,把陶碗端過來往起疹子的地方抹了點油,想到風吟方纔小心細緻地爲她潤膚的感觸,又忍不住向前望去:透過蒙着細紗的前窗,正看到風吟寬闊的後背因手持馬繮而肌肉隆起,還有束着皮繩的密長黑髮隨風拂動,有幾絲還貼到窗紗上……
生平第一次感覺到有人可以讓自己安心依靠,月鹿拿起風吟方纔丟到木几上的帕子繫到面上,一種陌生的男子氣息立時充斥了鼻際,她的臉也莫名地熱辣起來:
‘興許是起疹子的緣故。’月鹿這樣想着。
風吟連連空甩着馬鞭,迎着深冬的寒風深深呼吸着:他是風府管家風禾的獨子,外人並不知道風禾就是風氏在齊地所有產業的當家人;但是風吟十歲之後就被風清雲族長召去姑棼,將他與風霖公子一樣地教化培養,爲的是將來讓他承接父親風禾身上的那份重擔。
在風寨長到十五歲之後,除了修習風氏的內家功法,他還要負責巡查各國風氏產業的運作;常年在外奔波忙碌,以至於他年過二十歲,還未嘗到男女之情的美妙滋味;但是方纔在看到月鹿真實容顏的第一眼,他就明白:月鹿讓他感受到的那種美好、是值得他用生命去追逐和守護的!
風吟突然感覺到男兒本性中的燥動不安,所以在月鹿說出要做他義母的那一刻,他纔會如此地氣惱失態。
二人在魯國南境的城邑中簡單用過了午膳;風吟自看過月鹿的真容之後突然就變得緊張兮兮起來:在他眼裡,隨便走過的一個陌生男人都會覬覦他身後的月聖女……
所以他不敢在這魯國小城中找一個簡陋的驛館暫住,打算趁太陽未落就駛出邊城,只要再行半天就能進入齊國邊界了;進入齊界之後,風氏的店鋪館驛處處可見,帶着月鹿住進自己的地盤他才能放心一些。
暮色中的山間古道在深冬時節越發得蒼茫空遠,風吟遠望西方的羣山,那些高山之巔上有淡紫色的雲霧繚繞:按霖公子的話來說,那是一種吉祥之兆;看來楚國的危機已然解除了……
路邊的白楊樹被寒風吹得殘葉沙沙作響,透過乾冷的樹枝,可以看到殘陽在一點點地墜落;風吟連連甩響馬鞭,希望能在夜晚來臨之前進入齊地。
“啊嚏!”
車廂時傳出月鹿的噴嚏聲,風吟眼角一跳:他只想着早點帶月鹿回家,怎地忘了她自小生在南疆,哪裡捱過北地冬日的這般苦寒?
風吟停下馬車,把車駕旁邊那件用作夜間駕車禦寒的貂裘披風拿起來,打開車門遞給月鹿,“月姑娘,這件披風是新的,我只在來楚國時穿過一晚,你……”
月鹿美目之中眼波流轉,“好孩子,我不冷,倒是你!在前面吹風挨凍的……把披風穿上,聽母親——”
風吟聽到這話冷哼了一聲,跳上車廂直接把披風繫到月鹿身上,“在下說過了,出了楚國已不必與姑娘扮成母子!”
他憤憤地跳下車,關門的時候又回頭低聲交待着,“累了就睡會吧!木幾下面的暖窠裡有熱米漿,是方纔在城裡酒坊買的……還有,我們年齡相仿,你不要孩子、好孩子地叫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