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姚今年已經三十了,這年紀早就該成家了,可他卻依舊孑然一身,不是他不夠英俊,恰恰相反,他生的非常周正,身材頎長,劍眉星目。
此刻,他正在矮案前看書簡,他不是帶兵打仗的人,卻喜歡看兵法,看了一會兒,他喝了一口溫茶,陽光從槦木窗子裡投進來,大概不會有比這再愜意的時光了。
家僕敲了敲門,說:“大人,有個叫珮玖的人到訪。”
智姚放下茶,說:“帶她進來”
魏姝的面色顯然沒有他悠然,但凡她主動來找他,那都是遇到解決不了的急事了。
在秦國,有些話魏姝不能同嬴渠說,因爲嬴渠是個國君,所以她只能來找智姚。
智姚看見她,並無驚訝,沒說話,只是揮袖給她也斟了一杯溫茶。
魏姝迫不及待地說:“樓瑩被抓了”
智姚將溫茶推至她面前,說:“是你和趙靈之間的線人?”
溫茶上冒着嫋嫋的熱煙。
魏姝說:“是”
智姚笑道:“那你豈不是來錯地方了,你應該去找君上求情去。”
魏姝皺着眉頭,冷聲道:“別拿我尋開心”
智姚嘆道:“我沒拿大人尋開心,這是連坐令初下後的第一樁案子,又有這麼多雙眼睛盯着,如不是君上開口,試問誰有那個膽子敢私自放人,觸犯秦律。”
魏姝只是凝視着他。
不等她開口,智姚身子一僵,霎時間渾身冰冷,他盯着她的眼睛,說:“難不成你是想偷樑換柱?”又立刻的搖頭,驚駭地說:“不可,不可,你可不能亂動這種心思,一個樓瑩死就死了,你可不能爲了她再捅出天大的簍子來,不然趙靈一定不會容你。”
魏姝說:“偷樑換柱的事我不是沒打算過,但我也不是非救樓瑩不可,她死了也就死了。”
智姚聽她如此說,倒是安心了不少。
魏姝端起溫茶喝了一口,才這麼一會兒的功夫,茶已經不溫了,涼了,冷了,有些澀。
她放下茶,說:“但是我必須見她一面,她那裡若是有什麼見不得人的東西,一定要處理乾淨,否則還是會惹禍。”
智姚說:“這是應該的”
魏姝說:“可是我進不去大牢。”
智姚笑了笑,說:“這事兒好辦,我這就去給大人疏通,不過有勞大人穩下心來,靜待我幾日。”
多等幾日不打緊,一時半刻也不會處刑,魏姝說:“無妨,不過還要勞煩大人想法子去樓瑩的住處搜搜,若是有些不能見人的東西就一起銷燬了,免得授人以柄。”
不能將這柄授給宗室,更不能授給衛秧。
智姚說:“好”
智姚辦事一向是穩妥的,非常得力,但是今時不必往昔,魏姝忍不住囑託說:“務必小心謹慎。”
智姚正色說:“大人放心”
魏姝回到了秦宮,多少有些心神不定,樓瑩的事一日不解決便始終都是她的心腹之患,骨中之刺。
她推開華昭殿的殿門,進了內室便看見坐在矮案前的嬴渠。
這尚是正午,他怎麼來了?
魏姝心裡慌張,臉上也不見喜色,脫口說:“君上怎麼來了”
嬴渠平淡的看着她,看了一會兒,笑了笑,說:“怎麼?寡人不能來?”
他的神情變得太快,叫她分不清喜怒,心裡有些沒底。
她走到他身側跪坐下來,說:“君上好幾日沒來看過姝兒,今日突然過來,姝兒有些受寵若驚。”
嬴渠是知道的,知道那些被連坐的百姓裡有她和趙靈的線人,不僅僅是這些,他還知道她去見了智姚。
魏姝以爲自己做的一切都是神不知鬼不覺的,實則從她回到秦國得那天起,他就在監視她,她的一舉一動全都在他的眼裡。
嬴渠平淡的說:“剛纔出宮了?”
魏姝沒說實話,只道:“在宮裡帶的煩悶,出去散散心”
他清楚她說的不是實話,但是沒戳穿,平淡地說:“那現在呢?可緩和?”
魏姝給他添了杯熱茶,隨着話茬說下去,道:“沒有,非但沒好轉,反倒更糟糕了。”
嬴渠依舊非常平靜,沒喝茶,淡淡的問:“爲何?”
魏姝說:“外面出了樁案子,不知君上聽沒聽聞。”
嬴渠笑道:“殺人埋屍的案子?”
魏姝說:“是”
嬴渠說:“政令初下便以身試法,該做懲戒”
魏姝說:“以變法來,不管何種詔令,魏姝從不曾置喙一句,然這連坐令,君上不覺得太過殘忍了嗎?”
嬴渠說:“欲治痼疾卻不肯忍痛,如此怎能徹底痊癒?此法今看雖有些殘忍苛刻,但來日必保社稷安康。”
魏姝想不出狡辯的話來,兀自沉默了一會兒,說:“可還是太過殘忍”她這樣實在是婦人之仁。
嬴渠笑道:“若是心中不忍,近日來便別往宮牆外跑了。”
魏姝沒再說話,身子向他靠了靠,鑽進了他懷裡,他的懷裡非常溫暖,能讓她感到短暫的安穩,他順勢摟過她,也沒說話,只輕撫了撫她的發。
智姚的消息是三日後傳來的,她整了整衣裳,出了宮。
大牢非常的幽暗,冰冷的石壁上是陳年留下的黏糊糊的污漬,冷氣直往骨縫裡鑽。
而樓瑩就依靠着牆壁,她的頭髮散亂,面色慘白,身子消瘦,好似衣裳裡裹着的是一幅空蕩蕩的骨架。
她聽見了聲音,看見了魏姝和智姚,她實在是沒力氣,她太餓了,這可怕的飢餓感似乎是將她的身子掏出個碩大的洞來。
她長了長嘴,說出了輕飄飄的兩個字:“救我”
魏姝不喜歡樓瑩,但是此刻,心裡竟然軟了,但她依舊非常冷靜,說:“你那裡可還有先生的絹帛或是齊國的密信?還有,以前的信簡都在了哪裡?”
樓瑩的屋子空空如也,這是絕不可能的,因而,智姚推斷說樓瑩一定是把那些絕密的書簡藏了起來。
樓瑩沉默了一會兒,忽的就笑了,笑着笑着,又開始咳嗽,這牢裡太過陰寒,她染了病。
魏姝一言不發,靜靜地看着她,等着她說話。
樓瑩擡起頭,樣子就像是棺槨裡的死人,眼眶碩大烏青,她說:“我纔不會告訴你,告訴你,你就不會再管我,你巴不得我死在這裡!”她的聲音嘶啞又陰狠。
魏姝說:“你想多了,我不過是怕那些東西先一步被不該發現的人發現,屆時對趙靈先生也十分不利”
樓瑩聽見趙靈兩個字,身子一僵,然後頭便不受她控制似的咯唥咯唥的來回輕晃。
樓瑩這樣子像是中了邪的瘋子,哪裡有一處像是正常人。
魏姝皺了皺眉頭,低頭輕聲說:“你是喜歡先生的,不是嗎?所以,你怎麼能擾亂先生的計劃,給先生添亂呢?還是先告訴我,你把那些往來的信簡藏在了哪裡?”
樓瑩忽的擡頭,惡狠狠的瞪着她,說:“你可真是長了一顆惡毒的心,你用先生當由頭哄騙我,屆時我交代了,你就棄我如敝履!你這個惡毒的女人!”她惡狠狠的說着,恨不得把魏姝給生吞活剝了,不過她這話說的半點不錯,魏姝做的便是這樣的打算。
樓瑩雖然有些瘋癲,但絕對是聰明的。
魏姝本來還想兜些圈子,騙樓瑩就範,現下樓瑩都說破了,也沒有再哄着她的必要了。
魏姝收起了笑臉,也不再好言相勸,看着她,冷淡又平靜地說:“你,我,我們都是先生的人,無論我們心裡向着何人,無論我們是爲了心中的大仁還是小義,不可否認的是,我們都與齊國有些千絲萬縷的關係,秦人把我們當斥候也好,間者也罷,總之,自我們踏入秦國的城門的那一刻起,就應該做好隨時會死亡的準備。”
樓瑩看着她,眼睛通紅,忽的歇斯底里的吼道:“可是我不該這樣死,不該這樣死的不明不白,不該死的像只狗!”
魏姝身子震了一下,接着便徹頭的冷下,怔怔地看着從樓瑩通紅的眼裡流出了淚水。
樓瑩說的沒錯,她們不怕死,不畏死,可是她們不能這樣死,死的不得其所,死的莫名其妙。
魏姝鬼使神差的蹲下身來,伸出手指輕輕地抹下樓瑩的眼淚,淚是熱的,滾燙的,流在指尖上,一會兒就變得冰涼。
沉默了許久,魏姝說:“這裡的人無不是無辜之人,怪只怪命。”
樓瑩非常憤怒,一巴掌打掉了她的手,魏姝很難想到,瘦弱至此的樓瑩還能有這麼大的力氣。
魏姝不敢看她的眼睛,嘆了口氣,別過頭去,說:“我會將你的大義寫給先生的,也會爲你立牌緬懷。”
樓瑩怒罵道:“誰需要你來告訴先生,你個毒婦!”又冷笑道:“還有五日,你若是救不了我,我就把你跟齊國勾結的事宣揚出去,或許這幫秦人會因此而留我一命。先生既對我無情,又棄我於不顧,我又何苦爲其而死,成全你這麼一個賤人。”又惡狠狠地說:“你也休想暗殺我,好堵住我的嘴,我告訴你,我死了一樣可以把消息穿出去,你大可不信我。”
離開了大牢,魏姝的臉色一直都不太好,走路也十分的緩慢,彷彿腳沉千金。
智姚說:“我看來她不過是信口雌黃,今夜就派人把她給解決了,也就不必再擔憂了,倘若真有什麼齊國密信,就派人慢慢找,總能找到。”
魏姝忽的停佇了腳步,轉頭看着他說:“你知道秦國有多少齊國線人?”
智姚怔了一下,說:“不知道?”
魏姝說:“那你知道秦宮又有多少齊國線人?”
智姚依舊說:“不知”
魏姝嘆道:“我也不知,我雖然替先生做事,但所有的消息都是經由樓瑩交給的先生,如果樓瑩沒了,我甚至都不知要如何與先生取得聯繫。”
智姚說:“來日方長,總會有法子。”
魏姝說:“樓瑩她是個瘋子,還是個聰明的瘋子。這樣的瘋子能做出什麼事,沒有人能猜到,最終只會魚死網破。”
魏姝她還不想死,不能死。
而且魏姝的眼前總映着樓瑩哭泣的樣子,耳邊迴響着樓瑩歇斯底里的聲音,甚至她的指尖都彷彿還留有那熱淚的溫度。
不該死,不該這樣死,死的不明不白,死的不得其所。
智姚很平淡,他大概早就猜到魏姝會心軟,說:“所以大人想救她?”
魏姝閉上了眼睛,她站在那裡,過了好一會兒,才長嘆一聲,睜開眼睛,咬牙說:“救”
智姚不禁潑冷水,說:“姑娘可想好了要怎麼救?這麼多雙眼睛看着,難不成姑娘想公然忤逆秦公”
忤逆秦公,她當然不敢,嬴渠是她唯一的仰仗,是她唯一的依靠,她戰戰兢兢的捧着他的寵愛,就像是捧着琉璃,又怎敢忤逆。
魏姝搖了搖頭,平靜的看着智姚,說:“秦公不能忤逆,但有一個人卻是可以動的。”
她的眼眸幽深而平靜,如同不見底的黑潭,智姚看着她,皺眉思索,忽又笑了,說:“大人指的可是衛秧?”
魏姝說:“此前但凡有關變法之事,你從未爲難過他,如今看來,該對他施施壓了。”
智姚笑說:“大人這是在討難題,但凡變法之事,君上對衛秧都是極盡偏袒的,在變法之事上與衛秧作對,那就是與君上作對。”嘆了口氣,又說:“我承珮玖之恩,侍秦數載,功成名達,本應重謝與你,但也不想因此而盡失君心,廷前落魄。”
非是智姚不仁不義,相反他已仁盡義至,人之常情,魏姝能夠理解,只笑道:“大人無需挺身,推波助瀾即可。”
智姚說:“你是想暗中策動那些老宗室和衛秧作對?”
魏姝說:“如此我們便可隔山觀虎鬥。”
智姚說:“不成,老宗室們又不是沒對衛秧發過難,以往哪一次不是碰一鼻子灰,無功而返。”
魏姝笑了,說:“那是因爲那些老宗室太蠢了,本來就不得君心,還自己抻着脖子往刀刃上撞,死了一個嬴瑨還沒長進,前仆後繼的往上趕。”
智姚也笑了,說:“在理,那大人想如何在暗中幫這些宗室蠢蛋們一把。”
魏姝說:“我不喜儒家,不過儒家有句話倒是在理。”
智姚說:“什麼話?”
魏姝笑道:“君舟民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