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祭那日是一年中最冷的時候,積雪沒有清,沒過了腳背,雪從屋檐上往下掉。
魏姝是被公子汜的哭聲吵醒的,她穿着白色的裡裳散着發支起身子來對哄着公子汜的燕宛說:“把小公子抱給我,你去準備着溫奶來。”
燕宛諾了一聲。
公子汜哭得厲害,魏姝抱在懷裡怎麼哄都哄不停,他哭得眼睛都是紅的,沒有發燒,沒有生病,一點原因都沒有,止不住的嚎啕。
魏姝抱着他在房間裡來回的踱步,額頭上都是汗珠,子瑾跟在她的身後,也束手無策。
溫好的奶公子汜也不喝,喝了就往外吐,魏姝摸着他的臉,說:“哪裡不舒服,你同孃親說。”
公子汜張着小嘴,說:“孃親,孃親”他只會說孃親兩個字,魏姝更是急。
燕宛說:“大人,小公子會不會是衝到了……”
魏姝愣了一下子,她本不信這些,眼下慌亂無措,只得有病亂投醫,說:“那該如何是好?”
燕宛說:“找巫醫來瞧瞧”
魏姝立刻點頭說:“好,你快些去!”魏姝的手都是涼的,她急的沒有一點法子。
不一忽兒,巫醫來了,一身的銅鈴黑帶,嘴裡嗚嗚的說着,揮動着手中人骨製成的杖子施了法,公子汜到真不哭了。
這件事雖然小,卻攪的魏姝心緒更加不寧,因爲今天是答應範傲要弒君奪位的日子。
燕宛照顧公子汜,子瑾便給魏姝篦發,他見魏姝臉色不好,便說:“大人是不是被嚇到了,莫不回去躺會兒,奴才給大人煎一碗安神的湯藥。”
魏姝的臉是青白的,她透過銅鏡看着自己,美還是美的,只是神態有些倦怠,眼下也各生了一條細細的紋,銅鈴有些暗黃,看久了,有些眼暈,彷彿那鏡中是另外一個人,她拿起一支步搖金簪帶上,說:“不必了”又說:“商君呢?”
子瑾說:“今兒是臘祭,休個三日,衛秧大人應定是在宅子裡過節呢。”又問:“大人要召商君進宮?”
魏姝說:“不必了”她有些猶豫,弒君這事沒同衛秧提過,要不要提呢?她心想:罷了,衛秧是個穩妥的人,他若是知道她這般輕舉妄動,指不定會說什麼,等塵埃落定再告訴他也無妨。
魏姝起身說:“今兒是臘祭,前些日子正元叫事給當擱了,本該同君上一起過,也沒能過成,你去張羅張羅,備點酒菜,今夜同君上在修居殿過。”
子瑾諾了一聲,躬身要走。
魏姝看着他轉身,看着他向殿門走去,忽地說:“這以後的日子長着呢,你就留在我身邊,陪着我。”
子瑾的手指尖碰在門上的青銅把上,定了一忽兒,他告訴自己:她喜歡的只是他那雙眼睛,驀地,他抿了抿嘴說:“奴才是大人的奴才,只要大人不嫌棄,一輩子都留在大人身邊。”他說完,離開了。
人一走,殿裡就靜了下來,魏姝坐在軟墊上出神,窗子外面打着薄薄的一層霜花,冷的徹骨。
公子汜不哭鬧了,睡了一會兒覺又起來走,魏姝便拿着竹簡教他念詩,沒念無衣,沒念終南,她有意的避開了秦風,單單挑了一首關雎念給他。
公子汜學得快,一會兒的功夫就能跟着魏姝一句一句的念出來。
她看着他漆黑的眼睛,看着他白嫩的小臉,和一笑脣邊的梨渦,她親了親他,她要殺了他的君父,來日還會殺了他的母后,但她會將他扶上君位,爲他剷除一切敵人,她會將她剩下的生命全都奉獻給他,奉獻給秦國。
她已經老了,他來日成人後若是知道了她今日的所作所爲,會恨她,怨她,但那都已不重要。
窗外已黑,又是無邊的夜,她親了親他的左臉,又親了親他的右臉,說:“聽燕宛的話,等孃親回來。”
她起身要走,他卻抓住了她的衣角,肉乎乎的小手緊緊的攥着,他又要哭,嘴裡一個勁的嚷嚷道:“孃親,孃親”
他不想讓她走,他是看到了什麼嗎?看到了有人要死,看到了她要殺他的父母?或許是這樣,又或許不是,她的心不可避免的縮緊了起來,聲音也有些抖,她說:“你乖乖聽燕宛的話,孃親晚些就回來。”
公子汜哪裡聽得懂這些話,哭鬧的越發厲害。
燕宛將他手裡攥着的魏姝的衣角抽開,又將他抱起來哄,對魏姝說:“小公子交給奴婢照顧,大人別擔心。”
魏姝抿了抿嘴,離開了。
魏姝是獨自去的修居殿,範傲已經收買了人,將□□下在了羔羊湯裡,魏姝提前服了解藥。
厚雪上是一排淺淺的足跡,雪是有味道的,很乾淨的味道,片片的落在發上,鼻尖上。
她看着從修居殿透出的光亮,她不止一次看着那昏黃的光發呆出神。
嬴渠正在看着一卷大羔羊皮繪製成的地圖,是曾經掛在他房裡的那捲,他看見她進來,笑了,待她走上前來,他把她發上,肩上的雪都輕輕拂掉,說:“這麼大的雪,怎麼還來了?”
魏姝跪坐在他身側說:“君上,今日是臘祭。”
嬴渠只是沉默着。
魏姝看了看那羔羊皮,說:“這卷地圖許多年都沒有掛過了。”
嬴渠淡淡地說:“是時候奪回河西之地了。”
河西早幾個月前已經打下來了。
魏姝將羊皮地圖對摺,放在一旁,笑說:“好了,君上,今日是臘祭,就不要想那些軍務了。”
嬴渠沒說話,也沒看她。
送膳食的奴婢魚貫而入。
魏姝說:“前些日子咸陽城裡開了一家酒肆,裡面的皰人是趙人,擅做趙食,姝兒就給召進宮來了。”
趙食和秦食差不多,只是趙國更偏蠻夷,炙肉裡帶着血絲,粗獷的很,不過味道很好,嘗不出腥味來。
不一會兒就擺滿了一案,魏姝給他斟了爵趙酒,說:“君上嚐嚐”
嬴渠這纔看她,他意外的沒有微笑,而是淡淡地說:“費心了”說罷擡手喝了一口。
魏姝能感覺的到氣氛有些不對,她也不是不緊張,只是箭在弦上已沒了退路,她只能用微笑來掩飾自己的慌張和心虛。
他喝罷,也不動箸,冷冷淡淡。
魏姝便給他佈菜,說:“趙食趁熱吃好吃些,不然涼了就會覺得生冷。”
她給他夾了塊炙鹿肉,他看着,過了一會兒取箸將鹿肉放進了口中,還是那麼優雅,只是他不看她,一眼都不看。
魏姝竟一時不知說什麼好,空氣是凝固的,血液是凝固的,笑容更是凝固的。
魏姝的聲音有些啞,說:“君上今日是不高興?”
嬴渠說:“有些事寡人時而記得,時而記不得。”
魏姝說:“君上會好的”
他擡眼看她,他的眼睛是平淡的,冰冷的,他看了她一會兒,笑了,說:“不會了”
魏姝隱隱的鬆了口氣,給他添了一碗羔羊湯,說:“今日君上就不要想這些了。”
嬴渠笑了笑,說:“好,不想了。”他端起湯碗,魏姝的心也提了起來,好似就卡在嗓子眼,不上也不下,血液都不通了。
她害怕,害怕的喘息都有些艱難。
嬴渠垂着眼眸看着那湯碗中湯,湯中漂着一層薄薄的油花,薑黃色的,下面是熟爛的羊肉,他只是把湯碗抵在脣邊就能聞到那香味,可是他的眼睛卻有些熱,有什麼液體就要從那裡流出。
她沒有說話,沒有制止。
他在等她,等她說真話,等她制止他喝着下這碗毒湯。
而她在等着,她在等着他死。
時間像是靜止了,凝固了,兩人都是煎熬,都是痛苦,他的心就像是沉進了深潭裡,漸漸地寒了,冷了。
早該如此了,不是嗎?可憐他還在對她抱有幻想,幻想她能顧念舊情,幻想她願意同他重新再來。
終的,他不等了,揚手的瞬間淚也一併掉進了湯碗裡,他喝了,喝了個乾淨。
她沒有看見他的眼淚,她只是鬆了口氣,她以爲他發現了,現下見他喝了,心就平靜了,但她的臉還是蒼白。
她殺了他,雖然他現在還沒有死,但她清楚,她已經殺了他,她又殺人了,他是她的仇人,同時也不是她的仇人,殺人只是一瞬間,就像是琉璃瓦被摔在地上,只一瞬間,只一聲巨響,然後又毀於了平靜,只留下滿地的碎片殘渣。
倏忽間,她感到一種窒息似的痛苦,平靜的肉體下靈魂已近乎痙攣,過了一會兒,她伸出舌來舔了舔乾裂的嘴脣。
她擡眼看着他,她在微笑,她的靈魂卻想哭泣,她說:“君上,這湯嚐起來如何?”
嬴渠也在看着她,他的眼睛非常清明,他也在微笑,他說:“尚可”
魏姝說:“那我再給君上填一碗”她的舌頭好似纏住了牙齒,每一個字都很費力。
嬴渠沒說話,他不想說了,他只是看着她,然後擡手將那湯再度喝下。
魏姝的臉色漸漸地變了。
嬴渠仍是微笑,淡淡地,他說:“你若是不放心,可再給寡人添上一碗。”
魏姝的身子忽然就軟了,像是沒了骨頭。
嬴渠自己伸手給自己添了一碗湯,他喝了,淡淡地說:“如此可夠了?”
魏姝再也控制不住了,眼淚糊了眼睛,沿着臉頰蜿蜒的流了下來。
嬴渠看着她,他的眼睛哀傷的近乎於無力,但聲音依舊是平淡,他說:“你犯了錯,寡人亦犯了錯,寡人以爲如此一來,我們便不相欠。”他低頭看着碗中剩下的一層湯,他笑了,又說:“寡人可以等你,也一直在等你,卻不曾想你想要的原來是寡人的命。”
魏姝知道,她完了,要敗了,她也知道,他怒了,他不會再容她了,一切已經走到了盡頭。
她沒能殺他,那死的就會是她。
她剛剛還因殺他而心存傷感,眼下卻因自己性命攸關而倍感恐懼,她的臉上滿步淚痕,她驚慌失措,求生的本能迫使她轉頭對門外的寺人喊道:“去叫範傲來!叫範傲來!”
秦宮上下都是範傲的戍卒,下藥的人亦是範傲的死士,怎麼會敗露?怎麼會?難道是範傲出賣了她?
如果不是,他現在一定固守城門,只要外人進不來,只要秦宮是被封鎖的,殺了秦公也還來得及。
嬴渠沒有說話,他看着她歇斯底里,他覺得頭有些暈沉,湯早就冷了,油也凝固了,白花花的膩成一片。
他覺得自己從來不曾真正的認識過魏姝,她並不善良,並不聰慧,她和她的母親白越一樣,她們擁有極致的美麗,而剝開那層美麗的皮囊,骨子裡的她們狠毒而又自私,敏感而又多疑,她們時而渴望死亡的平靜,卻又在死亡真正來臨時不由自主的掙扎求生。
她們複雜而又簡單,她們想要的其實只有幸福和平淡。
衛秧的一隻腳邁過了門檻,臉上帶着微笑,說:“範傲不會來了,你也殺不了君上了”又展開手裡的兵符,說:“範傲已經被秦軍擒下,把守秦宮的戍卒也都繳械投降,看在他們是被範傲和你利用的份上,君上或許可以從輕處罰他們。”
魏姝怔了一下,她的喉嚨已經啞了,她的眼睛卻是紅的,她說:“你出賣我!衛秧!我許給你高官厚祿!你竟然出賣我!”
她已經瘋了,她歇斯底里的喊完,轉頭對嬴渠說:“你騙我!你根本沒中毒!你們設圈套騙我!”
嬴渠看着她,看着她這般對自己吼叫,他的心還是疼的,他說不出話來,這麼多年的恩情彷彿變成了一場空。
衛秧笑了,說:“你給君上下的那毒,早在我出師河西之前就已經找到了解藥,而我也從來沒有背叛你,是你太蠢,你以爲我幫的是你?其實我效忠的只有秦公”
衛秧他很聰明,也很會演戲,他不會謀權篡位,更不想背亂臣賊子的罵名,他救了秦公,擒拿了範傲,解了秦宮之危將秦國挽於亂世狂瀾,他不僅可以繼續享受着自己的封地和爵位,他甚至還可以踩着她,踩着臭名遠揚珮玖流芳千古。這是一筆多麼划算的買賣,兩者相比,他又爲什麼要擔着風險幫她報仇竊國?
衛秧說:“若真的背叛,也該是他背叛你纔對。”衛秧話落,從殿外又進來一個人,他穿着一身寺人的衣裳,帶着黑色高帽,他擡起頭,漏出一張怯懦的綠色的眼睛,彷彿下一刻就委屈的流出淚,是子瑾。
衛秧說:“是他前兩日通風報信告訴我,讓我用兵符調動駐守在咸陽城的秦軍,臘祭之日包圍秦宮,也是他偷偷的換掉了毒……”
魏姝聽着,卻又好似一個字都聽不懂,她癱坐在那裡,平靜的聽着,不再覺得恐懼,彷彿死亡真的是件平靜而美好的事,她甚至有些期待,期待嬴渠把她徹底的了結。
衛秧說完,她纔開口,沒有歇斯底里,她問:“你何時被嬴渠收買的?兩年前?還是更早?我真是小瞧你了。”她從來沒有防過子瑾,甚至連一點端倪都沒有察覺,她覺得自己可笑極了,她鬥不過趙靈,鬥不過衛秧,鬥不過嬴渠,卻又不自量力的想掌控一切。
子瑾沒有說話,他已經哭了,那是魏姝第一次看見從碧色的眼睛裡流出眼淚,她覺得可笑,覺得絕望,同時覺得眼淚是對那雙眼睛的侮辱,她忍不住的發抖,說:“你真不配這一雙綠色的眼睛。”又悽笑道:“我若早知道會落得今日這般田地,當初還不如挖了你的眼睛。”
子瑾擡不起頭,臉青的幾乎和鐵是一個顏色,只一個勁的哭。
魏姝她是個好主子,也是個可憐的脆弱的女人,他也很喜歡她,但她終究是個亂臣,這個秦國是秦公的秦國,輪到誰,都輪不到魏姝當權,她怎麼就看不懂呢?若是早早收手,哪裡還會落得這般地步。
她是個糊塗人,他卻不是,他看的清楚,也足夠的理智,他做不到義無反顧的陪着她往死人堆裡跳,況且她根本不喜歡他,她只喜歡碧色的眼睛。
子瑾嘴脣抖得不得了,半響撲通一聲跪在地上,他沒有同魏姝說話,而是轉頭哀求着對嬴渠說:“君上,您饒她一命吧,饒她一命吧”
魏姝微垂着頭,手一點點攥緊了矮案的木頭角,手指甲扣着木頭邊,扣的指甲縫裡都是血,身子卻還是止不住的抖,她聽着子瑾一遍遍爲她求饒,忍不住的笑了笑,嘴角也是抖的。
嬴渠把視線移到遠處擺放着的連枝金燈上,他看不了她,也沒法子看,他的手也在抖。
過了一會兒,他纔看向她,他終於開口了,他以爲他的心已經死了,但說出口的時候還是不免刺痛,他說:“寡人這輩子都不想再見你。”
魏姝忽的就不抖了,神情是木的,但指甲縫裡還在往外淌血。
嬴渠說:“關入華昭殿,至死不得放出,他人也不得探望,違令者車裂。”
他說完,只覺得這一刻無悲也無喜,他的心雖然寒了,但其實還不夠狠,不夠冷。
他沒有殺她,這已經是一個君主最後的仁慈。
結束了,一切都結束了,苦的,樂的,全都結束了。
他看着她被壓走,看着她的身影一點點消失在風雪交加的深夜裡,看着泣不成聲的子瑾,看着面色沉重的衛秧和矮案上早已冷了的湯菜,他的頭像是被斧鑿一般的疼。
恍然間他想起君父臨終的那日。
……
“ 當你選擇做一個英明的君主時,就註定了要選擇薄情寡義。”
……
所謂寡人,就是要踩着血脈親人的屍體,染着手足兄弟的血
……
他的眼睛有些燙,臉頰有什麼液體正蜿蜒着流下,他的意識有些模糊,他伸出手來抹了一下,才發現是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