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秧不是愛生氣的人,也一向是處事不驚,但此刻,他卻氣的發抖,氣的腦中空白。
他從沒想過連坐令一下,竟然會引起如此軒然大波,咸陽城乃至全秦國的百姓都□□了起來,說他是個佞臣小人,要求廢除連坐令,釋放牢中無辜百姓。
今日早朝宗室們就藉機發難,逼迫君上,停止變法,誅殺衛秧以解民憤。
這次的事情鬧得這麼大了,絕對不單純,那些尋常逆來順受的百姓怎麼會突然□□起來,又是如此聲勢浩大。
這突如其然的種種狀況讓衛秧很難不去猜測,猜測這其中是否有什麼人的鼓動攛掇。
可到底是什麼人再其中攪弄風雲呢?
他一時猜不到。
另一旁,智姚下了早朝,回到了府邸,初一邁進門檻,家僕說:“大人,上次來的那位姑娘現下就在正堂侯着。”
智姚把笏板交給家僕說:“知道了”又叮囑說:“煮些熱茶送來”
家僕說:“諾”
智姚走進了正堂,見她正在側方的矮案前端坐着,笑道:“大人起的可真是早。”
魏姝沒與他多做寒暄,問:“今日朝堂之上的形式如何?”
智姚坐在矮案前,說:“不好”
魏姝說:“可我見你倒是如沐春風”
智姚笑道:“苦中作樂”又正色說:“即便百姓聲浪如此之高,君上不曾動搖變法之心,更無罷黜衛秧之意,甚至下令,命咸陽令抓捕了大批鬧事的百姓,說再有不滿者,視同犯上作亂,處以車裂之刑。”
魏姝嘆了口氣,只覺得太陽穴漲的難受,說:“這該如何是好?”
智姚說:“我們的君上啊,看似溫潤好脾氣,實則手腕強硬,笑裡藏刀。”
魏姝用手肘撐在矮案上,揉着酸脹的額頭,眉頭擰緊,過了一會兒,擡頭看着智姚,說:“現在咸陽的大牢中關了多少人。”
智姚笑道:“老多了,少說也有個數百號人,還有沒抓進去的呢,都抓緊去,咸陽的大牢就要被撐爆了。”
魏姝把手放下,說:“如今牢中這麼混亂,能不能趁着此時,把她給換出來。”
智姚舔了舔略微乾燥的嘴脣,思忖了一會兒,說:“這時候應該不難,或可一試。”
魏姝說:“那便如此安排下去。”魏姝又和智姚交談了許久,纔回到宮中。
這段日來樓瑩的事把魏姝折磨的不行,休息不好,茶飯不思。
而嬴渠也沒好到哪裡,因爲變法之事他無暇顧及她,整日的處置自連坐令下後紛至沓來的尖銳矛盾。
所以這兩人雖同在宮裡,卻有一段時日不曾見面了。
這日傍晚,日薄西山,魏姝隨着燕宛在宮裡走了一會兒,秦宮裡沒有什麼好景緻,但是空氣好,微風拂面,所以便出來散散步。
老遠的,就看見姜衣捧着一個青銅盂疾步匆匆的走,樹葉都落到了她的發上,她都不覺。
魏姝心說:有意思,語氣仍很平淡,問道:“近日來蟠殿那頭在忙些什麼,怎麼也不見個人影,倒是蟠殿裡的下人,神神秘秘的。”
燕宛說:“沒聽說那邊有什麼動靜,看那樣子,興許打着什麼見不得人的主意。”魏姝說:“君上呢?”
燕宛說:“都在政事殿裡,聽說這陣子咸陽城裡鬧的不輕,君上好幾夜都未閤眼了。”
魏姝聽燕宛這麼一說,心裡忽然就不是滋味了,嬴渠待她是一心一意,她呢?卻在背後給他攪這麼大一個亂子,讓他日夜操勞。
她心裡有愧,魂不附體,燕宛叫了她好幾聲,才把她的心神給拽回來。
燕宛說:“姑娘想什麼呢?”
魏姝說:“想要不要去政事殿看看君上”
燕宛不禁眉開眼笑,說:“當然要去了,君上忙,有的時候顧不得姑娘,姑娘這時候主動去看君上,君上一定會高興的。”又嗔她道:“姑娘看着聰明,有的時候還是太死腦筋。”
魏姝笑道:“好,去,我死腦筋,你聰慧,聽你的。”又說:“這個時辰君上改爲用膳,叫人順便煨點肉羹。”
燕宛笑說:“諾”
政事殿裡,嬴渠正在批閱竹簡,現下事情非常棘手,他不是沒做過廢除連坐令的準備,但是一旦廢除,那此前的下達的所有政令都有被推翻的可能,如今局勢走到這地步,可謂是進退維谷,這是他沒有預料到的。
接着他便看見魏姝進來,她今天一身青色錦帛身衣,腰墜玉璜,發插金簪,面頰如雪,脣色硃紅,美得不可方物。
魏姝看見他,看見矮案上堆的如山的竹簡,心裡的愧疚感越發的重。
她沒上前去,只站在殿上,說:“君上用過晚膳了嗎?”
嬴渠說:“尚未”
魏姝這便端到了矮案上,坐在了他的身側。
嬴渠沒喝,先命令殿中所有的人都退下,只剩他與魏姝兩人。
他見她時多是笑的,眼眸溫柔,今日卻大爲不同,魏姝心裡變得非常不安穩,她看着空曠昏暗的政事殿,看着長檠燈上跳躍的火苗,看着政事殿後牆壁上盤桓着的猙獰的青銅黑龍,心隆隆地跳,手底出了一層的汗。
人走光了,殿門也被關上了,吱呀的門聲在空曠的政事殿裡顯得尤爲刺耳,嬴渠這才轉頭看向她,那感覺像是被他脫掉一層皮,如芒在背,緊張的連她的衣裡都是津津細汗。
就這麼看了她一會兒,嬴渠說:“用過晚膳了?”
魏姝說:“用過了”
她話一說完,嬴渠就握上了她的手,他的手指修長白皙,微微用力,便把她蜷緊的拳頭掰開,看着她溼漉漉的掌心,笑道:“你怎麼出了這麼多的汗。”
魏姝說:“天氣有點熱”
熱?嬴渠笑了,說:“這才初夏,你便熱?”
魏姝沒說話。
嬴渠的語氣依舊非常平淡,說:“你害怕寡人?”
魏姝勉強笑道:“我怕君上做什麼?”
嬴渠依舊是笑着,說:“是,你又未做過虧心事爲何要怕寡人”
她纖細的手在抖,輕輕的,她極力的壓制了,但根本無法抑制,她有的時候會特別的懼怕他,甚至勝於懼怕嬴虔,因爲嬴渠的身上總是帶着一種君王的威壓。
嬴渠看着她,笑了,一把握住她輕輕顫抖的手,他的手非常的有力,非常的燥熱,把她手心的冷汗都烘乾了。
他並不餓,用另一隻手把她額角的碎髮散開,摟着她的腰將她錮進懷裡,說:“智姚剛剛從牢中帶走了一個犯人”
魏姝臉色忽的變了,擡頭看着他,他仍是笑着的,眼裡並無一點怒氣,非常平淡,就像尋常與她聊天一樣。
嬴渠說:“這件事,你定還不知道,因爲消息還沒來的及傳進來,智姚是個聰明人,這次怎麼就犯糊塗了呢?這是寡人的秦國,寡人的江山,他做什麼能瞞得住寡人”
魏姝沒說話,心裡已經慌的失去方向。
嬴渠笑了,他看着她眼裡的驚慌,平靜地說:“智姚怎麼會有那麼大的膽子,從牢中救出的又是何人?你說是不是該把他們關進牢裡好好的查查。”
他知道,他全都是知道的,魏姝驚嚇的把手抽出來,揮袖稽首長拜,驚慌的說:“是姝兒錯了,是姝兒錯了。”她的聲音顫抖,身子顫抖,戰戰兢兢的像是一隻無害的羔羊。
嬴渠看着她,他的臉上沒有一點憤怒,也沒有笑容,平靜的說:“你有何錯?”
魏姝沒說話,她把頭深深的埋下,眼睛已經開始發紅,她以爲他是不知道的,以爲自己做的天衣無縫。
是啊,這是他的秦國,是他的江山,她做什麼能逃得出他的眼睛。
她本該保持鎮定,但她沒法子,她做了對不起他的事情,她心裡有愧。倘若是對別人也就罷了,可偏偏是嬴渠,他從小便照顧她,他從沒傷害過她。
她有些後悔,後悔當初爲什麼要自作主張的鼓動宗室,給他添亂,她應該是心向着他的,不是嗎?
嬴渠的眼睛已經冷了下來,但聲音依舊平淡,說:“你非要一而再再而三的去觸碰寡人的底線嗎?”
魏姝沒說話,她已實在不知該說什麼。
他的眉頭皺的更緊,聲音也變得越發冰涼,說:“你知不知道,若是此事走露了風聲,讓嬴伯他們知道會如何?他們會死死的咬住你,會逼寡人把你給殺了。你爲什麼非要給寡人出難題。”
魏姝只是埋着頭,聲音嘶啞,說:“姝兒錯了,君上懲罰姝兒吧。”
嬴渠看着她,她的求饒讓他突然間變得非常難受和憤怒,就像是一塊石頭堵在胸口,他道:“你無非就是想救趙靈的線人,你大可同寡人說!可你寧願和智姚鋌而走險,也不願來找寡人來商量此事,你拿寡人當什麼?”
魏姝伏在地上不斷地搖頭,她說不出什麼話來,她已經沒什麼可辯解的了,她做錯了,就是做錯了,她深深的稽首,黑髮散開,落在地上。
嬴渠沒再說話,他只是看着她,過了許久,淡淡地說:“你有拿寡人當過夫君嗎?”
她有拿他當過夫君嗎?有愛過他嗎?他和那個死掉的長玹比,又算是什麼?
這些問題非常愚蠢,他也不想拿自己和一個死人對比,但他還是想問,想問卻又問不出口,因爲他怕得到答案。
爲什麼會怕呢?
大概因爲他心裡已經有了答案。
魏姝擡起頭來,她的眼睛已經紅了,肩膀簌簌地顫抖,殷紅的嘴脣翕動,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如骨梗喉。而她的眼睛也被淚水矇住,她看不清他,只能隱約地看見他的輪廓。
嬴渠還是問不出口,他只是伸出手來,摸掉她臉上的眼淚,他的手指冰涼,聲音平靜,他說:“在你眼裡,寡人只是秦國的國君,你不信寡人,所以寧可攪出這麼大的亂子,也不肯來與寡人商議。”
這麼多年的情分,她卻還是信不過他,甚至於和一個外臣聯合,與他作對。
他等着她,這些天來,一直在等她過來,等她對他說實話。
今日她來了,來了,卻仍還要欺騙他,他的心怎能不寒。
魏姝已經慌了,亂了,她不曉得自己是不是愛嬴渠,此刻她只怕嬴渠會對她失望,怕自己會失寵,怕會失去現在的一切。
她說:“是姝兒錯了,姝兒沒想給君上添亂,沒想跟君上作對,姝兒只是不能讓她死。”
嬴渠看着她,看着她眼中的淚,最終嘆了口氣,說:“罷了”
一個罷了,讓她冷到骨頭,僵硬的跪在那裡,她想:罷了,是完了嗎?他對她失望了?
嬴渠說:“但凡再有下次,寡人第一個便要先砍了智姚的腦袋。”
魏姝沒說話,也沒聽進去他說的話,她的心像是被剖開一道口子,又像是被孤零零的丟在海中的小舟上。
她坐在那裡怔了片刻,竟抽噎痛哭了起來,剛剛還氤氳在眼中的水汽,噼裡啪啦的連成珠子掉了下來。
嬴渠皺着眉頭,冰冷地說:“寡人要拿智姚開刀,你就哭成這幅樣子!”
他不明白,一個趙靈,一個智姚,她怎麼就對這兩人如此上心,他隨口一句警示的話,她都能緊張的掉眼淚。
魏姝卻根本不是因爲這個哭的,她一邊摸眼淚,一邊抽噎的哭道:“姝兒錯了,君上別生姝兒的氣,別不要姝兒,姝兒只有嬴渠哥哥了,你不管我了的話,要讓我去哪裡?”她這幅樣子,想極了她小時候,一樣的沒出息。
嬴渠看着她哭,聽着她口齒不清的話,種種的怒氣竟一下子化個乾淨。
他何必在意那麼多呢,她愛不愛他能如何,她到底都是離不開他的,這樣不就足夠了嗎?
他看着她痛哭的可憐巴巴的樣子,現下只覺得她又可愛又可笑。
嬴渠說:“都這麼大了,還是如此沒出息。”
魏姝收了眼淚,抽了下鼻涕,淚汪汪的看着他,她的眼睛是紅的,鼻尖也是紅的,看着他的眼神像一隻小毛狗。
她這麼看了他一會兒,就垂下了眼眸,纖長濃密的睫毛上還掛着晶瑩的淚珠。
嬴渠現下也不想板臉了,笑道:“你也好意思委屈,看看你給寡人捅的簍子。”託她的福,那些宗室現在有了由頭,嚷着順應民意,恨不得逼死他。
魏姝不說話,耷拉着頭,眼淚噼裡啪啦的落在衣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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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渠這下是慌了,他對她從來都沒有真仇,氣消了,也就罷了,見她哭的梨花帶雨,我見猶憐的,也心疼了。
他伸手去擦她的眼淚,她不躲,就由着他擦,然而卻越擦越多。
這事明明是她的錯,怎麼現在反倒像他的不是了。
魏姝說:“姝兒是真的知道錯了。”
嬴渠笑道:“好,寡人知道”他說着,把她淚珠抹下。
魏姝揚着眼淚吧茬的臉,說:“姝兒再也不會自作主張,給君上添麻煩了。”
嬴渠仍是微笑,說:“好,寡人知道。”
魏姝看着他微笑的樣子,看着他清俊的面容,一點不像剛剛他冷臉時那麼害怕了。
嬴渠把她摟進懷裡,吻了吻她的脣,說:“凡事與寡人商討了再做決斷,寡人爲國君,大事雖不能妥協,但小事上也不至於讓你受了委屈。”
魏姝窩在他懷裡,點頭道:“姝兒明白,姝兒不會再胡亂行事了。”
嬴渠看着她哭得潸紅的小臉,笑道:“寡人說你兩句,就這麼委屈”
魏姝依偎在他懷裡,擡頭看着他,說:“當然委屈,不光委屈,還害怕。”
嬴渠笑了笑。
魏姝在他懷裡靠了一會兒,才小心翼翼的問:“那君上打算如何解決此事?”她的聲音非常沒底氣,她捅的簍子,到頭來還是得要他來擦屁股。
嬴渠說:“變法乃國家之本,自然不可動搖,政令已下,也再無收回的餘地,鬧事的百姓,其罪可大可小,若是殺了,則更易激起民怒,先在牢裡關着,關老實了,怕了,再放。”
魏姝抿了抿嘴脣,說:“那老宗室們怎麼辦,這麼好個機會,他們不會輕易放手的。”
嬴渠笑了笑,平淡地說:“不必擔心”
他看在同宗族的份上,不動那幫宗室,已是給足了他們面子,現在他們反倒還逼迫起他來了。
嬴伯是什麼?
不過是他曾經培植起來用以對付嬴瑨的一條狗,狗就是狗,難道有點能耐,就能當人了?
魏姝在他懷裡蹭了蹭,說:“姝兒餓了”
嬴渠笑道:“你不是用過了晚膳?”
魏姝說:“剛剛哭累了,肚子就餓了。”
嬴渠說:“想吃什麼?”
魏姝聲音還有些囔囔的,窩在他懷裡,小手指了指矮案,說:“肉羹就行”
嬴渠拿手背貼了貼羹碗,說:“不行,已經涼了”
魏姝扯着他的袖子說:“不打緊,天氣熱,涼點更好吃,你喂姝兒,只要是君上喂的,就都好吃。”她吆喝起他,讓他伺候她時,神情非常自然,自然到連他都不覺得自己是個君主。
魏姝笑眯眯的看着他,衝着他張嘴,說:“啊”
嬴渠拿她沒法子,哭笑不得,端過肉羹,輕舀一勺喂進了她的嘴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