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未幾,青塵唰的一聲收劍入鞘,讓丫鬟們散了。

幾人坐着曬了會兒太陽,褚緋玉想起一事,便問洛韶容想要什麼賞賜。

她一細想,便知是南宮玥的事。可她眼下也沒有想要的,淡淡笑道:“就算是個人情,以後免不了要找玉王幫忙。”

褚緋玉不屑一顧,白眼一翻:“本王不尋莫大哥麻煩便是好的了,如何能幫得上你?”

那日宮裡太監送來賞賜時,單獨見了洛韶容,囑咐了幾句之後,另拿出一份來,只說是玉王開了金口,命她安分守己,莫生事端。洛韶容當時便對玉王有所改觀。

褚緋玉吃過中飯便走了。

洛韶容近日精神不佳,用罷飯,總是要小憩半個時辰。莫微見她屋裡已置炭盆,便問起一旁昏昏欲睡的風竹。

風竹強打起精神,道:“你不知我們小姐,幾次撿回命,落得一身病。頭一樁,便是怕冷。”說罷,打了個呵欠便撥了撥火盆裡的炭,一時飛起來幾個火星子。

想到洛韶容背上的傷,莫微心裡針紮了般,疼得像是滴下血來。

他穩穩心神,又問了個困惑已久的問題——爲何他們會被交換。

風竹搓搓手,看着他道:“這事兒,姑爺得問老夫人。”她探過身子往裡一瞧,層層幔帳後面,依稀可見洛韶容酣睡着。她便小聲道:“聽小姐說,姑爺的父親原是位伶人,生的十分俊秀。”

見他神色自若,風竹繼續道:“這也是暮雲寨的風俗。不支持女子外嫁,每隔一兩年,總會挑些身世清白的伶人送去寨裡,適婚女子便可挑選一位結成夫妻。聽小姐說,她是二月生的,姑爺是正月生的。所以,小姐年年過兩次生辰。”

莫微瞧着燒紅的木炭愣神,良久才道:“那我的名姓,你可知。”

“我只知姑爺應隨父姓洛,旁的,一概不知。”她不想再說,讓莫微坐會兒,自顧去了外面。

莫微添了兩塊炭,燒得噼啪作響。

思緒飄得很遠,恍恍惚惚,像是回到了小時候。

那時,府裡種滿了桃花。陽春三月,桃花亂落如紅雨,父親便坐在樹下,倚着樹幹,花瓣落了他滿身。小莫微尤其喜愛這些桃花,總是學着父親的樣子,坐在桃樹底下,鼻息間滿是馨香。

婢女們便會採摘桃花,或是制胭脂,或是做桃花羹,即便桃花謝盡,入夏還是能嚐到醇香的桃花酒。

只過了兩三年,父親便砍去了這些桃樹。連同那些美好的記憶,也都像這桃樹般不復存在了。

彼時,父親遣散後院,姑媽生下兩個女兒不久,香消玉殞,小姑也因一道聖旨嫁去番邦和親。昔日繁盛的將軍府,也開始走向衰落。

猛然聽見裡間傳來幾聲咳嗽,莫微回過神,挑開幔帳走了進去。

裡間更爲悶熱,洛韶容側身而眠,臉色略白,此時蜷縮着身子又咳嗽幾聲。

莫微上前,替她將棉被掖好,坐在牀沿上,指尖臨摹着她的眉眼。

只覺得像玉一般,冰冰涼涼的。才坐一會兒,他身上已悶出薄汗。

洛韶容渾渾噩噩時,好像有什麼溫熱的東西覆在額頭,一時覺得舒服,微蹙的眉頭便漸漸舒展開。

掀開眼簾時,見莫微坐在一旁,深沉的眸光落在她身上,一隻手搭在額上。洛韶容伸手握住,溫暖柔和,竟比暖爐還受用。便不肯撒手,噙着笑往裡讓了讓,意思不言而喻。

莫微脫了外袍和鞋襪,掀開被子躺了進去,只有一絲餘熱,便伸手將她抱在懷裡,不由問道:“纔剛入冬便是如此,若下了雪,你該如何?”

洛韶容緊緊抱着他,鼻息間是他身上淡雅的香氣,心滿意足的蹭了蹭,才道:“往日在暮雲寨時,若下了雪,便帶着幾個姑娘,每日去山裡圍獵,便也不覺得冷了。我的屋裡原是燒炕的,夜裡她們幾個怕冷的姑娘,便都擠我這兒來了。”

“真好……單是你有這些個志同道合的姊妹,也叫我無比豔羨了。”

懷裡的人忽然動了動,翻個身仰面朝上,眨眨黑珍珠似的眼,笑道:“等下了雪,我帶你回寨裡住些時日,讓你也會會那幫牙尖嘴利的丫頭。”

末了,她又側過臉瞧着他笑:“此前,玉王曾遣幾個人進了寨子,我見他們還算順眼,武功底子也是不錯,便在他們準備自戕時攔下了,收在手下。明年若有空了,我便張羅着讓姑娘們嫁了。”

這話倒是提醒了他,莫微眼睫低垂,無關緊要似的提了句:“我的父親,可還好?”

洛韶容明顯一愣,想着也不好瞞他,嘆口氣道:“我十幾歲時,他病死了。他本是伶人出身,身子多病,全憑湯藥吊着一口氣,纏綿病榻兩載,還是去了。老夫人將他葬在了後園的桃園裡。”

暮雲寨的後山腳下,原本是一片荒地。後來種了些桃花修竹,故去的人都葬在這裡。

正當兩人噙淚嘆惋時,風竹在屋外喊道:“莫二公子來了!”

兩人隨即起身,細細整理一番,她才送莫微出去。

在門外等候的莫聿作揖行禮,而後攜着莫微去了書房。

外頭風大,洛韶容見他們進了屋,掩面咳嗽一陣,風竹扶她坐到火盆邊的軟榻上,拿了靠枕來給她墊上。

洛韶容正想着心事,風竹提來個鎏金紅漆食盒,從裡端出一碟玲瓏剔透香氣四溢的棗泥糕來,還冒着騰騰的熱氣兒。

風竹先洗乾淨了手,才用乾淨帕子托起一塊,送到洛韶容嘴邊。

軟糯綿密,甜而不膩,含在嘴裡兩頰生香,她擡起眼笑道:“是誰做的?”

風竹料定她愛吃,偷笑道:“是暮蘭,說是老夫人今兒蒸了許多糖糕,挑了小姐最愛的棗泥糕裝了兩三碟送到了莫府,讓丫頭們熱了一回,纔剛遣幾個小廝趕着送來。”

“往日我是愛吃這些的,偏偏近日身子不好,吃不得多,我吃這一塊便可。剩下的,送一碟給姑爺去,再餘下的,你們分了。”洛韶容眼神不由一暗,近來愈發思念起暮雲寨來,不知後山菊花開了幾朵,姑娘們是否採了菊花釀做酒。

書房裡燃着檀香,莫微莫聿相對而坐,曉風在一旁伺候,給兩人添上茶,靜靜立在莫微身後。

“嫂嫂的身子可好了?”

莫微搖搖頭,“只比前幾日好些,眼下還是日日服藥。”

莫聿點點頭,端起茶來吹了吹,淡淡道:“大哥可還記得程子方?”

程子方……莫微細細一想,好像是姑媽遠方親戚家的公子,小時候同妹妹來府裡小住了一段時間。他道:“自然記得,他還有個小妹,叫做程……程子瑜,怎麼忽然提起他們。”

莫聿先喝了兩口茶,而後拿出一封信,上寫將軍府主事人親啓。“他們家原是在錦池縣做酒樓生意,後來不知怎麼賠了本,幾間房舍幾畝田地全賣出去了。這不,想起還有咱們這處親戚,想舉家投奔來呢。”

錦池縣甚遠,本是窮山僻壤之地。莫微接過信看過一遍,便被這遒勁有力的字跡吸引,不由多看了一遍,這才道:“既然有些交情,便回信去讓他們來吧。我已讓殘月打發人修繕西院,屆時就將他們安排到西院。”

莫聿嘆口氣道:“府裡本不富裕,我只是個小小副將,手頭也拿不出多餘的銀子。大哥明年入宮任太傅一職,不妨提攜提攜子方,單看其字,便知其人,應是有志向的。”

“妥。”

——

夜裡霜寒露重,只一輪明月相陪,月光慘淡,覆在洛韶容身上,爲之渡了層銀輝。

不覺行至園子,萬朵秀菊壓枝低,她獨自閒行獨自吟,至花深處,摘了三兩朵,瑩潔如玉,暗散幽香,實則香中生苦。

洛韶容便喜歡這苦香味,門前屋後總會栽幾株,白的、黃的、紫紅的,也不知會在哪一日,晨曦微露時,便鼓起瓣,屋裡屋外,盈滿一室花香。

乘月而歸,不覺帶進一絲涼氣,屋裡丫頭們圍着火盆坐一圈閒話,風竹見她回來,扶她坐到榻上,又替她脫去斗篷。

雲畫倒來熱茶,洛韶容將幾朵菊花遞給暮雪,吩咐她放到曬匾裡,明日拿去曬着。

她抿口茶,卻不見青塵。

風竹眼裡閃過一絲笑意,轉瞬即逝,她道:“青塵在屋頂上賞月呢。”

“哦?”洛韶容噗呲一笑,放下茶盞,雲畫連忙接過。

風竹點頭:“咳!或許是她想念師父了。”

細緻如洛韶容,她怎會不知。屋頂上賞月的,可不止青塵一個。她也沒拆穿,略坐一會兒,便睡下了。

不想夜裡又咳了幾遍,總睡不踏實,翻來覆去捱到窗紗透白,她坐起身來,忽覺涼意直侵四肢百骸,不免又是一陣咳嗽。

方止住咳時,有人開門進來,在外間鼓搗了一陣,生起火來。

翠痕將幔帳拉開,紅袖便端了熱水進來伺候洛韶容漱口洗臉。她們年紀最小,怯生生的,臉上帶着兩抹紅。

待她們出去,洛韶容披着棉被,盤坐着翻看賬本,近半年月月有盈餘。眼下天氣涼了,該給姑娘們做套冬裝了。想及此,她喊來風竹。

風竹今兒穿着玫紅小衫,倒是比往日看着喜慶些,她蹲到榻邊,眸光流轉,洛韶容見了不由揉揉她的頭,道:“你去支些銀子,寨裡府裡姑娘們的冬衣可以做了。”

“暮蘭昨兒已經告訴我了,說已經備下了,月底連同賬本一併送來。”

“嗯。我這牀榻容得下三四個人並排睡下,你將被褥搬來與我一道睡,還有方纔那兩個小的,讓她們也來。”

風竹點頭,恰好翠痕紅袖倒完水進來,風竹便告訴了她們。兩個丫頭神色驚惶,風竹一手摟一個,說說笑笑的出去了。

洛韶容起身,將棉被往裡推。

幾個丫頭打理好被褥,拉着王媽與錦衣玉食一道在外間吃了飯,殘月攜來一張請帖,說玉王臘月初五生辰,在宮裡辦宴,邀莫家人去赴宴。

靜寧公主稱遊玩時扭傷了筋骨,不宜前去,曉風便過來詢問洛韶容的意見。

“我自是要去的,不知玉王的喜好,我得備些禮品。”洛韶容正琢磨是送刀劍或是書畫,殘月卻抿嘴一笑,說禮物由將軍府的名義送出,不必再備。

洛韶容點頭不語,往日裡姑娘們生辰,無論是誰,都會自備一份薄禮。將軍府備的,無非是些新奇玩意,或是奇珍異寶,玉王未必喜歡這些。

她略一思索,眼下無事可操心,不如攜丫頭們制盞花燈。

風竹當即撫掌大笑,在這將軍府待這些日子,着實無趣。便立刻打發錦衣玉食去街市上買材料。

洛韶容並不會這些,風竹卻是巧手。她見莫微今兒一早就急匆匆的出府了,喜不自勝,“風竹,你且侯着,我去膳房瞧瞧。青塵,我見園子裡有黃泥,你悄悄去挖一盆回來。”

風竹知道,小姐也是憋的難受,往日小姐最愛打鳥摸魚,總偷溜去膳房搗鼓,做出的菜另一衆姐妹食指大動。

許久不曾嘗過小姐的手藝,甚是懷念,風竹便點點頭。

青塵也沒有異議。

王媽與幾個媽媽將剩下的飯菜擡到後門時,洛韶容已溜進了膳房,此時膳房裡只有兩個打雜丫鬟,她們見了洛韶容,心下疑惑她爲何來此,行過禮,洛韶容神秘兮兮的問道:“有沒有雞?”

丫鬟點點頭,“夫人是要活的,還是已經處理好了的?”

洛韶容脫下斗篷,隨意掛在門栓上,便自顧挽起衣袖。丫鬟驚訝不已,莫非夫人是要親自下廚不成?

她隨意看了眼,許是才送過早飯,還未收拾,幾口鍋裡還燒着水,熱氣嫋嫋。

中間是兩張挨在一起的長桌,上面擺着些瓜果蔬菜,一邊還放着個蒸籠,裡面的饅頭還未動,這便是她們的早飯。

“拿兩隻處理好了的來。”洛韶容收拾得一絲不苟,挑出幾個香菇,切成薄片,丫鬟將雞洗淨後,放盆裡端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