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未幾,屋外傳來腳步聲響,在門外頓了頓腳,這才推門而入。莫微一襲玉色錦袍,墨髮束起,精緻的臉上略顯一絲蒼白,他打量一眼紫衣男子,而後作揖行禮。

“玥公子既然來了,曉風,去請靜寧公主來。”他吩咐一聲,便也坐下。

南宮玥詢問了幾句,聽說妹妹受傷時,青筋一跳,冷冷哼了一聲。屋裡一瞬安靜下來,誰也沒有做聲。

靜默良久,屋外又是一陣腳步聲響,南宮靜陷在厚厚的斗篷裡,面無血色,頭髮只是簡簡單單的盤起來,與昔日的飛揚跋扈不同,現下卻透着荼靡之氣。

侍女幾乎是將她擡進來的,在椅子上鋪了軟墊,這才攙着她坐下。南宮靜瞧見南宮玥,眼裡當即蒙了層水霧,眼淚控制不住的滴落。

南宮玥心疼得緊,忙坐過來,柔聲問她是怎麼回事。可南宮靜句不成句,抽抽搭搭什麼也不肯說。他便喊了聲玉珠。

玉珠曾是他的下屬,武功了得,心思細膩,這纔打發她留在南宮靜身邊。

“公子,玉珠死了。”一旁的珍珠淡淡說道。

他一詫,玉珠怎麼可能會死?還要細問時,南宮靜伸出骨瘦如柴的手,死死攥住南宮玥的袖袍,她又哭又笑,宛然一副瘋了的模樣:“哥……帶我走……我……”

南宮玥想伸手摸摸她的頭,觸及到她的髮絲時,南宮靜忽然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尖叫聲,她跌倒在地,手腳並用往後錯了幾步,珍珠寶珠立馬扶起她。

而看着這出鬧劇的莫微出聲解釋道:“靜寧公主持續這樣已有半月,我請了許多郎中來瞧過,說靜寧公主是受到驚嚇所致。而她的侍女說,靜寧公主曾做過一個噩夢,醒來便成了這樣。”

珍珠寶珠齊齊點頭,“公子,公主醒來後似乎只認識我們這幾個侍女,連……”珍珠瞧了眼莫微,“都不認識了。”

此時,南宮玥心裡一團亂麻,只得吩咐珍珠帶靜寧公主去歇息。

風雪漸大,很快便積了一層。洛韶容回到屋裡,便聽青塵說南宮玥來了,與姑爺在偏廳。

“南宮玥?”洛韶容冷笑一聲,想必他已經見到了靜寧公主……

“風竹,將我買的糕點拿些去,順道說,玉王的生辰禮我已打發人送去了,夜裡還有宮宴。”

風竹點點頭,轉身去了。

偏廳劍拔弩張,風竹進來時,徑自將糕點放到莫微手邊的小桌上,回了話便走。

莫微似乎鬆了一口氣,起身淡笑道:“夜裡有宮宴,我便不做陪了。殘月,好生待客。”

他前腳剛走,南宮玥便緊追上來,已沒了桀驁之色,更多的是祈求,雪花落在他的身上,讓他看上去滄桑許多。

“還請……多多照顧靜兒。”他聲音低沉,有些壓抑。

莫微頷首,笑道:“自然。”

他立在原地,瞧着莫微消失在迴廊,一旁的侍衛才押着他走了。

皇宮裡華燈明晝,彩幔飄揚,天漸暗了,有舞女魚貫而入。褚緋玉華服繡氅,粉雕玉琢的臉上掛着笑意。他一直瞧着外頭,似乎在等人。直到太監過來催他入座,他纔不情不願的進殿。

受邀的賓客已來了大半,卻不見將軍府的人來,褚緋玉望着某處空座,頗爲失神。這次宮宴,不全是因爲玉王生辰,只是藉着這個吉日,設餞別宴。

長公主褚珞,能詩善畫,溫婉賢淑,於三日後遠嫁徵國和親。

皇帝見莫微久久未來,便不再等,眉間隱隱有了怒色。皇后婉言相勸了幾句,皇帝這纔不再追究。

街道上行人寥寥,一陣急促的嘶叫聲過後,失控的馬車直衝過來。小廝從未遇過這檔子事,顛簸得險些將五臟六腑吐出來,他緊咬着牙,只能勉強控制馬兒不撞上民宅。夜稠如水,似能將人一口吞噬。

洛韶容被莫微箍在懷裡,淡淡的檀香讓她舒適許多,她耳力極好,除了馬蹄風雪聲,還聽到了隱隱流水聲。

水聲……

倏地,馬車像是撞上了什麼,往一邊歪去,兩人滾做一團。馬兒忽然擡起前蹄,嘶鳴一聲後,衝進黑黢黢的湖裡。

洛韶容來不及思索,一手摟着莫微的腰,融內力於掌,襲向車頂。這是足矣劈山填海的一掌,恍惚間,風雪都似凝駐片刻。

而馬車,在這一瞬間四分五裂,隨着小廝絕望的喊叫聲湮沒湖中。洛韶容袖袍飛舞,凌亂的髮絲胡亂貼在臉上,她發覺體內內力四竄,渾身滾燙筋脈似要漲裂,於是一掌推開莫微後,縱身躍入湖中。

然莫微伸手去撈,只觸及一抹衣角,而後一聲水花響,四周重歸寂靜。

雪依然在下,擦去一切痕跡。曉風殘月見到信號煙趕來時,只見全身覆滿雪花的莫微趴在湖邊。

風竹一行人隨後趕來,舉着火把走近,曉風扶起莫微後,殘月便撐傘過來,莫微渾身顫粟,哽咽道:“快去救夫人!”

他眼裡佈滿血絲,沒有一絲力氣,整個人都壓在曉風身上。殘月聽說,將傘遞予曉風,轉身去了湖邊。

湖面像一塊鏡子,沒有一點聲響,又像是吃人不吐骨頭的猛獸,寂靜幽寒,使人望而生畏。

湖水冷得刺骨,風竹失了魂一般跪在湖邊,忽然見水面上漸漸泛紅,瀰漫着淡淡的血腥氣味。

殘月水性好,當即脫下外袍,潛入湖裡打撈,曉風則攬着莫微騎馬回去搬救兵。

此湖頗深,匯聚兩方溪水,每年總有幾個下湖戲水的孩童喪命於此,因此地較爲偏僻,鮮少有人來。

車轍印馬蹄印已被掩蓋,此馬向來溫順,顯然有人暗裡做了手腳。風竹擡起頭朝四處看了一圈,雖然荒蕪,卻是極其寬廣的。

湖裡忽然有了動靜,只見殘月從水裡探出頭來,拖着個人往岸邊遊。青塵上前搭手,先將那重的像鐵的人拖上岸,又伸手去拉殘月。他全身溼透,衣服緊貼在身上,嘩啦啦往下淌水。

風竹連忙過來,探了鼻息,搖搖頭,“死了。”

殘月正要再去湖裡,風竹出聲止住。“不必去了,小姐應該沒事。”

“此言當真?”青塵眉眼一擡,而後也點點頭,“是了,小姐的水性是頂好的。”

“不錯,這具屍體上目測沒有傷口,那一大片血,應該是馬血。”她站起身來,問道:“爲何只遣一人駕馬車?”

殘月道:“原先是遣了兩個的,只是阿才昨兒染了風寒。這阿丁又極會御馬,少爺才只遣了他一人。”

風竹心裡咯噔一下,“殘月,快些回去,務必要找到阿才。另外,多備些薑湯。”殘月沒有猶豫,回頭見雲畫撐着傘拾了些枯枝,青塵用內力烘乾,鋪了層石頭,便開始生火。

這邊,曉風將莫微送去莫聿那兒。召了十幾個小廝,拿着火把和繩子,馬不停蹄的又往儲溪湖去了。

火焰一晃晃的跳動,噼裡啪啦火星四濺,雲畫藉着火光在一邊拾枯枝。青塵和風竹將屍體擡到篝火邊,翻來覆去檢查了幾遍,只從他身上搜出一個錢袋子,裡頭只有幾枚銅錢。

“咳……噗……”

二人循聲看去,岸邊有一團黑乎乎的東西緩緩飄上來。兩人握上劍柄,緩步靠過去,那團東西便又咕嚕嚕的沉了下去,激起幾圈漣漪。

“師姨,會不會是小姐?”見許久沒動靜,青塵問道。風竹嘆口氣,正想細看時,忽聽一聲刺耳的尖叫聲,她們轉身看去,見雲畫面色煞白,嚇倒在地。

地上的屍體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腐爛,風竹青塵過來時,地上只剩一灘血和一件血衣……屍骨連渣也不剩。

“不可能。”風竹取出帕子沾了血,聞了聞,“很像是浮生錯。”

青塵聽說過浮生錯,她將嚇得不輕的雲畫扶起來,低聲安撫幾句。擡眼見風竹將帕子疊好塞進香囊裡,又用一根樹枝勾起血衣丟進篝火裡。

遠處隱隱有些亮光,應是曉風他們來了。風竹錯身到青塵身邊,“你先帶雲畫回去,今夜……你陪她睡。明兒親自去問風青,今有一普通人,死後症狀無異,一炷香後屍骨腐爛,味道與浮生錯類似,是爲何毒。”

連風竹青塵都覺得胃裡翻江倒海,更別說從未見過死人的雲畫了,青塵只能將她打橫抱起,與曉風擦身而過。

曉風一面讓人下水打撈,一面轉身問風竹,地上的血跡從何而來。風竹淡淡道:“是阿丁的屍體,他生前中了劇毒,方纔化作這一灘血水。”

曉風聽了,忽然感覺一絲寒意從腳跟爬上頭頂,他本想問風竹爲何如此淡定,卻見風竹拍着胸脯似要作嘔,話到嘴邊又吞了回去。

倒是風竹見他一副吞了蒼蠅的樣子,道:“便秘請多喝熱水。”

“……”曉風挑起一邊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捧雪潑向風竹。風竹似早有預判似的將傘擋在身前,並未理他,她瞧着曉風帶來的人多,便想趕回暮雲寨將這事告訴老夫人。

曉風看着她遠去的背影,低聲嘟囔了句:“你才便秘!”一旁的小廝憋着笑,又往篝火裡添了幾根枯枝。

暮雲寨種了幾株梅花,卻遲遲不開。老夫人在樹下清掃積雪,雪晴雲淡,陽光頗爲刺眼。

一抹亮紅由遠及近,嘎吱一陣響,老夫人擡眼一瞧,看清是小臉凍得通紅的風竹,她拄着掃帚,臉上已有了怒色。風竹也顧不得天寒地凍,撲通一聲跪下,聲淚俱下:“老夫人……小姐她……”

老夫人揚起掃帚便往風竹身上打去,風竹不敢躲,硬生生受了十幾下,背上火辣辣的疼,她攥着拳頭,啜泣了一陣,老夫人才罷手。

“好你個死丫頭,一個個都瞞着我!”老夫人冷哼一聲,狠狠剜她一眼,“既然你們眼裡都沒有我,何必這假惺惺的一口一個老夫人。”

風竹不知是何事,小姐讓她隱瞞的事情太多,她心虛的叩首,腦袋幾乎埋進了雪裡。

“隨我來!”

良久,她聽到一聲怒喝。風竹擡頭,見老夫人進屋了,忙拂去臉上的雪水,一手按着後腰,忍着疼跟上去。

屋裡浸着冷香,沁人心脾,正中的獸毛地毯上,一襲白衣的洛韶容盤腿而坐,四面圍坐着幾個嬸孃,她們閉目斂神,雙手貼在洛韶容身上,爲她輸送內力。

老夫人沒有停留,掀起簾幔,快步進了裡間——站滿了人,還有隱隱約約的抽泣聲。

姑娘們垂首侍立,老夫人坐到火盆邊,膝蓋上搭着一本藍底冊子,正有條不紊的翻動,風竹一眼認出是賬簿。她屏息斂聲,站在暮蘭身邊。

“好啊!到底是我小瞧你們了,千機樓、絕情谷的活兒也敢接。”她揚眉,牙齒縫裡溢出一聲冷笑。

暮蘭的臉上清晰可見一道掌印,可她還是上前回道:“小姐也是爲姐妹們着想……”

“我沒說她做的不對。”老夫人斜睨她一眼,“事到如今,想收手是不能了。既然她執意要入三絕的後塵,便隨她去罷。”

“罰也罰了,你們下去吧,往後這些事不必瞞着我,想做便做。你們惹得這一身騷,還不是要我收場。”老夫人擡擡手,示意她們出去。

洛韶容吐出一口淤血後,捂着心口一手撐在地毯上,一時心悸之後,便好些了。姑娘一擁而上,扶起洛韶容和嬸孃們。

忽聽裡間老夫人喊道:“醒了便進來。”

“小姐……”暮蘭欲言又止,洛韶容搖搖頭,輕聲說了句沒事,便拭去脣邊的血,轉身進了裡間。

她一向敬愛老夫人,便同往常一樣跪坐在老夫人腳邊,枕在她腿上。老夫人便也軟了臉色,一手搭在她的發上,哄孩子似的一下一下輕撫着。

“我罰她們,是因爲她們縱着你一意孤行。”

洛韶容淡淡道:“我只是不甘心。”

老夫人手下一頓,“解藥……可有眉目了?”

“沒有,那只是張桃花圖罷了。或許,如師父所說……”洛韶容嘆道:“我最多活不過二十三。近來內力屢次失控,應是要枯竭的前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