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馬奔馳,狂風陣陣,捲起塵埃無數。
夏陽酷烈,焚燒着大地,路邊高高的荒草在陽光中耷着曾經直指蒼穹高傲的頭顱。
因爲太熱的緣故,再加上一路上確實是沒有什麼太大的危險,所以一直是作爲輕騎兵上陣的百戰都第一次集體卸下了輕甲,全部都是一襲灰黃色的衣衫,已經分不清到底是塵土還是衣服本來的顏色了。而戰馬也是因爲長途跑動而變得疲憊,觸手一摸馬頸上的汗珠如同小溪一樣流淌。
“遠烈,這樣下去不行,天太熱了,必須找個地方歇一歇。”文天祥策馬趕上葉應武,因爲葉應武的坐騎是這些馬匹當中最好的,所以漸漸地已經超過了很多戰馬,由原來的中間位置快跑到領先位置了。如果再不停下來的話,跑死一兩匹戰馬倒沒有什麼大事,畢竟百戰都還有上百匹換乘戰馬,可是讓這位葉使君一馬當先,那可就大大的不妥了。
葉應武回頭一看,不單是戰馬鼻子中噴着粗氣,很多人也是氣喘吁吁,額頭上豆大的汗珠流淌。暴雨過後短暫的清涼已經消散的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沉悶的酷熱。
點了點頭,葉應武也感覺到自己有些頭暈腦脹,而且因爲出汗過多導致喉嚨中有些發乾。
“使君,前方半里處有一村落,似無人煙!”哨騎迎着百戰都疾馳而來,在葉應武之前停住了腳步。畢竟這條路沒有人走過,所以葉應武小心爲上向前方派出了三批哨騎。
“再探。”葉應武輕輕吸了一口氣,沒有人住反倒是最好的,倒也不缺乾糧之類的,不暴露行蹤纔是上上之選。
又是一名騎兵掀起塵埃陣陣:“啓稟使君,村中無人,村西有河流一條,樹林一片,甚是茂密。”
“使君,可喜可賀。”文天祥一邊喘着氣一邊笑着說道,乾糧雖然足,但是因爲天氣太熱的緣故,所以水囊中的水剩下的都不多了,現在彷彿就是老天爺將這份禮物送上門來似的。
文天祥身後,楊寶、江鐵以及一衆天武軍士卒都是臉上露出喜色,而一路馳騁身上沾滿了塵土幾乎將黑衣染黃的楊絮,更是眼眸中閃動一縷精光,若是有溪流的話,便能好好的沖洗沖洗了,對於一個女孩子來說沒有比這更好的消息了。
最後一名哨騎也出現在眼簾中,未等近前聲音便已經隨着風傳來:“啓稟使君,村中共有三縱三橫六條道路,另有巷道無數。屬下在村北發現有幾隻野山雞,怕是無人看管。”
連日趕路啃了幾天乾糧的士卒們下意識地挺直了腰桿。
葉應武也是搓着手笑道:“那好,我們便過去,這怕是老天爺保佑。不過應該排出來的陣勢卻是一點兒不能差,楊寶,你帶着五十名弟兄從北側道路入村,江鐵你帶着五十名弟兄從南側道路入村,其餘人等隨某從中間進去。”
“末將遵令!”楊寶和江鐵也是面帶喜色,急忙大聲吼道。
而葉應武則是翻了翻白眼,怎麼總有一種自己是鬼子指揮官帶着一幫子鬼子和漢奸衝向花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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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遠地看上去這真是一個空村子。
破敗的房屋甚至有的已經掉乾淨了房頂上的茅草和瓦片,或許曾經高高佇立的土牆大多數已經傾頹,看上去就像是一道一道土坎。除了中間一條道路是穿村而過的道路之外,其他幾條道路只能稱得上是羊腸小道,在荒草中蜿蜒向前,時隱時現。
“這些小路可曾走過?”葉應武一揮馬鞭,指着荒草中的道路問剛纔幾名哨探。
臉上流露出些許尷尬神色,最後一名回來的哨探搖了搖頭:“回稟使君,是屬下疏忽,未曾策馬走過。”
也能理解自己麾下這些士卒急着回來報喜的心情,葉應武沒有再深究,不過還是狠狠地瞪了他們一眼,幾名哨騎知道是自己急功近利,所以都羞愧的低下頭來。
而楊寶和江鐵則已經各帶着五十人沿着羊腸小路緩緩前行。不是因爲他們不想快速通過,而是因爲這小路上怕是已經很久沒有人走過,再加上下過雨,有的地段甚至還是泥濘一片,而有的地方則長滿了依依青草。
葉應武輕輕吸了一口氣:“我們走。”
然而話音未落,右側傳來呼喊聲!
“陷阱!”
羊腸小路的中央,因爲經年積土甚至看不出來和四周有什麼不同的大坑像是吞噬人的無底洞,如果不是身後的天武軍將士眼疾手快,在前面探路的士卒一定會直直的摔落下去。
而葉應武更是心頭沒來由的一震,沒辦法,這種大坑對於他已經有了太大的心理陰影。當然,現在不是擔心這個的時候,既然有陷坑而且還在路中央,便說明是有人故意而爲之,並且不是爲了獵取動物,而是爲了村落的防守!
“隱蔽!”葉應武大喝一聲,從戰馬上一躍而下,其餘天武軍將士反應也不慢,紛紛下馬,手中勁弩已經全部上弦,直至前方的冷寂的村落。熾熱的陽光灑在臉上,然而誰也不敢動絲毫。
輕輕吸着灼熱的空氣,葉應武看着近在咫尺馬背上橫搭的戰甲,忍不住悔恨的拍了一下腿,如果不是身上沒有披甲,天武軍不至於在這未知隱藏的力量之前採取防守姿態。
“剛纔真的沒有異常?”葉應武的聲音轉冷,他身邊舉着勁弩的剛纔那三名哨騎也是一臉尷尬,後悔自己怎麼就鬼迷心竅將那兩邊的小路放過了呢,就算是自己摔進去也比現在被葉應武這樣看着好。
遲疑片刻,三人還是堅定地搖了搖頭,其中一人摸了一把額頭上的汗水正色說道:“屬下三人探查過四五間房屋,裡面都已經積了厚厚一層灰而且還有了蜘蛛網,大多數的房屋甚至難以遮擋風雨,按理說不應該會有人。”
葉應武點了點頭,站起身來,嚇得一衆百戰都士卒急忙隨着他站起來,生怕從哪裡真的冒出來冷箭流矢。葉應武看着自己身邊整整一道人牆,自失的一笑,徑直向草叢當中走去,方向便是那陷坑出現的地方。而文天祥哪裡肯讓他一個人過去,衝着葉應武身後按劍蓄勢而發的楊絮使了一個眼色。
楊絮一怔,旋即鄭重一點頭,帶着十餘人急匆匆跟上去了。現在楊寶、江鐵一南一北,而文天祥又是一個文官,所以能夠保護葉應武左右的也就只有楊絮了。
出事的是江鐵負責的南路,葉應武趕到的時候,這位百戰都的統領眉頭緊鎖,打量着前方,這條小路盤旋曲折,實際上是從村莊的西南角進入村莊,而且小路入村的兩側房屋都明顯高於其他房屋,與其說是房屋反倒不如說是比較低矮的兩座堡壘,而且這幾座房屋也明顯開的窗戶又多又小,顯然是更加容易對外射箭。
“前面陷坑是怎麼回事?”葉應武蹲下身開口詢問。
江鐵正全神貫注的看着前方,突然間聽到葉應武的聲音,下意識的一震險些摔倒,緩過神來方纔急忙說道:“使君,是末將疏忽,沒有注意到此間還有如此機關,還請使君恕罪。”
“荒村外竟然還有陷坑,怕是誰也想不到吧,沒有必要自責。”葉應武略有些不滿的說道,卻是對江鐵自責而不滿。此時他就蹲在陷坑的一側,這個坑說實在並不深,但是坑底一排鋒利的竹刺很是嚴整,若是直接摔下去凶多吉少。
比這更大更深的盜洞老子都摔下去了,難道還怕這個。葉應武反倒是笑了笑,他身邊的江鐵和楊絮看着這位葉使君莫名其妙的笑了,雖然丈二和尚摸不到頭腦,但是見識到這位葉使君玄妙之處實在是太多了,還道是他又有什麼計策了。
“那使君看?”江鐵試探着問道
葉應武皺了皺眉:“這兩側的小路看上去都是易守難攻,如果說沒有專門這麼設計反倒是說不過去了。中間的大路雖然頗爲通暢,路兩側房屋也很是低矮,但是如果真的防守起來,用些鹿砦、拒角將道路中央堵起來,怕也是很難打進去,不過今天所見似乎並沒有準備,或許這只是這個村子原來佈下的陣勢。”
以三名哨騎探回來的情報,這村子裡面甚至應該沒有什麼可以拿來使用的防守器械,自然不像是嚴陣以待的樣子。
“這些竹子都已經泛黃,陷坑當中也長滿了青苔,顯然不像是新挖的。”楊絮接着說道,素手一指,正是那陷坑當中的竹刺。果不其然,一排竹刺看上去頗有震懾力,但是根部不但泛黃而且多年的雨水潮溼侵蝕,已然有腐爛的樣子,怕是人摔下去會將這些竹刺硬生生的壓斷,而沿着陷坑的四周,青苔帶着些許涼意,絕對不是新翻的泥土。
以天武軍百戰都前面探路的老兵油子的水準,不可能在一個新挖的陷坑上面栽跟頭。
“使君,北面也發現有幾個陷坑!”一名士卒急匆匆的跑過來,“楊將軍詢問應當如何處置。”
“繼續前進,小心爲上,將旗幟都展開,”葉應武站起來說道,“某還不信在這大宋的地盤上還會有人反抗王師。就算有些許刁民,難道天武軍百戰都就是吃乾飯的不成!”
被葉應武一說,江鐵以及周圍的將士反倒有些羞愧起來。他們可是天武軍百戰都,精銳當中的精銳,葉應武手中最強悍的王牌,難不成還被一個小小的荒村給嚇住了?那還有什麼資格跟着使君一路西去瀘州?
百戰都繼續向前,就像是一支緩慢而不可抗拒的三叉戟。
曾經繁重的訓練和本身的精銳,讓百戰都輕而易舉的越過兩條小路上的陷坑,而在大道上,也發現了幾根幾乎要和土地融爲一體的絆馬索,這鐵鏈早就已經鏽跡斑斑,彷彿印證了葉應武的推測。
“村南無人!”
“村北無人!”
江鐵和楊寶陸續派人回來報告,葉應武一直懸在嗓子眼的心總算是怦然落地。畢竟這裡是大宋的土地,這片土地上的是大宋的子民,如果他們跳出來的話,葉應武還真的不知道是不是應該痛下殺手,畢竟他也知道,這村莊如此架勢,肯定不是單單防衛蒙古韃子,更多的是防衛自家大宋的亂軍,因爲也就只有亂軍使他們能夠擋得住的,鋪天蓋地的蒙古鐵騎怎是些許陷坑就可以阻攔?
村中無人,也沒有必要繼續展開旗幟,畢竟低調爲上。隨着村南村北的赤旗消失,隱隱約約傳來江鐵和楊寶吩咐柴火的聲音,葉應武一直緊繃着的臉總算是舒展開來。
而另外一隊百戰都也確認村西就是一條小河流,雖然只有兩三丈寬,也不深,但是足夠了,至少水源是不愁了。
“此處停留多久?”文天祥看着周圍的房屋,雖然破敗,但是總比露宿荒郊野外要好。不只是他,聽到這個問題,楊絮以及周圍的天武軍士卒都下意識的豎起耳朵。
沉吟片刻,葉應武擡頭看看已經是午後時分的驕陽,爽朗一笑:“一路風塵,天氣炎熱,想來大家都累了,那麼今天便一直在此處消息了,待明日清晨再趕路。”
不知是誰率先輕輕舒了一口氣,緊接着整個村莊中都爆發出歡呼的聲音,尋找柴火、捕殺野山雞的人也下意識的加快了手中的動作。
“走,前方想來便是這村中的宗祠了,某便要看看是何方神聖能夠將這村莊經營成如此規模。”葉應武看着前方規模明顯要比其他房屋大的屋子,臉上帶着好奇的神色。
這宗祠頗有些規模,竟然佔據了村中整個中心位置,不過看着高牆和還有厚實的大門,葉應武苦笑一聲,顯然當初建造此處的人是將這宗祠當做了村中最後堅守的地方,不得不說,從建造開始,這個村子就是爲了防守,爲了在這亂世當中自保。
只是不知道是誰有如此眼光如此實力。
宗祠上的匾額已經不見,只不過周圍灰塵角落裡面都沒有,想來是被人摘走了。而厚重的大門虛掩着,剛纔幾名哨騎便曾經進入其中大略的探查一番,只不過裡面也是多年了無人跡的樣子。
就憑院落裡面叢生的雜草、泥濘的地面就知道已經有很多年沒有人清理過了。葉應武輕輕嘆了一口氣,這荒草當中不知道埋沒了多少不爲人知的故事,就像真正的歷史也將他身邊這些人一個又一個無情的湮沒一樣。
正前方便是大堂,一樣的大門虛掩,兩側也只剩下了窗框,窗紙、窗櫺一概沒有,甚至就連支撐大堂的立柱都已經紅漆斑駁,路出原來木頭的顏色。大堂之中作爲宗祠應當有的牌位自然也是和外面的匾額一樣欠奉,只不過香爐還在,裡面早就分不清是塵土還是爐灰。
“曾經繁華,而今落敗,怕也如此吧。”葉應武常常嘆息一聲,伸手在上好青石堆砌的臺子上拂過,入手是厚厚的一層灰和已經被遺忘於時代的凝重。
“使君傷懷,倒是少見。”文天祥從一側微微笑着說道,但是這笑容中帶着一絲苦澀,葉應武心中的波瀾,在場這些人,恐怕只有他這個歷經過人生的跌宕起伏、看過了太多的物是人非的人,方纔能夠理解一二吧。
只是現在卻不是傷懷的時候。
“只是不知道這一個龐大的家族,最後卻消失在何方。”葉應武苦笑一聲,轉向宗祠之後,“這前堂桌椅留着也沒有多少用處,都讓人劈砍了燒火吧。”
後堂卻是另外一方光景。
一塊石碑佇立在後堂外,不知道經歷了多少風雨,上面已經有了些裂縫,荒草從青石板的縫隙當中頑強地生長,將這石碑籠罩。葉應武深深吸了一口氣,在雜草當中深一腳淺一腳走到石碑之前,伸出手輕輕撫摸着尚且還算是平滑的碑身。
碑上字很少,正面是幾個大字“隆興沈家之故里”。
反面則是碑文,“隆興沈家,祖先不孝之後,從商辱沒家門。奈何鄂州戰火頻頻,皇宋江南西路隆興府故爲天下雄州,怕難抵擋一二,不肖子孫戰戰兢兢,留守隆興者一二,重返此間故里者八九,雖更近鄂州,所幸有大軍屯駐,吾鄉地處且偏僻。街坊鄰里,盡爲祖先之後,結寨自保,不求聞達,但求苟活於此亂世,幸甚至哉,望吾先祖在天,佑此間兒孫。”
葉應武、文天祥、楊絮。
所有人怔怔的看着石碑,默然不語。
長長的嘆息一聲,葉應武的手狠狠地砸在石碑上,不知道是自己害了隆興府沈家滿門,還是天命如此。鄂州之戰他們來此處避難,不知道有沒有想到,很多很多年後當他們已經重新回到隆興府的時候,第一個來到此處祭奠他們的,卻是間接害了他們全家百餘性命的人。
命運往往便是如此,捉弄人於鼓掌之中。
就像是一個又一個難解的輪迴,無論如何躲避,終究又在應該結束的地方結束,進入下一輪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