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緩緩停在大宗正府門前。
葉夢鼎緩緩的從馬車上走下來,葉傑已經恭候在府門外,見到葉夢鼎走過來,急忙迎上前。老相公走的時候匆忙,甚至沒有帶上他這個老僕人,自然讓葉傑擔心不已,現在看到葉夢鼎回來,方纔鬆了一口氣。
“阿杰,累你擔心了。”葉夢鼎一邊拄着柺杖,一邊走上臺階。
本來葉傑下意識的想要伸手攙扶葉夢鼎,後來發現自己手裡拿着和葉夢鼎一樣的柺杖,不由得苦澀一笑。這人終究還是會老的、會歸於塵土的。
這片天空現在已經是葉家的天空,已經是大明的天空。可是偏偏他們這兩個葉家的奠基者已經垂垂老矣。
“相公,芸娘回來了,就在裡面等着相公。”葉傑等到葉夢鼎走近,打發了身邊的婢女和侍從,壓低聲音說道,“這丫頭來的慌張,而且是走得後門,老頭子當時就意識到可能出事了,所以讓她待在後面書房不要輕易露面,具體還請相公定奪。”
擡腿邁過門檻,葉夢鼎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方纔沉聲說倒:“出事了,確實是出事了,而且是大事。”
芸娘是葉家長女的閨名,也是大明兵部尚書張世傑的正室夫人。這個時候芸娘突然間過來,所爲何事,葉夢鼎心知肚明。只是他沒有想到,芸孃的動作竟然會這麼快,而且竟然是以這樣的方式來找自己,而且十有八九是爲了穩住自己。
之前陳宗禮以禮部的名義讓自己和文天祥會面,結果前腳離開,後腳芸娘就到了家裡,一切的運作都是行雲流水,所有可能被利用到的對大明忠心耿耿的人都已經出動。
在這一刻,葉夢鼎想到的只有四個字:蓄謀已久。
可以說自己那個心機莫測的孩兒,放出文官制度改革的口風,十有八九就是爲了引蛇出洞。那些人在新朝建立之後一直鬱郁不得志,甚至之前偷雞摸狗的機會都沒有了,要說他們對大明沒有絲毫的不滿那是不可能的,而葉應武顯然不打算將這些隱患繼續留下來了。
這倒是自己這個小兒子一貫的作風,只要下定了決心就直接動手,徹底斬草除根才肯罷休,至於什麼平衡和穩住,對於葉應武來說,這隻侷限於忠誠於他的人之中。
甚至葉應武不惜自己北上留下文天祥坐鎮大局、等到那些人動手之後再收網,就是爲了最大限度的避免漏網之魚。
葉夢鼎的柺杖輕輕敲打着地面,臉上帶着笑容,甚至還和周圍僕人打着招呼,顯然心情不錯。而一直等到走入後院,葉夢鼎的臉色才一下子變得嚴肅起來,甚至葉傑自信看到了葉夢鼎眼眸中迸發出的炯炯神采。
老人站在拂面風中,脊背微微弓起,就像是隨時準備撲向獵物的雄獅。彷彿這個時候葉夢鼎並不再是大明垂垂老矣的太上皇、大宗正,而是當年那道站在朝堂上器宇軒昂、意氣風發,直面賈似道的身影,每一個字敲落在地上,都振聾發聵。
“女兒見過爹爹。”芸娘聽聞外面聲音,急忙走過來。
葉夢鼎衝着葉家大娘子點了點頭,沉聲說道:“爲什麼讓你過來?難道外面的層層兵馬就護不住老夫的安全,難道堂堂兵部尚書就護不住自家妻妾的安全?這樣來來往往,如何不引起嫌疑?”
芸娘看着自家爹爹鬚髮盡張的威武樣子,頓時輕笑着上前挽住他的手臂:“爹爹你過慮了,是女兒自願過來的。城中有葉家血脈之人,自然是最容易被人劫持利用的,而主要便是爹爹、大弟和皇子,現在大弟已經直入禮部,禮部背靠政事堂,一旦事發,直接前去政事堂,甚至可以入宮。倒是爹爹這裡距離皇城比較遠,來往不便,所以叛軍很可能直接進攻此處。女兒怕爹爹身在浪潮之中孤單,所以特來相伴。”
搖了搖頭,葉夢鼎淡淡說道:“你爹爹這一把骨頭雖然老了,但是關鍵時候應該做什麼還是明白的。人活了這一輩子,且不論活的成功還是失敗,至少活的不糊塗。”
陰雲已經從南面壓過來,讓整個南京城都籠罩在陰沉沉的天色下,不過還是有一抹陽光撕裂烏雲,將溫暖灑向每一寸土地。至少這還是大明的江山,至少這還是葉家的天下。雖然葉夢鼎知道自己曾經是宋臣,但是更清楚自己現在是大明的太上皇、大宗正!
芸娘不可置否,攙扶着葉夢鼎走入書房,而葉傑緩緩的跟在後面,守候在門外,後院都是葉家多年的老僕,甚至很多人都是看着葉應及和葉應武兄弟兩個長大的,此時聽聞動靜,都緩緩的聚集過來,一個個站在陽光下,看着葉夢鼎的背影,默然不語,拳頭卻是緩緩攥緊。
這些年葉家歷經風波險惡,或喜或悲,什麼陣仗沒有見過,所以就算是天塌下來,怕它作甚!
芸娘殷勤的爲葉夢鼎端上來一杯茶,看着自家相比之前明顯蒼老了的爹爹,低聲說道:“爹爹,你終究還是不想住到宮裡面去麼?”
雖然葉夢鼎晉封太上皇,宮中也專門爲他修建了宮殿,不過葉夢鼎就是不搬過去,導致放心不下家中老頭子、又不想和孫兒分開的陳氏,只能每天在兩頭跑來跑去。
迎着自家女兒的目光,葉夢鼎握着茶杯的手緩緩鬆開:“是遠烈讓你拿這個問題來問老夫?”
“不是,是女兒自己想問的。”芸娘當即回答,切冰斷雪。
沉默了良久,葉夢鼎方纔開口,聲音甚是低沉:“這天下是葉家的天下,這江山是葉家的江山,可是歸根結底老夫還是大宋的臣子,曾經爲了那煌煌炎宋耗盡平生心血,曾經爲了和賈似道一較高低用盡此生精力。老夫這一顆心,爲了那已經消散的大宋,跳動至今啊。”
芸娘看着葉夢鼎滿是褶皺的手,心中沒來由的一痛。
這些前朝老人的心情她也能夠理解,他們和賈似道鬥爭了一輩子,眼看就要失敗的時候,葉應武橫空出世,以一次又一次驚世駭俗的勝利直接走到了可以撼動賈似道的位置,爲這些垂暮的老人帶來了期待已久的希望和光明,只是他們沒有想到,葉應武並沒有像他們想象的那樣成爲再世周公,輔佐這個他們耗費了此生心血的大宋,而是毫不猶豫的將一切都毀滅、將一切都推翻,現在甚至就連前宋的文武制度,也都被他翻得底兒朝天。
葉應武給了他們不該有的希望,然後又將這一切粉碎。但是葉夢鼎、江萬里他們已經沒有心力反抗,甚至沒有心思反駁,畢竟葉應武走到這一步,他們幾個實際上“居功至偉”。
所以這些老人就像是把頭埋在沙漠中的鴕鳥,選擇對一切視而不見,就由着他去吧。可是誰曾想到,終究還是有人坐不住了,終究還是有人想要將這個嶄新的、生機勃勃的大明毀滅。
手指輕輕敲打着桌子,葉夢鼎的聲音低沉,卻帶着濃烈的剛強之意:“雖然如此,但是老夫知道遠烈對這片土地做了什麼,對這個朝代做了什麼。百年北歸的夢想,他實現了;生民樂樵蘇的願望,他在竭盡全力將其變爲現實。他是爲了萬民、爲了大明,而不是滿足一己的私慾。這就已經足夠了,足夠讓我們這些老骨頭站在一邊靜靜的看着他走下去。”
頓了一下,葉夢鼎的聲音越來越小:“無論走到什麼地步,都要比我們當年走的要好,要好很多······”
“爹爹。”芸娘輕聲喚道,第一次聽到葉夢鼎代表這些前朝老臣傾述他們矛盾卻切實的心事,有一種複雜的神情泛上心頭。
擡起頭,下意識看了一眼窗外,葉夢鼎淡淡說道:“芸娘,你看,外面已經是黑雲壓城了。”
彷彿是想要應和葉夢鼎這句話,一陣風撲面而來,帶着泥土中的潮溼。
隨手掩上半邊窗戶,葉夢鼎沉聲說道:“既然來了,芸娘你就留在這裡,陪着老夫說說話。”
芸娘點了點頭,卻聽見葉夢鼎接着說了幾個字。
“這雨,要下;這天,變不了!”
老人已經掉了不少牙齒的嘴裡,難得說出這麼清晰的幾個字,彷彿是從丹田、從胸腹當中發出,回韻悠長,繞樑不散。
芸娘下意識的微微擡頭,彷彿看到那聲音良久之後順着風直衝窗外,直撲向那厚厚壓城的陰雲,直撲向那九霄之上!在這之間,芸娘第一次感受到了自家爹爹身上散發出來的,濃烈殺意。
老人允許自己的夢想破碎,但是絕不允許這個蒸蒸日上的國家和民族,再一次被肆意的踐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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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雅間當中,趙溍的手微微顫抖。
外面陰雲壓城,顯然不久之後初夏的第一場暴雨就會降臨到大明帝都。
不過現在趙溍的注意力並不在外面南京城的景色上,也不在那濃重翻滾着向這邊蔓延的烏雲上,他就一直盯着桌子,不只是手在顫抖,甚至渾身都在不自覺的抖動。
這麼多年來他從來沒有像今天此時此刻這樣緊張。
勉強端起來茶杯,滾燙的茶水不斷地晃動着,甚至潑灑在他的手上、雪白的衣袖上,只不過趙溍不爲所動,依舊用力將茶杯拉扯到自己的嘴邊,狠狠的抿了一口,甚至顧不得滾燙的茶水在喉嚨間灼燒的痛感。
彷彿只有這痛感才能讓他清醒。
雅間的房門被小心翼翼的推開,一名年輕人緩步走進來,看了趙溍一眼,急忙走下,壓低聲音說道:“趙知府還真是準時。”
趙溍勉強衝着他一笑,壓制住自己聲音當中的恐慌:“你們的人現在準備的怎麼樣了?”
“這個趙知府放心便是,到時候我家相公的人手會直接衝向禮部,今天晚些時候禮部有個會談,商議那人在北面歸來時候的禮儀制度,所以作爲侍郎,葉應及必然也在。只要能夠控制住葉應及,咱們就有了上好的傀儡。”年輕人的聲音很低,不過明顯要比趙溍鎮定。
趙溍一邊摩挲着自己剛纔被茶水燙到的手,一邊點頭說道:“我家中僕人能夠集結起來忠心耿耿者三十人,到時候全都聽從你們相公的差遣,不過這些僕人多爲老弱,恐怕也起不到太大的作用。”
“各家僕人多寡並不要緊,只是虛張聲勢、幫着擾亂一下秩序罷了,最後依靠的還是咱們在外面僱傭的亡命之徒。”年輕人的盯着趙溍的眼睛,頓了一下,“趙知府害怕了?”
趙溍微微一怔,手指交錯在一起:“此事事關重大,有些緊張,倒是讓你見笑了。”
“嗯,”年輕人點了點頭,“這也在情理之中,趙知府只要按照我們計劃好的去做,自然會萬無一失。而且事成之後趙知府這個扶危定難的功名自然是跑不了了,爲了功名利祿,拼這麼一把也是值得的。”
趙溍嗯了一聲,剛想要說話,那年輕人卻是站了起來,看了一眼窗外:“六扇門和錦衣衛在京城當中耳目衆多,我們自問沒有引起他們的注意,不過謹慎小心一些總是好的。此地不宜久留,我走之後,趙知府也速速離開,功成名就,就在今夜。”
話音未落,那年輕人不等趙溍回答,就已經快步離開。
而趙溍微微張口,卻什麼都沒說。
“轟隆!”外面一聲巨響,黑壓壓的烏雲被電光撕開一條裂縫,滾滾的雷聲如同神靈的怒火,傾瀉下來。
趙溍打了一個寒戰,卻並沒有離開。
狂風呼嘯着從外面吹卷而來,雅間房門再一次被打開。一名店夥計弓着腰走進來:“客官,您還想要點兒什麼?”
趙溍看了他一眼,低聲說道:“上好的太湖小洞庭碧螺春可還有?”
“當然有,明後的剛剛來了一批,口感正佳。”店夥計微笑着回答。
呼了一口氣,趙溍的聲音卻依舊難以掩飾顫抖之意:“剛纔那人你們都看到了?”
店夥計嘴角邊掠過一絲笑容:“趙相公放心便是,一羣小魚小蝦,還妄想在這南京掀起來什麼大風大浪。天下承平未久,這些傢伙就開始不知道天高地厚,這一次也正好教訓教訓他們。”
頓了一下,店夥計輕聲說道:“趙相公這一次當真是功不可沒,我家頭兒說了,到時候上下功勞,少不了相公的,在陛下面前,也自然會爲趙相公多多美言。不過趙相公接着從此處停留,多少會引起懷疑,所以趙相公速速回府,到時候自有人和趙相公接頭。”
趙溍點了點頭,站起身。
他不知道自己這樣做孰對孰錯,但是他很清楚,那些人想要做什麼,古往今來,謀反和誅九族從來都是同類詞,而相比於鋌而走險、博取一個還掛在口頭上的富貴,趙溍更期望能夠幫助更強大的一方,讓他們的勝利來得更輕鬆一些。
至少這樣,更容易保住自己的性命。
站在樓上,看着趙溍離開的身影,楊風負着手一句話都沒有說。而站在他旁邊的一名指揮使壓低聲音:“頭兒,剛纔已經派了兩個人更過去,不過那個傢伙看上去警惕挺高,十有八九得跟丟。”
“跟丟就跟丟了吧。”楊風搖了搖頭,徑直向着樓下走去。
“可是頭兒······”那名指揮使有些猶豫。
回頭看了他一眼,楊風淡淡說道:“某知道他們準備動手、怎麼動手,這就已經足夠了,某佈下的天羅地網,不會因爲獵物的身份而有更改變動。更何況這個時候,也來不及了。”
“轟隆!”又是一聲悶雷在天空中炸響。
風撲面而來,伴隨着還有嘩嘩的雨聲。
這一場大雨,如約而至。
楊風的目光落在茶樓外面傾盆而下的暴雨中:
“滿天風雨下西樓,正是殺人好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