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水一如既往的平靜,就像是千百年前那個老漁夫所歌唱的那樣。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濁吾足。
這來自天上的水,緩緩南流。
而無數的水師戰艦,旌旗遮天,白帆蔽日,一個順流而下,一個溯流而上,劍拔弩張,兩支水師的前鋒已經相距不足一里。當然,這兩支水師的目標,也已經出現在漢水之畔。
蒙古騎兵並沒有像宋軍將士所想象的那樣狼狽不堪,阿術在路上已經清醒過來,否則也不會一連發出數道加急命令,使得蒙古水師匆匆忙忙撤回險些羊入虎口的糧船,並且傾巢出動,不惜暴露一直隱藏的天衣無縫的董文炳水師,拼得一身剮也要將阿術接應回北岸。
張世傑雖然是水戰二把刀,但是他的麾下像夏鬆等人都是此間老手,再加上范文虎大人還沒有摸清戰場形勢,並且也算是有些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的水平可能還比不上張世傑,再加上旁邊還有一個剛直脾氣的老臣程元鳳,所以一時間也不敢隨意的插手指揮,任由張世傑和夏鬆從容的調動水師船隻。
曾經浩浩蕩蕩南下的兩萬蒙古騎兵最後活着回到漢水南岸的只有萬餘人,而且因爲長途跋涉雖然隊形尚且完整,但是遭逢戰敗,難免士氣低迷、將士疲憊,所以阿術也沒有打算讓這些或許還有一戰之力的殘兵敗將再去吸引宋軍水師的注意,而是就地安營紮寨,顯然已經做好了兩敗俱傷甚至己方大敗的準備。
張世傑和夏鬆已經知道在自己的後方還有一支生力軍正在飛快趕來,所以也不敢怠慢,一邊下令各部務必全力以赴,一邊抽掉出來二十多艘戰船調轉方向,以防在沒有戰勝正面的蒙古水師的時候董文炳帶着另外的水師殺到。
看着雙方的船隻已經越來越近,夏鬆忍不住感慨一聲:“要是那幾艘海船在手,縱使韃子水師再多出來百倍,還怕它作甚。而且雖然已經派遣人手前去命令留守全軍沿漢水北上,想必也來不及了。”
“總是想那些好事,好在某等船上兵器要勝過韃子水師一籌,而且韃子水師的船隻多爲老舊小船,如果戰機把握得好的,足可以在董文炳狗賊趕來之前將張榮實的水師吃掉。”張世傑的眉頭雖然尚未完全舒展,但是對於眼前對己方不利的局勢倒還真的沒有那麼擔憂,“只是可惜了,就算是咱們勝利了也免不了元氣大傷,恐怕也只能放任阿術帶着那些殘兵從容不迫的離開了。”
夏鬆聽聞此語,本來還帶着笑容的臉上也籠罩了些許陰雲:“是啊,張榮實這個老不死的雖然打仗不怎麼樣,但是真的可以說是一個防守的天才,否則也不會讓他帶着千把人的水師東躲西藏這麼多年,一直拿他沒有辦法,,更何況今日他處在上游,本來就易守難攻。”
張世傑沒有回答,而是將目光在越來越近的蒙古水師上面掃來掃去,沉默片刻,方纔淡淡說道:“距離已經很近了,準備吧。”
“遵令。”夏鬆應了一聲,回頭衝着身後的士卒打了一個手勢。
“咚咚”的鼓聲先從這艘不是旗艦的水師樓船上響起,緊接着另外兩艘樓船也同時擂鼓,鼓聲尚未停歇,整個江面上就被牀子弩和火球弩上弦的“刺啦刺啦”的響聲所覆蓋,對面同樣傳來如此聲音,但是一來隔得距離尚遠,二來蒙古水師的牀子弩數量遠遠不及南宋最精銳的兩淮水師,所以從這個方位聽起來,和風聲沒有什麼區別。
和張世傑獨自一人傲立船頭不同,旁邊那艘樓船上範大人在層層侍衛的拱衛下一點點的挪出船艙,不過也就是向前走了些許距離,便不想再走了,似乎已經做好了隨時逃回船艙的準備。
張世傑皺了皺眉,不過還是隔着船朗聲喊道:“範大人安好?江上風大,箭矢無眼,可要小心了!”
范文虎聽到“箭矢無眼”,心中打了一個哆嗦,不過當他看到一側樓船上的戰鼓時,一張老臉立刻陰沉下來,自己所在的明明是旗艦,不過從先後擂鼓的情況來看,張世傑這是把他自己的座艦當成旗艦了,還真的是沒有上下尊卑的觀念了,這可是一條活生生的罪名,就算是你張世傑今天打了一場大勝仗,只要臨安的那幾位相公們發揮發揮也可以讓你吃不了兜着走!
就當範大人心中有無數的心思在打轉的時候,張世傑已經扭過頭,將目光專注的投向前方。怕他有失,幾個持盾的甲士大步走上前,將張世傑護住。
鼓聲已經越來越急促,前方的蒙古水師已經漸漸駛進射程。
“前鋒走舸、蒙衝,突擊!後方樓船各艦,火球弩準備!”張世傑眉頭徹底舒展開來,手按劍柄,怒聲高喝。
樓船高臺上的鼓聲隨着改變,而夏鬆也急匆匆的換乘小舟去往前方的一艘體型較小的戰船。
隨着張世傑的命令下達,最前面的四十多艘蒙衝、走舸小艇飛快的向前,而蒙古水師也不是傻子,身處上游正是天賜良機,急忙一連點燃了十多艘火船,順流而下。
“但願這是你們全部家當。”張世傑喃喃說道,緊接着眉目生威,“各艦火球弩,放!”
話音未落,鼓聲已經更爲急促,而且有着獨特的鼓點。從大大小小的十多條樓船上射出的火球弩已經覆蓋了火船正在通過的水域,緊接着是震天動地的爆炸聲和掀起的層層水浪、數丈高的水柱。
“牀子弩,放!”這一次倒不用張世傑下令,各船上的都頭虞侯已經不約而同的下達了命令。
早就嚴陣以待的牀子弩同時“砰”的一聲,巨大的箭矢或高或低,從容不迫的形成密集的多方向打擊力量,最低的甚至已經犁開了剛纔掀起的層層白浪。而各艦也不會去管到底效果如何,而是拼盡全力繼續上弩,雖然和唐代需要五頭牛、八頭牛才能拉動的絞車弩相比,宋代的牀子弩威力更大、上弦更簡單,但是畢竟也需要足夠充足的時間。
畢竟是南宋最精銳的水師,也是少有的在兩淮的戰火中歷練出來的水師,第一輪射擊就輕而易舉的橫掃蒙古水師的前鋒船隻,有的巨箭甚至是從自家走舸上方擦着掠過的,從而才能準確的射中前方相同高度的蒙古水師走舸上的士卒,期間的精妙之處,不得不令人讚歎。
對面也下達了同樣的命令,雖然宋軍水師的船隻上快速的豎起來木盾,但是畢竟是牀子弩發射的巨箭,木盾勉強只能起到減緩去勢的作用,隨着距離蒙古水師船隻越來越近,宋軍的傷亡也開始增大。
那艘中型樓船上緩緩升起了夏鬆的將旗,夏鬆剛剛登上戰船便向四周的戰船下達了命令:“近戰,接舷!”
這些緊跟在走舸和蒙衝之後的樓船也同樣開始加快速度,而且在這一段時間裡面牀子弩已經完成了第二次上弦,再一次發射出銳不可當的巨箭,爲前方衝鋒的小船掃清道路。
“擂鼓,死戰!”持劍站在樓船之上,夏鬆頭也不回的大聲下令。
身後鼓聲震天動地,無數的艦船飛快的向前,犁開層層碧浪,攪動千年的平靜。一面面赤旗迎着江上的狂風獵獵舞動,無數的水師將士或是握緊手中的刀柄,或是熟練地向突火槍中填裝火藥,還有的正在來回搬用數量本就不多的火蒺藜。
“告訴夏鬆,速戰速決,節省火藥箭矢。”張世傑看着前方漸漸接近的雙方艦船,對身後的傳令兵吩咐。如此複雜的命令已經難以用鼓聲表達,那名傳令兵咬牙點了點頭,片刻之後一條小舟飛快的離開張世傑的座艦,直奔向前方衝鋒的水師艦船。
走舸和蒙衝率先突入蒙古水師防禦的陣型中,拜宋軍的牀子弩所賜,擔當外圍防禦的蒙古水師走舸上已經鮮有人站立,宋軍船隻也懶得和這些稀稀落落被打得暈頭轉向的敵人糾纏,而是直接撕開走舸的防線,迎向後面稍大一些的蒙衝。
三四條小型的宋軍走舸同時圍住一條蒙衝,船頭手持突火槍或者神臂弩的水師士卒拼命的壓制想要冒出頭來阻攔的蒙古士卒,而其後的宋軍將士則熟練地搭上木板或者拉好繩索,以突火槍或者神臂弩在前方開路,吶喊着衝上那些蒙衝船隻,更有一些藝高人膽大的輕鬆一跳就可以跳上低矮處的船幫。
“下水!”尚未靠近已經沒有多少戰鬥力的蒙古水師外圍船隻,夏鬆就趁着這箭矢尚且較少下達了命令,數百名水師士卒身穿水靠更有甚者直接光着膀子翻身跳入水中,一個個就像是那浪裡的白魚,在水面上翻滾幾下就潛入水中不見了。
遠遠地發現宋軍派人下水,張榮實暗叫一聲不妙,手下兒郎本來就少的可憐,再加上久未操練,就算是下水又怎能抵擋得了有備而來而且都是真刀真槍磨練出來的宋軍水鬼?
暗歎了一口氣,這位拼盡全身力氣方纔爲蒙古水師保存着一絲火種的老將無奈的將目光投向遠方,董文炳大人,您倒是快點兒帶着人來啊,否則這點兒實力就真的要交代在這裡了,要是有足夠強大的水師,又怎麼會懼怕那張世傑!
兩淮水師殺的很猛,這才短短兩柱香的功夫,最前面的走舸甚至已經突破了蒙古水師蒙衝的封鎖,毫不畏懼的直衝向遠比自己高大許多的樓船。看着那雖然有些破損但是還是嶄新的走舸,再看看自己腳下已經歷經了不知多少滄桑風雨的樓船,張榮實有一種力不從心的感覺,這一次怕是真的要在這漢水裡面餵魚了,可惜了阿術大帥一直對自己的這點兒水師青睞有加,如果不是這次情況緊急肯定不會命令張榮實帶着水師出營的。
“都隨着老夫,殺南蠻!”張榮實咬了咬牙,高高擡起自己的佩刀,怒聲呼喊。蒙古水師名爲“蒙古”,實際上清一色的都是北方漢人士卒,現在想來這一場轟轟烈烈的水戰終究還是漢家兒女自相殘殺,又如何不讓人感慨萬千?
蒙古水師士卒們高聲吶喊着,操控着最後的樓船向前衝擊,這些樓船雖然名爲樓船,但是都是年久失修的老船,而且從體型上也就是和夏鬆所率領的中型樓船相差無幾,所以這一次其實是有去無回的衝鋒,但是沒有一個士卒退縮,也沒有一艘戰船落後,彷彿這些振臂高喊的將士,已經和他們即將獻身的蒙古融爲了一體。
這或許,就是炎黃子孫的悲哀吧。
“不識好歹,那便順了你的意思!”夏鬆的臉上也盡是猙獰神色,隨着蒙古水師全部壓上來,前方的宋軍走舸和蒙衝雖然拼盡全力,但是畢竟雙方的實力差距擺在那裡,所以不得不放棄即將到手的獵物,倉皇向南撤退,結陣自保。
而夏鬆則率領着十多條樓船從宋軍小船兩側飛快的駛過,火球弩、牀子弩拼命地招呼越來越近的張榮實水師主力。密密麻麻的箭矢打擊着那些略顯單薄的樓船,無數的火蒺藜從船舷上拋下,在蒙古水師的蒙衝甲板上轟然爆炸!
“接舷,殺了那個不知廉恥、背叛祖宗的狗賊!”夏鬆高聲吶喊,親自端起神臂弩瞄準前方已經千瘡百孔的幾艘樓船,狠狠的扣動了扳機。隨着進入神臂弩的射程,十多條樓船上的士卒拼命的射擊,密集的箭矢一次又一次的覆蓋張榮實的旗艦。
雙方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漏水了,船下有人!”順着風,傳來蒙古水師士卒驚慌失措的聲音,在百夫長們的催促下,不少士卒匆匆忙忙的握着刀從船上跳下去,激起漣漪陣陣。
宋軍水鬼卻是從容不迫的冒出水面,同時將手中的鐵矛投向已經被一次又一次的箭矢橫掃過的樓船,然後拔出腰間的柳葉刀迎向跳入水中的蒙古水師士卒。
雖然蒙古水師士卒也是漢家兒郎,都通水性,但是怎麼也比不上宋軍這些自幼從水邊長大的水鬼,更何況玩兒的還是從水中拼刀子這種絕對考驗技巧的活兒呢。
看着一個個胸腹中刀,臉上滿是驚恐的自家兒郎浮上水面,張榮實終於閃現出來難言的痛苦,看向岸邊蒙古騎兵方陣的目光也變得有些茫然,下一刻飛快跳上船來的宋軍士卒已經接連砍倒了他身邊的護衛,將這位白髮蒼蒼的老將軍包圍。
“好事做到底,送人上西天,這等狗漢奸,留之何用?”不待張榮實揮刀砍殺,不遠處夏鬆已經冷聲笑道,身邊的宋軍士卒毫不留情的同時扣動了扳機。
三四支箭矢同時刺進了張榮實的身體,這位已然白髮的老將軍身體晃了晃,勉強扭頭看向已經越來越近的夏鬆,目光中流露出來的,確實複雜的神色,夏鬆皺了皺眉,爲什麼,在那目光中自己並沒有察覺已經熟悉了的仇恨?
爲了消滅這支水師,不但宋軍前鋒損失慘重,而且所存的箭矢也都消耗得差不多了。夏鬆皺着眉回頭看向後方。
陣陣鼓聲再一次響起,迴盪在寂寥的江面上。
董文炳的水師姍姍來遲,更像是一直隱忍了許久、等待了許久的黃雀,看着前方筋疲力盡的螳螂躍躍欲試。
而江岸上正在忙忙碌碌安營紮寨的蒙古士卒們,也都發下了手中的活計,目光不約而同的再一次匯聚在漢水之上。
蟬、螳螂、黃雀,依次登場,輪番唱戲。
而那持彈弓的人,又在何處?
這一次,到底,是誰的末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