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願將餘生託付君

?星辰如夢,冷月悽清。

葉應武可沒有文天祥那種半夜裡還上街尋人的敬業精神,在書房中隨意地看了會兒各地呈遞上來的公文,頓感索然無趣,這興國軍的主事官員走馬燈一樣的換了一茬又一茬,可真正有點兒本事能爲之下百姓做點什麼的的確屈指可數。

心中煩悶不安,只得在府邸中漫步,忙忙碌碌了一天,這還是他第一次踏入即將作爲自己生活地方的後院。

歷任興國軍大小官員雖然對外沒有什麼作爲,但是窩在小小的庭院裡終究不是辦法,於是上官們的宅院便爭相擴大,以至於等到葉應武入住的時候,這知軍的宅院和江南西路當道諸公的宅院沒什麼區別了,甚至要比葉家曾經寄居過的王爚家還要大上不少。

即使是江鎬他們都快快樂樂的擠了進來,留給葉應武的還有好大一片空着的院落。

帶來的那些家僕婢女散佈到這麼大的宅院中,怎麼看都嫌少,以至於葉應武慢慢悠悠地走了這麼久,假山、長廊還有那獨立水中央的八角亭沒少見,人倒是愣生生的一個沒見到。

不過說曹操,曹操到,葉應武剛剛想要跳着腳罵娘喊人,迎面就撞上了綺琴的貼身婢女鈴鐺,只不過這位曾經目睹了自己娘子和使君莫名其妙的從不死不休的仇敵變成了相親相愛的夫妻,至今還參悟不透其中道理的小丫鬟獨自碰上了葉應武,也不知道心中到底想起來什麼羞人的事情,臉都紅了,急忙躬身行禮:“奴婢見過使君。”

“人呢?”葉應武環顧四周,除了鈴鐺周圍還是沒人,“你獨自一人在這裡做什麼?”

鈴鐺自然知道這衙內使君問的人是誰,當下便是笑着不慌不忙的回答:“後院正在灑掃庭除,所有的婆子家僕都集中過去了,我家娘子只得到亭中撫琴,便讓奴婢去取些熱水、茶葉。”

“灑掃庭除?”葉應武這才意識到,上一位知軍在半個月之前就已經打馬回京去了,至於他的家眷更是好幾個月之前就都先轉移走了,這院子裡的確是好久沒有人住過了。

畢竟有膽量在這個距離北線不過百里的地方像葉應武這樣勝似閒庭信步的,嗯,文官,找遍整個南宋估計也上不了十個,要知道,當年忽必烈掛帥主持鄂州之戰的時候,蒙古騎兵雖然攻克不了興國軍的高大城池,但是在原野上光是進軍就足足有三趟。

當然如果非得找出來這麼個人,跟興國軍剛剛走馬上任的那個在文官裡面算是膽大包天的通判算一個,隆興府的那幫子老頭估計也勉強夠格。還有那個就在這興國軍當小吏的謝枋得應該也可以算上。

“不過使君請放心,主要的屋子都已經清理乾淨,不會耽誤了使君安歇。”鈴鐺輕聲笑道。

“去吧,去吧。”葉應武不耐煩的將這個一臉不懷好意的小丫鬟打發走,自己哼着小曲向着後院亭子中走去。

穿過漫長而黑暗的長廊,終於在盡頭看到了些許燈火。

前方簾幕低垂,清冷的風中夾帶着絲絲香氣,拂過廊下水池,當真是吹皺一池春水。耳畔已經響起了琴聲,將不遠處傳來的忙忙碌碌的聲音全都掩蓋下去,成了整個天地間唯一的清響。

老子有多久沒有這麼閒適了?在那萍水樓上老子啃着羊腿還得收拾郭懷這個蛀蟲;就算是在那鄱陽湖上,外面下着暴雨,老子還得認認真真的收攏人心······葉應武自嘲的想着,隨手一掀,層層羅幕已經如波浪般分開,之前隔着羅紗綽綽約約的身影也漸漸清晰。

白衣勝雪,佳人如玉,晚風輕拂,皓月當空。

葉應武終於滿意地點了點頭,這纔是一個標準的衙內應該享受的,他媽的之前老子混得就像一個**絲!

和綺琴的種種姻緣都是以前那個葉應武結下的,按說現在的葉應武對於綺琴是沒有感情的,但是畢竟是迷醉了整個臨安,在三十六條煙街柳巷中拔得頭籌的行首花魁,對於如此佳人,葉應武表示自己是沒法拒絕的,當然是男人恐怕都不會拒絕。

除非他是彎的。

綺琴已經察覺到身後有人來,但是手指卻沒有停下來,依舊在琴絃之間跳動着,只是淡淡的說道:“鈴鐺,衝一壺茶吧,燒開了就先晾着。等會兒使君就回來了,秉燭夜談,定然會渴的。”

葉應武眼珠子一轉,下意識的捏捏嗓子,將自己的聲音變得更渾厚一些:“夫人有何吩咐,要不要小人幫夫人按摩一下,小人精通······”

悠揚的琴聲戛然而止。

“什麼人?!”綺琴一驚之下,霍然起身,袖子卻被葉應武一扯,整個兒倒進了葉應武的懷裡。

“夫人還會投懷送抱呢,小人真是三生有幸啊······哈哈哈!”葉應武一把環住綺琴,憋笑憋得雙肩都發抖,勉強用剛纔那個聲音繼續調笑,不過最終還是忍不住了,徹底爆發出來。

綺琴羞得俏臉通紅,右手下意識的擡起來想要扇過去,不過還是硬生生的在半路上止住了。

你不扇我就得寸進尺,葉應武雙手自然開始熟練地不老實起來,還不忘笑着說道:“什麼使君不使君的,不行,聽得太彆扭,換一個稱呼,別搞得咱家後院也跟官場上似的,話說別家不是‘郎君’、‘良人’叫的很親嗎,我看着兩個就不錯,咱們試試,叫得好聽了就放過你,否則莫怪某辣手摧花了。”

懷中佳人俏生生的白了他一眼,眼波流轉,含情脈脈,看的前世身經百戰的葉應武也是獸血沸騰,綺琴這才輕輕推開他,垂着頭輕聲道:“郎君。”

葉應武下意識的眨了眨眼,餓虎撲食一樣就要撲上去把這臨安花魁就地正法,身後突然傳來了最不該出現的聲音。

“使君!”鈴鐺不知道從外面站了多久,終究還是鼓足勇氣喊了出來,“使君,文通判求見。”

一切動作都戛然而止,葉應武長長地吸了一口冷風,從頭涼到腳。

天煞的文天祥,你他奶奶的成心壞老子好事不成?咱們到底是哪輩子結下的冤家?上輩子和你不會是基友,然後背叛了你吧?如果不是看在你他孃的是民族英雄的份上,老子非得剁了你小子!

看着葉應武垂頭喪氣片刻之後又變的氣急敗壞,綺琴急忙上前,輕聲笑道:“文通判想必也有什麼急事,纔會漏夜而來,還是出去漸漸地爲好,奴定會等着郎君回來的。”

小妖精,你等着,老子說什麼也得吃了你。也罷,說不定真的有什麼大事,先去見見那個挨千刀的文天祥。

“把‘奴’也換掉,聽着彆扭!”葉應武拋下來一句話,掀開層層羅幕,還不忘狠狠瞪了鈴鐺一眼,方纔怒氣衝衝的去了。

鈴鐺看着這位爺黑着臉離開,方纔吐了吐舌頭,跟做賊也似的溜進亭子,然後狐疑的在自家娘子身上掃來掃去之後,方纔笑道:“娘子,剛纔奴婢可聽的清清楚楚,娘子是怎麼喚使君的,怎麼,這可不是娘子你的性子······”

綺琴佇立在風中,靜靜地看着遠處沉默的黑暗,無奈的笑了笑,什麼都沒有說,只是微微擡頭。

漫天的星辰在那剎間也黯然失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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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天祥自然不知道自己剛纔被另一個人在心中千刀萬剮過,當然就算是知道了也會從容一笑,直言犯上對於他來說那可是輕車熟路,這個世上想要將他千刀萬剮的人,估計能塞滿半個朝堂。

當看到葉應武黑着臉出來時,謝枋得心中自然是“咯噔”一聲,這葉衙內看起來有些不太好伺候,似乎和其他官員一樣並不太喜歡屬下的緊急稟報。不過若是他真的如此,也不值得我謝枋得視之爲主公。難不成今日在那小小的山丘上所見到的,只是一種錯覺,一種巧合?

“師兄,何事?”葉應武有些不耐煩的說道,並沒有將文天祥身後幾乎要沒於黑暗中的那個小吏放在眼裡,只道是一起前來的跟班,“可是前方蒙古有何異動,還是糧秣錢餉不足,若是如此,便將偏院的那幾個人都喊過來,我們一起商量商量······”

文天祥笑了笑,卻並沒有回答,而是先拱手算是行禮,既然已經認定了自己和葉應武的上下級從屬關係,那麼見到葉應武自己就應當行禮,文天祥從來都是一個喜歡遵守禮節的人。

見到葉應武點點頭算是應答,文天祥才一側身將幾乎要隱沒在黑暗中的謝枋得讓了出來,笑着說道:“愚兄不才,幸未辱命,這便是謝枋得謝君直兄。”

聽到自己已經在心中默唸了不知道多少遍的那個如雷貫耳的名字,葉應武本來陰沉的臉立刻多雲轉晴,下意識的將那個站在黑暗中毫不起眼的小吏上下打量一番,心中突然想起來什麼:“你······你不是今日陪同某等······沒想到······沒想到······是某目光短淺了······”

葉應武一邊喃喃自語,一邊已經三步並作兩步衝上前去,細細打量這位在未來的歷史上和文天祥齊名的英雄人物,和文天祥自然而然流露出來的沉穩冷漠相比,南宋“兩山”的另一座顯得更加飄逸灑脫,這應該和謝枋得半儒半道的思想觀點有着密不可分的關係,要知道即使是再後來的流亡生涯中,這哥們兒還不忘四處拜訪道教名山呢。

當然,此時的謝枋得身上穿着一件打滿補丁的小吏衣服,滿身的塵土,臉上也難以掩飾滄桑和憔悴,讓人不得不感慨“英雄也有落魄時”。當然即使是虎落平陽,因爲知道這位仁兄未來的赫赫英名,葉應武也不敢小瞧,剛纔臉上的不愉已經消失得乾乾淨淨,取而代之的是真誠的笑容,澄澈無比。

謝枋得哪裡知道葉應武臉上的這些變化是經過了無數次誠心誠意的表白之後自然而然練出來的,心中早就感動萬分。

一旁的文天祥心中忍不住感慨着,狠狠的瞪了葉應武一眼,自顧自地走到一邊去了。變臉變得倒挺快,啥時候收買人心這一套也讓你耍的爐火純青了,當真是未來的梟雄,這套路都無師自通。

當下已然有了報效之心,謝枋得大步走出黑暗,拱手恭敬行過一禮,之後便下意識的挺直腰桿,方纔朗聲道:“鄙人便是白日裡的那個小吏,在城北營地一睹使君風采,當真是驚爲天人,故有投效之心,加之宋瑞兄漏夜前來拜訪,感動之餘,自當爲使君效力,望使君不吝此半老之軀!”

尚未說完,這個已經四十歲但是腰桿依舊挺得筆直的華夏脊樑就這樣直挺挺的單膝跪了下來。

葉應武嚇了一跳,急忙衝上前將謝枋得扶了起來,丫的自己演戲這傢伙還對着演上勁來了,不過看他眼裡的那股子倔強真誠的神采,估計是真的,一點兒都不像是在演戲······有如此人傑歸心,和文天祥爲我左臂右膀,以後終於不用愁後方的安穩了。

看着謝枋得激動的不斷顫抖的雙手和身軀,葉應武默然片刻,方纔鄭重的握住那一雙飽含風霜刻痕卻依舊剛強有力的手,輕聲說道:“放心,如果天要塌下來,某會在身邊爲你留一個位置的。”

謝枋得頓時流露出些許不解,葉應武側過頭看了一眼靜靜地站在那裡的文天祥,文天祥無奈的衝着他笑了笑,已然明白是什麼意思。葉應武微微點頭,方纔從容不迫的說道:“到時候,一起頂着。”

七個字,風輕雲淡,但是其後卻象徵着無限的荊棘。

渾身的熱血彷彿要噴涌出胸腔,四十歲的男人了,按說是不惑的年紀了,卻忍不住熱淚盈眶。這麼多年南宋偏居東南,飽受欺壓,太需要一個人來將這一切都挽回。

謝枋得心中沒來由的相信,身前的這個少年,便是不二的人選。

葉應武的眼裡也忍不住有些溼潤,不知何時自己就已經假戲真做了。小時候窮極無聊的時候翻閱注音版的《上下五千年》,曾經認爲這些人太愚忠,不知道在世事中變通,而現在身臨其境了,方纔發覺,自己和他們同樣的愚忠,因爲你、我、他,站在這裡,忠誠的對象不再是那個軟弱的、飽受欺凌的南宋朝廷,而是整個華夏民族。

爲的,是民族衣冠的延續。

恐怕這也是爲什麼,面對南宋小皇帝的親自勸降,文天祥依然冷冷的拒絕了,如果維護這衣冠需要抗旨,那麼他便抗旨。

而此時的文天祥就站在一旁,靜靜地看着兩個人死死的握住對方的手掌,彷彿那兩隻手有着無窮的力量和無窮的希望,這位未來寫下了《指南錄》並且名揚千古的民族英雄,只是悄無聲息的站在那裡,卻笑了,笑的是那麼的燦爛而開懷。

彷彿他透過層層的黑暗,透過層層的灰塵,看到了在那北方烏雲壓境之下的一縷光芒,一縷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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