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今夜星辰今夜燈

?夜幕籠罩在興國軍永興縣城的上空。

燈火闌珊,皓月當空。

遠處隱隱約約似乎還能聽到大江的濤聲,又有誰能知道,在未來漫長的十年裡,這條尚且澄澈的江水,將恆久的籠罩在漫天的廝殺聲和船槳聲中,並終究會被宋元無數將士的鮮血所染紅。

葉應武在接風宴上喝了些許淡酒,畢竟這個時代還沒有蒸餾這種高超技術,釀出的也不過就是後世米酒的級別,只要不像江鎬在滕王閣上那樣拿着一罈子硬灌,啤酒紅酒喝過不少的葉大少還是不會那麼輕易就人事不省的。

現在葉應武坐在府衙的議事堂內,前方的牆壁上掛着尚且算是詳細的周邊地圖。那個時代的地圖並不是畫在薄薄的紙上,甚至再糊上一層塑料薄膜,而是刻在木板上,每一座山巒、每一條河流,都在那木板上留下深深的不可磨滅的痕跡。

鹹淳二年的襄陽前線,比預想中的還要樂觀一些,此時在襄陽、樊城兩座重鎮當中宋軍雲集十五萬,而且都是久戰精銳,再加之經過多年的經營,襄樊兩城城高河寬,且都囤積有大量的弓弩箭矢、守城器具和糧草,否則歷史上也不會在十七萬蒙古大軍包圍、前來支援的友軍接連敗績的絕境中還能苦苦堅持十年。

無論是和金兵還是元兵,南宋軍隊的兩大優勢便是守城和水戰。襄樊之戰最後蒙古軍勝利,一個原因是因爲重點發展水軍並對南宋水師叛將劉整委以重任,另外一個不可忽視的原因便是運來了足以威脅到襄陽城防的回回炮,一通亂轟。即使是消磨掉了宋軍的這兩大優勢,最後還是呂文煥因爲擔憂城中百姓徒受戰火而被迫投降。

現在除了在襄陽城中的南宋精銳,在興國軍還有張世傑統帥的水師,北岸蘄州、黃州還有蘇劉義統帥的淮上精銳,如果葉應武再集結江南西路所有能戰之士訓練出來一支戰鬥力不俗的精兵,那麼撕開蒙古的包圍逆轉整個襄樊形勢也不是不可能的,要知道在真正的歷史上,江南西路即使是在上官投降之後,地方豪強忠心華夏者不可計數,在文天祥來之前便不斷有人揭竿而起,文天祥返回家鄉之後更是將整個江南西路攪動的天翻地覆,也因此而爲南宋小朝廷逃命爭取到了寶貴的一線生機。

就算是襄陽之戰敗了,南宋岌岌可危,葉應武不信自己到時候拉着隊伍往贛西南大山裡一鑽,蒙古騎兵又能耐我何?要知道那片山中最著名的一座,可是叫做井岡山的。

當然,以上種種都是設想,當務之急是怎麼應對大有壓境而來之意的蒙古大將阿術統帥的上萬精銳。

葉應武身後,文天祥等人默然佇立,所有人的目光都放在地圖的右下方,那裡就是興國軍的位置,而和興國軍隔着大江相望的蘄州、黃州,代表這蘇劉義的小小紅色旗幟在那鋪天蓋地而來的黑色旗幟當中顯得分外的突出,也是分外的渺小。

“這一次是玩兒真的了?”江鎬忍不住喃喃說道。

在他們出發的那一天蒙古騎兵就曾經騷擾過黃州邊境,不過好在天降大雨硬生生的逼退了這股輕騎,不過等待天晴了之後,蒙古探哨甚至放到了黃州城外,嚇得蘇劉義急忙率兵北上,以期能夠拖住阿術些許時間。

葉應武好歹還算是在慶元府和張麻子面對面拼過,怎麼着也算是見識過什麼叫做戰爭,雖然剿滅海盜這種級別的戰鬥看起來更像是兩大黑幫街頭火併。江鎬他們甚至連這點兒經歷都沒有,突然意識到北方壓境而來的蒙古騎兵是要玩兒真的了,除了每一個男兒都有的小小興奮之外又焉能不緊張?

沉默片刻,葉應武霍然站起身來,伸出手輕輕撫摸着穆圖上的溝壑山巒,自己的面前,是歐洲人口中的“上帝之鞭”,是這個世界上最強大的帝國和最強大的軍隊,而自己的身後,是整個華夏衣冠僅存的半壁江山。

即使是天之將傾,自己又有何選擇?既然來了,便不會渾渾噩噩像前世一樣聲色犬馬。

“是玩兒真的了。”葉應武淡淡的說道,他的從容使得室內緊張的氣氛有些消散,“我等需要在一個月的時間之內,訓練出來一直至少能和淮上精兵相匹敵的隊伍,之後,某會帶着在座諸君,渡過大江北上迎敵。至於到時北岸等待某們的,是蘇劉義將軍還是阿術,那就只有聽天由命了。不過某相信,大宋的氣數,尚未盡。”

聽天由命,聽天由命!

可是真正的歷史上,黃州、蘄州的守軍幾乎不堪一擊,萬餘人便輕而易舉的做了俘虜,不知道現在只是多了一個蘇劉義,多了近萬名淮上精銳,又能抵擋幾時?

更何況千里贛鄱各州各府聚集起來的所謂的精銳,又能有多大的本領,能在這天之將傾的時刻逆天而爲?

葉應武甚至懶得去想自己今後會怎麼樣,懶得去想襄樊之戰的十年拉鋸到底是何等的壯烈,現在只能說是走一步且算是一步吧。擡頭看去,每一個人都神情各異,或擔憂,或緊張,或興奮,或期待,即使是最穩重的文天祥也是緊緊攥着拳頭,目光炯炯。

“也罷,且散了吧。宋瑞兄,相煩速速打聽那謝疊山到底在何方。”葉應武擺了擺手,窗外已經是明月高掛,燦爛的繁星宛如鑲嵌在夜幕上的寶石。

在自己曾經生活了二十年的那個時代,如此的星空、如此的明月,已經很少能夠看到了吧?

自然不知道面前這個正在望向窗外的年輕使君事實上是在想着一些毫不相干的事情,除了文天祥默然拱手錶示領命之外,其餘人都先一步悄無聲息的退了出去,不想阻礙他們這位天資聰穎的使君思索未來的去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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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興縣城東北角,一戶再普通不過的尋常人家。

廂房裡有燈火一豆。

“吱呀”一聲,主屋的房門推開,一名中年婦女緩步走出,手中還端着包裹的嚴嚴實實的飯碗,看到廂房尚且長明不息的燈火,輕輕嘆息一聲,一名總角小兒輕輕扯了扯中年婦女的衣角,眨着明亮的眼睛疑惑不解的用那清脆的童音說道:

“媽媽,爹爹還沒有吃飯麼?爲什麼他一直都在廂房裡面,不跟我玩呢?”

中年婦女咬着牙沒有說話,而是緩步走到廂房外,伸出手來猶豫再三之後方纔敲響了房門:“良人,夜都如此深了,飯也都涼了,你且出來吧······”

廂房內默然了很久,裡面那人並沒有說話,而是徑直將房門打開,卻正是那陪着葉應武看過城北營地的那名小吏,只不過和白日裡的土氣和謙恭不同,此時的這名中年男子身穿白袍,腰懸玉佩,如果不是那滄桑憔悴的臉龐和兩鬢在黑夜中分外扎眼的斑白,恐怕也是個風度翩翩的佳公子。

中年婦女靜靜地看着自己的良人,什麼都沒有說,只是眼眶中已經不知不覺的溼潤起來。而那總角小兒卻並沒有此等深沉的感觸,依舊笑嘻嘻的說道:“爹爹,你終於出來了,你今天還沒有陪我玩呢!”

小吏蹲下身,臉上勉強擠出一絲笑容,伸出手拍了拍小兒的肩膀,輕聲安慰道:“定之,爹爹最近有些事情比較忙,可能沒有那麼多時間陪你了,你能原諒爹爹嗎?”

不知道爲什麼,這個世界上只要父親一拍兒子的肩膀,兒子就會充滿奮鬥的力量,即使是總角小兒也不例外,這年齡不大的小兒頓時像小雞啄米一般點了點頭:“定之當然能原諒爹爹,爹爹要保重身體!”

小吏不可置否的笑了笑,只不過當他站起來的時候,中年婦女卻發現那笑容充滿了苦澀,不由得問道:“良人,最近可是有什麼煩心事?若是心情不順,不如去城外疊山散散心吧,這城裡本來就沒有什麼事情交給你來打理。”

“不,餘隻是擔心,北方的烏雲依然壓境,這大宋,還有多少苟延殘喘的時間。”小吏淡淡的說道,目光不由自主地望向北方,似乎能夠看到那鋪天蓋地而來的黑色浪潮,將整個東南都卷席,“那新來的團練使尚且不好評說,倒是那通判,與吾是當年同科進士,算是有一面之緣,今日清晨餘倒是一眼便將他識出······”

“可是那文宋瑞文通判?今日上街,聽說那文通判可是當年的狀元郎,沒想到竟來此等窮鄉僻壤當一個小小的通判。”中年婦女並沒有在意自家兩人第一句話是什麼意思,反倒對後面的那一句很感興趣,畢竟也算是來了兩個大官,街上那幾個八卦慾望極強的大嘴婆子都快將那個狀元郎的家底扒拉出來了。

小吏默然片刻,自己當年也曾經風光無二過,又何曾想到現在竟已然落魄到此等境地,和那文宋瑞又有什麼區別?

突然間,小吏的腦海中浮現出白天在城北營地的景象,那個新來的團練使縱馬在山坡上飛馳而下,駿馬人立而起的瞬間,萬光籠罩,彷彿那人便是天命所歸。對於這個按道理應該只是一個小小紈絝的葉家二衙內,小吏心中已經充滿了好奇,到底是何方英才,方有如此力挽狂瀾的天命?

就在這時,“噹噹噹”的敲門聲響起,夫妻二人都是一驚。

“是何許人夜半敲門?”小吏朗聲問道,手中已經將許久不用的燈籠擡了起來,家中不知道多長時間沒有人來拜訪過了,這燈籠上也早就蒙上了一層灰,即使是點燃了也不算亮。

門外那人沉默片刻之後,方纔笑着說道:“京城一別,此處相見,君直兄難道就忍心讓文某人立於悽清夜中嗎?”

小吏還未作答,中年婦女就已經輕輕吸了一口涼氣,那人話中的“文某”可是聽得一清二楚的,這小小城中姓“文”的,可就只有那位今日才走馬上任的通判了,當下急忙將手中飯碗放下,急匆匆的上前將小院的門打開。

門開出,站着一位白衣士子,臉上帶着些許疲憊,又有些許欣慰,見到開門的是位中年婦女,心中已瞭然,便先拱手行禮:“這位可是謝家嫂嫂,文天祥此廂有禮了。”

謝夫人嚇了一跳,別說自己了,就是自家夫君也當不起這從四品通判大人的一禮,當下唯唯諾諾竟然不知道說什麼纔好,只能彎腰將文天祥迎入院內。

謝枋得快步走上前來,一把握住文天祥的手,笑着說道:“臨安別後,沒想到竟在此地相遇,當真是造化弄人,造化弄人。”

看着已經明顯蒼老了許多,但腰桿依然如當年一般挺得筆直的謝枋得,文天祥眼眶中也忍不住溼潤了,朝堂之上奸佞如雨,竟是此等棟樑之才埋沒如斯!而自己,如果不是與葉應武在慶元和那些天殺的海寇搏命相拼,換來不可磨滅的功績,卻還是被一擼到底的白丁一名,恐怕所處的境地還不如謝枋得尚有城中小院一座吧?

歲月無情,造化弄人,當年同科進士,一起風光無二的,現在相顧之下,卻已經是此般模樣,任誰都會忍不住長吁短嘆。

“寒舍簡陋,家徒四壁,倒是讓宋瑞見笑了,”謝枋得一邊將文天祥迎入自己簡陋破敗的屋中,一邊笑而問道,“宋瑞此來,只是爲了訪餘這故友嗎?”

文天祥深深地看了謝枋得一眼,默然片刻之後方纔笑着說道:“宋瑞此來,是爲葉使君覓經天緯地之大才。”

謝枋得一怔,並沒有回答,而是擡起頭來靜靜地看向門外。

無限星辰,無限光亮。

而自己的廂房裡面,那一豆殘燈尚未熄滅,彷彿還要和不斷倒灌進去的清爽夜風相抗衡,掙扎不休。

只是不知道自己這無用之軀,最後會化作星辰永恆的鑲嵌在那天幕之上,還是像現在一樣繼續在那廂房的黑暗中繼續堅持做那照亮些許書卷的一豆殘燈?

星辰璀璨,但是登天的路途是那麼的遙遠而危險。

殘燈搖曳,但是自己還是有信心能夠在那即將到來的黑暗之中堅守最後的本心。

站在他身邊的文天祥什麼都沒有說,只是那樣靜靜地站着,隨意的看着四周,也看着那忙忙碌碌燒水的謝家嫂嫂,也看着那站在門口不明就裡的總角小兒,更看着那廂房之中尚且在掙扎在搖曳的燈火,就是沒有擡頭看那璀璨的星辰,因爲文天祥堅信自己無論生或死,總會成爲其中的一顆。

一陣更清冷而強勁的夜風吹來,最後的殘燈終究還是熄滅,整個廂房也重新陷入黑暗當中。而那天上的星辰卻是依舊的璀璨如斯,絲毫沒有因爲夜風的強勁和黑暗的侵襲而動搖。

那一剎那,謝枋得心中已然有了定數。

正在忙碌着燒水沏茶的謝夫人李氏無意間擡起頭來,卻發現那兩個並肩站在門口的男人,儘管一老一少,卻都那樣靜靜的負手站立,如同站在天穹下昂然向上的兩座山嶽!

就算天穹崩塌,他們也會毫不猶豫的頂上去。

“啪!”李氏的眼淚終究還是忍不住滑下,跌落在那剛剛點燃的火焰中,火焰噼裡啪啦響了一小陣,又重新歸復平靜。

但是這天下,卻終究平靜不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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