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嘩嘩的下着,雨水順着屋檐向街面上潑灑,如同織成的珠簾。幾名士卒身披蓑衣在空蕩蕩的街道上走過,手中的長矛時而碰觸地面,發出清脆的響聲。走在最前面的都頭撐着一把傘,從而護住手中的燈籠,後面的士卒隊列甚至都不整齊,顯然在這樣的暴雨中他們也沒有巡城的心思,只想抓緊回去,換一身乾燥爽利的衣服矇頭大睡。
“都給老子打起精神,要是出了什麼好歹,看老子怎麼收拾你們!”都頭大聲吼道,只不過他的聲音很快就被風雨吞沒。身後的士卒們懶洋洋應和一聲。他們都是南京本地的廂軍,平日裡的訓練遠遠沒有神衛軍和禁衛軍這兩支京城駐軍嚴格。
而且按照大明最新的軍事制度改革,這些地方廂軍和鄉兵在大幅度裁減兵員之後,主要的職責也是配合當地府衙捕快維護本地的治安,負責對付一些捕快們沒有辦法對付的棘手罪犯,類似於後世的特警和武警。
如果不是禁衛軍半數護衛明王殿下北上,而神衛軍這幾天一直在鐘山東面和鎮江府水師一起拉練,雙方都抽調不出足夠的人手,恐怕這個時候也輪不到南京府廂軍來負責巡城事宜。
巡城實際上也沒有什麼,但是遇到這樣的天氣,自然誰都打不起來精神。
都頭象徵性的吆喝兩聲,見自己屬下回應平平,也就懶得再多管,不過當他走過一處小巷子的時候,眼角的餘光正好看到一道身影轉瞬即逝,幾乎是下意識的,都頭猛地扔掉雨傘,手中的燈籠衝着小巷那邊一晃,大聲喝道:“什麼人?!”
“動手!”回答他的是突然撕裂雨聲的暴喝和閃爍耀眼的刀光。
一羣黑衣人雖然渾身溼透,不過露在外面的眼眸中卻是閃動着殺意!
“不好······”都頭的“好”字還在喉嚨中打轉,胸膛就已經被刀刺穿。而更多的人則低吼着撲入後面驚慌失措的巡城士卒當中,手起刀落,甚是麻利,可以看得出都是精通殺人之術的人。
“砰”一聲輕響,都頭緩緩跪倒在雨中,衣衫已經溼透,鮮血順着傷口不斷地流淌,落在青石板上,染紅了一個又一個的水窪。燈籠從都頭手中垂落,最後一絲光焰在黑暗中竭盡全力跳動了一下,終於還是消散。
率先動手的那黑衣人緩緩收起來刀刃,衝着身後一拱手:“相公!”
撐着傘,一名老者緩緩走到小巷口,看着瞪大眼睛倒下的那名都頭,還有遍地狼藉的屍體,搖了搖頭嘆息道:“這只是一個開始,漫長的黑夜裡,還不知道要有多少人流血。”
頓了一下,他看向黑衣人:“發訊號,動手吧!”
黑衣人一點頭,後面的人已經將煙花訊號拉響,煙火“嗖”的一聲竄入夜空當中,不過因爲大雨傾盆,所以轉瞬即逝。
不過這已經足夠了。很快整個南京城各處角落,聯絡用的煙火接連不斷升騰。密集的腳步聲、慌亂的吶喊聲如同浪潮狠狠的拍打着每一面牆壁、每一處宅院、每一座樓閣!
老者的嘴角邊露出一絲欣慰笑容,當即轉過身輕聲笑道:“尤先生以爲,此次勝算幾何?”
黑暗之中一直沒有走出的那道身影,終於在所有人面前展露出來。尤宣撫負着手站在屋檐下,淡淡說道:“古往今來,鋌而走險都是最沒有把握的事。那就要看吳相公的手下有沒有那麼得力了。不過吳相公精心謀劃這麼久,自然能夠走上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位置。”
前面的老者正是前宋知樞密院事吳革。實際上他現在也不過五十多歲,不過整個人看上去卻像是在短短一年中蒼老了二十歲。不過此時吳革卻是面帶微笑,顯然一切都胸有成竹,當下裡他緩步走過那名都頭的屍體,看也不看這個剛剛死去、屍體尚且溫熱的犧牲品,而是徑直走到尤宣撫身邊:
“宋宗室的趙尹甫會帶着五十人直取大宗正府,這是他們趙家和葉家的私怨,葉夢鼎這個老狐狸,不可再留,造化如何便隨他們去吧;翁應龍招募來的之前皇城司死士,自然負責啃下皇宮這一塊硬骨頭,只要能夠搶到皇子,咱們就算是提前宣告勝利;老夫、南京府知府趙溍還有諸多官員家中的僕人也會四處擾亂,讓前來鎮壓的葉家走狗自亂陣腳;同時海上的張瑄和朱清也會派人偷襲鎮江府水師,讓神衛軍和鎮江府水師騰不出手來。當然了,還有尤先生您帶來的人以及倭人,也會助翁先生一臂之力。”
聽着吳革細細數來這些佈置,尤宣撫只是微笑着,卻一聲不吭。
而吳革侃侃而談半天,發現對方沒有任何反應,自討了個沒趣,不過還是湊上前兩步:“尤先生,按照咱們所談,蒙古要幫助老夫走上丞相的位置,甚至最後讓老夫坐一坐龍椅。”
尤宣撫斜斜瞄了他一眼,眼眸中閃過一絲不屑,不過並沒有讓微微低頭的吳革發現,只是緩緩開口:“這些自然。我蒙古大汗絕非說話不算之人,不過吳相公到時候也要履行約定。”
臉上流露出一絲遲疑和肉痛,不過吳革還是鄭重點了點頭:“兩國劃江而治,尊貴國爲長兄,永爲兄弟之國,年年歲貢,此爲自然!只要能夠亂了這江南,葉應武沒有根基之地,他的大軍就算是強悍也要遭遇無糧的困境,就算是貴國不出手,他也支撐不了太長時間。”
尤宣撫嗯了一聲:“只要吳相公遵守承諾便可。”
一抹狠厲神色在臉上掠過,吳革什麼都沒有說,只是把目光投向紛亂的風雨當中。
他本來是前宋的知樞密院事,絕對算得上位高權重,就算是天下兵馬並不聽從他的調遣,這個知樞密院事和光桿司令沒有什麼兩樣,不過至少也是當朝權貴,即使是賈似道再怎麼飛揚跋扈,有時候也得考慮考慮吳革這邊的意見和感受。
結果誰知道,因爲他沒有從龍之功,便在新朝之中受到了冷遇,一個空空的龍圖閣大學士頭銜戴在頭上,翰林院裡爲他開闢出來一處院落作爲喝茶之處,吳革便清楚自己的仕途已經走到了終點,以後可以喝茶養老、在歲月中被皇帝遺忘了。
可是他心中又有着不甘,因爲在前朝一直不得志的江萬里江家、王爚王家、章鑑章家等等因爲從龍趁早,所以在新朝當中都佔據一席之地,說是當朝權貴也不爲過,更何況那個甚至一路被貶到慶元府當知府的葉夢鼎,更是一步登天,成爲新朝太上皇、大宗正。
要說吳革沒有半點兒嫉妒和憤怒那是不可能的。
好歹他一個前朝知樞密院事,到了新朝就只能喝茶養老。門前也從之前的車水馬龍變成門可羅雀,這樣的落差讓他怎麼都接受不了。正好在這個時候,尤宣撫找上門來。
而事實證明,尤宣撫的選擇是對的,他沒有被抓起來,而是成爲了吳革府中的常客。不得不說尤宣撫在南朝多年,對於前宋絕對是瞭如指掌,在他的穿針引線和暗中運作下,一個一個對大明心懷不滿的人走到了一起。
諸多即將在文官制度改革當中被徹底抹去的冗官老臣不說,當時在臨安大亂中僥倖撿回一條性命的翁應龍、沒有追隨家族去南洋而是對復興大宋還有一絲奢望的趙尹甫,甚至還有感受到大明暗中敵意的日本倭人。
如果說尤宣撫真的走錯了一步棋的話,那恐怕就是趙溍了,只不過現在在尤宣撫和吳革的心中,趙溍還是自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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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暴雨傾盆,淮北也好不到哪裡去。
當南京的大大小小街道殺機暗藏的時候,葉應武正深一腳淺一腳走在大堤下的泥地中。一開始的時候工部還準備了人在前面爲皇帝陛下鋪設木板,從而防止髒了龍袍和龍靴,不過後來葉應武嫌棄這樣的方法麻煩,索性乾脆就直接和郭守敬他們一樣,褲腿挽到膝蓋,赤着腳就往大堤上走。
“屬下大明都水監宿州丞周清,參見陛下。”一名年輕人快步走過來,一襲蓑衣披在身上,衣袖都高高挽起,如果不是周圍一些小吏和士卒簇擁着,恐怕誰都不會覺着這就是整個運河在宿州段的負責人。
顯然周清也沒有想到葉應武竟然會在大半夜巡視河堤,所以說話的時候聲音都有些顫抖,畢竟都水監宿州丞這樣的官職,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就是這運河一段一畝三分地上的話事人。以他現在的官職,平日裡根本不可能見到大明皇帝。
周清的目光向下看着地面,顯然他自己這一身有些狼狽的打扮讓他感覺面聖甚是丟人。不過當他看見葉應武和他們也是一般無二的打扮,頓時竟然怔在那裡了。不只是周清,周圍所有的官員也都是低着頭,不過臉上的詫異和震撼卻難以掩飾。
“諸位卿家去做各自的事情便可。”葉應武揮了揮手,“朕就是過來看看,不知道周卿家可有空閒陪朕上堤看看?”
周清急忙一拱手:“敢不從命。只是陛下,您這樣的穿着······”
葉應武一怔,下意識看了自己一眼:“怎麼了,有什麼不妥?”
“陛下之着裝與我等無二,蓋因工地之簡陋,此爲臣之罪過也!”周清惶急單膝跪倒在地。
葉應武急忙上前攙扶周清,也顧不得他蓑衣上都是泥濘雨水:“卿家何出此言,這是你們的工地,換句話說是你們的沙場。朕爲外人,自當入鄉隨俗,更何況這麼大的雨,披上蓑衣、挽着褲腿,來往更爲方便,沒有什麼不妥,如果周卿家因此而內疚的話,當爲不解朕之心也!”
周清頓時微微張嘴,卻不知道應該說什麼。而葉應武站定環顧四周,看着來往忙忙碌碌的官吏,還有冒着雨巡視大堤的漢人監工,朗聲說道:“朕身在此處,看着諸位臣工爲了運河的疏通,即使是大雨傾盆依舊奮戰不退,依舊在此處堅守,就是爲了以防萬一。看着諸位吃住都在大堤上,和運河爲伴、以運河爲生,朕甚是欣慰,朕甚是欣慰!”
葉應武一邊朗聲說着,一邊和上前的小陽子、郭守敬等人將周清扶起來。
來往忙碌的工地,這個時候已經安靜下來,只剩下嘩嘩的雨聲和葉應武洪亮的聲音交錯雜織。
周清衝着葉應武深深地躬身:“吾皇聖明!”
“吾皇聖明!”周圍的大大小小官員、工匠和監工在這一刻都放下手中的活計,幾乎是用盡平生的力氣大聲喊道。
甚至就連那些在鞭子的催趕下勞作的南洋奴隸、蒙古戰俘,都下意識的擡頭看向聲音最先傳來的方向,目光之中滿滿都是複雜的神色。
葉應武緩緩的在人羣中穿過,向大堤上走去。
周清和郭守敬急忙跟上,指着前面濁浪滔滔的運河,周清帶着擔憂之意說道:“陛下,宿州段現在是整個運河疏浚工程的最北段,因爲運河常年堵塞,所以咱們這些天的主要任務就是將河道向兩側挖開,不過這一場暴雨下來,導致原來狹窄河道之中的水位大幅上升,一旦河水突破原本並不高的河堤,涌入工地當中,恐怕不只是這麼多天的辛苦付之東流,就連宿州鄉下都會或多或少受到波及。”
葉應武都是皺眉說道:“這運河怎麼會荒廢到這個程度,按理說如果有如此大的隱患,數百年來就算是亂世也不可能沒有絲毫動作。”
周清微微錯愕,而郭守敬向前一步,有些無奈的一拱手:“啓稟陛下,陛下有所不知,原本運河不是如此,尤其是隋唐時候,通過各處船閘的調節就完全可以應對洪水,更不要說這等暴雨。只是自大河改東流、北流爲奪淮入海之後,導致山東一帶再無大河滋潤,常年乾旱缺水,而兩淮一帶卻因爲平白多了一條大河,故而變得每逢大雨就容易有洪澇。”
見葉應武點頭,郭守敬急忙接着說道:“至於針對這運河,因爲年久失修,所以運河船閘等等都已經難以再使用,甚至很多用來存儲水的湖泊都與運河斷了聯繫。故而逢此大雨,自然很容易水位上漲甚至威脅堤壩。尤其是這百年來,南北割據,兩淮爲拉鋸之地,雙方來往,常無定主,自然而然就不會有人關心運河之事。”
葉應武狠狠一跺腳,自己竟然忘了黃河奪淮入海對於整個山東和兩淮的影響。因爲靖康之變,戰亂頻頻,以往注重於維持大河河道的北宋都水監已經隨着北宋煙消雲散,而失去了日常疏通維護的大河,也終於向世人展現出其狂暴難以馴服的一面,終於在南宋紹熙四年(公元1194年)失去控制,向南氾濫,奪淮入海。
這一次是大河在之前的東流和北流之後第一次更改河道,也是歷史上大河河道變化最大的一次,一直到清朝咸豐五年(公元1855年)大河在河南銅瓦廂決口,方纔再一次奪濟水河道,走原來東流之道路,成後世局面。
也正是因爲這一次大河奪淮入海,導致整個河北山東失去了原本的水源,而兩淮則常年洪水氾濫,歷朝歷代雖然都想整治,但是畢竟此事絕非一朝一夕之功,而且稍有不慎便是天災人禍,所以就只能任由它去了。
站在堤岸上,看着運河在腳下呼嘯怒吼,葉應武一言不發,任由雨水順着蓑衣瘋狂流淌。
良久之後,葉應武轉過身拍了拍郭守敬的肩膀,沉聲說道:“若思(作者按:郭守敬表字),治水是你的長項?”
郭守敬一怔,雖然不懂葉應武爲什麼有此一問,不過還是鄭重點了點頭:“臣自以爲略同此道。”
“等到收復了北方,爲朕治理大河。”葉應武看着郭守敬,一字一頓,“不管需要耗費多少,朕都支持你,哪怕是舉國之力,儘管放手去做。”
頓了一下,葉應武緩緩說道:“此爲千秋萬代、福澤萬民之工程。”
郭守敬身軀一震,擡頭迎向葉應武的目光,鄭重的一拱手:
“陛下只要下令,臣必竭盡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