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九章 夜雨銀漢截天流

冷風颯颯,帶着雨絲撲面而來。

雖然雨越下越大,但是五河口已經是人聲鼎沸,一面面戰鼓咚咚咚敲響,無數的鎮海軍士卒從營帳中匆忙的跑出,而透過修修補補尚且完好的寨牆,能夠隱約看見風雨中越來越近的黑色身影。

“帶人頂住,蒙古韃子肯定不會只有步卒,十有八九還是和白天一樣的章法,等會兒可能會有騎兵殺來。”張世傑拍了拍王大用的肩膀,“有什麼不夠就給某說,水師現在自身難保,只能靠咱們自己!你王大用給某記住,除非人戰死在這裡,否則丟了防線提頭來見!”

“虞侯放心!”王大用臉上的表情愈發猙獰,幾乎是大吼一聲,當先招呼親衛向着寨牆那邊跑去。

而張世傑則是擔憂的回頭緊緊盯着水師,他很清楚在這樣的風雨當中,真正有危險還不是王大用這邊,而是淮水上的水師。一旦淮水上水師被突破了,那麼就等於斷了鎮海軍的後路,在這等昏暗的風雨中,張世傑自問沒有能力把鎮海軍平平安安帶回去。

風雨越來越大,淮水就像是被截斷的天河,從九霄之上翻滾咆哮而來,濁浪滔滔,一根根巨大的圓木七橫八豎在水面上漫無章法,但是能夠順着淮河水向前,就已經足夠了。

張世傑已經意識到什麼,春雨下的大,春水漲是不假,但是一場春雨不可能讓淮水突然間變成這樣一副模樣,當初張世傑也是在兩淮一步步走出去的,哪裡還能不清楚兩淮的情況。唯一合理的解釋就是蒙古韃子早就已經準備好了這一手,之前就已經在淮水上游各處支流處堵住水流,從而使得囤積一定的水量,然後再突然間放水,從而可以讓圓木順水衝擊的速度達到最快。

只是沒有想到正逢天降大雨,當真是天助蒙古韃子。

一根一根圓木順着水重重的撞擊在外圍的幾艘蒙衝上,比較小的蒙衝被這麼重重一撞,大多數的都開始劇烈晃動,更有甚者船舷已經低到了水面之下,翻涌的水浪衝入船上,水師將士們也來不及在意越來越多的圓木出現在視線中,拼命地向船外舀水。

“快,啓碇,所有戰船在水面上散開,散開!”雨水順着張順的臉頰嘩嘩流淌,而張順則是手握佩劍,怒聲吼叫。天色昏暗,大雨傾盆,一時間能夠聽到命令的也就只有相鄰的戰船。

陰風怒號,雨絲撲面而來,一切的呼喊都已經成了徒勞,不過好在平時鎮江府水師也算是訓練有素,所以雖然沒有收到命令,但是大多數的戰船都開始啓碇,數百名士卒已經不分你我,拼命的搖動船槳,只求能夠不被滾滾向前的河水推動着衝入下游。

“咱們現在沒有別的選擇,蒙古韃子是算準了的,”一名指揮使冒着雨衝過來,“將軍,趕快下令,直接順流而下吧,大不了找到一處港汊,放過那些該死的木頭,咱們再衝回來。”

“蒙古韃子這是分而破之,”張順在風雨中怒吼道,彷彿只有這樣才能夠壓制住周圍慌亂的吼叫聲和浩浩的風聲,“聽岸上有鼓聲,蒙古韃子肯定在進攻營寨!他們就是想要趁着水師不在,一戰擊潰岸上的左右兩廂!所以就算是半數水師戰船折損在這裡,也不能後退半步!”

見到都統堅持,指揮使便不再多說什麼,岸上也是鎮海軍的袍澤弟兄,他們還在死死堅持,水師不能先跑路。一旦水師戰船在水面上消失了,那麼岸上將士就很難堅持了,畢竟不是所有人都能夠做到背水一戰,尤其是當面對的是蒙古怯薛軍這樣的對手時。

“頂住,各戰船頂住!”張順隨手抹了一把雨水,大步在戰船上走着。

這個時候來往通訊不變,最簡單的方式就是旗艦以身作則!

雖然張順的將旗已經被風雨打溼,貼在旗杆上,但是這一艘最大的樓船即使是風雨茫茫,依舊可以看的清清楚楚。當看到旗艦並沒有畏縮後退,反而一步又一步艱難向前的時候,周圍的樓船也都沒有退縮,這個時候大家大不了死死地撐在這裡,說什麼也不能當孬種!

“都統,那些鎮海軍已經瘋了,咱們抓緊跑吧,現在還來得及!”一名指揮使“撲通”一聲跪倒在夏鬆面前,“等會兒那些該死的木頭真的撞上來,兩淮水師就要完了!”

夏鬆臉色猙獰,目光炯炯彷彿有火焰在燃燒:“後退?!”

“是啊,都統,後退吧,退吧!”幾名將領在一側低聲勸道。

沉默了片刻,夏鬆緩緩的抽出自己腰間佩劍,然後出人意料的上前一步,一腳把那名已經年長的指揮使踹倒在地!劍尖在風雨中愈發閃動光彩,夏鬆看也不看周圍悄然噤聲的將領,冷聲說道:“周叔,你原來跟着爹爹打拼,後來又一心一意跟着某,也算是戰功赫赫,但是今天這件事情,你還是做錯了,這等關頭容不得動搖軍心!”

那名中年指揮使也被嚇到了,不斷的後退,而夏鬆則毫不猶豫的一劍劈過去,鮮血噴濺,那名指揮使捂住脖子頹然倒地。誰都沒有想到一向待人和氣的夏鬆竟然說殺就殺,剛纔那些說退兵的將領都是下意識打了一個寒戰。而夏鬆指着風雨中的屍體說道:

“誰敢擅言退兵,這就是他的下場!你們平時不是經常嫉妒對面鎮江府水師麼,現在看看人家,面對蒙古韃子死死地頂在那裡,可是你們呢,一格格的這就跑過來跟老子說什麼後退,就憑這個你們根本不配和鎮江府水師相提並論!他們鎮江府水師不是孬種,咱們兩淮水師更不能後退!這裡是兩淮,這裡本來就是兩淮水師應該守衛的地方!去,給老子頂住!”

“諾!”幾名將領都是鄭重的一拱手,轉身跑入風雨中。

而夏鬆手裡握着佩劍,雨水順着劍刃流淌,沖刷着上面的鮮血。

爹爹,淮東李安撫一敗,你自己就不管不顧的跑回來了,根本不顧互爲犄角的天武軍,使得北伐被迫中止。那是你的選擇,人各有志,孩兒管不到,但是今天輪到孩兒帶着兩淮水師上陣了,就不能看着這些同樣的宋軍兒郎苦戰,而兩淮水師拍拍屁股走人。

這是孩兒的選擇,無論成敗,不愧對良心。

“兩淮水師,頂上去,掩護鎮江府水師側翼!”夏鬆冷聲下令。

滾滾東流的淮水上,一艘艘戰船爭先破浪。

“弟兄們,水師將士拼了命要給咱們保住後路,不能讓他們白白努力,都給老子多殺韃子,殺一個夠本,殺兩個賺了!”王大用手持狼牙棒,撞入黑黢黢的人影中,揮舞如風。

鎮海軍士卒都是吼叫着挺起手中兵刃,向前衝殺,就連一向互相不對付的水師這個時候都在死死堅持,只爲了能夠掩護岸上袍澤的後路,那大家還有什麼好猶豫的呢,總不能這麼狼狽的退回去,讓那些水師將士寒心,讓他們看笑話。

雖然腳下泥水橫流,但是踩踏的依舊是土地,既然是在岸上,那麼就是鎮海軍步卒的戰場!

“把帳篷給老子撐起來!”張世傑和幾名士卒擡着被層層包裹的飛雷炮,快步跑來,前面帳篷已經挨個拍排好,一門門飛雷炮被搬進了帳篷裡,帳篷門口敞開,對準前方黑漆漆的天空。

“放!”張世傑怒吼道。

一聲悶響,炸藥包已經從帳篷的門口處躍出去,呼嘯着衝入黑暗。而包括牀子弩在內各種大型器械也都如法炮製。風雨中蒙古韃子步卒也是步履蹣跚而來,隊列拖得很長,所以雖然前面已經和鎮海軍殺在一起,但是後面卻還在艱難向前。

“轟!”黑暗中爆炸聲顯得有些突兀,而且十多門飛雷炮也只有一兩個炸藥包成功炸響,不過依然彷彿像是一道電光雷霆撕裂了天幕。

風雨交加,夜色深沉。

隱隱約約可以聽見戰馬嘶鳴的聲音,張世傑深深吸了一口涼氣,蒙古韃子的怯薛軍終於還是難耐沉默,估計不一會兒就能看見他們的身影了。當下裡張世傑拍了拍身邊幾名士卒,讓他們繼續操作飛雷炮,自己快步衝入風雨中:

“來人,告訴營寨中弟兄們,最艱難的時候到了,想要看到明天黎明的曙光,就跟老子拼了這條命!”

“拼了這條命也要殺韃子!”幾名宋軍虞侯攥緊兵刃,當先衝出去。

雨水洗刷着兵刃,張世傑目光冰冷,看着黑暗的遠方。

遠烈,既然你把淮北託付給某,不管是放心還是無奈之舉,某都會盡心爲之的。什麼蒙古韃子,什麼怯薛軍,既然今天這風雨夜裡,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不如就來決個勝負。

某張世傑站在這裡,只會向前,決不後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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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雨細細的斜織着。

站在韓園看山樓上,葉應武伸出手感受着春雨的冰涼。

“這麼晚了還不睡麼,明天那位戴知府不是還要邀請你赴宴?”趙雲舒輕輕扯了扯披在身上的外衣,緩緩走上看山樓。

葉應武看着外面茫茫的雨絲:“有心事,當然睡不着。”

“那不知道算不算同病相憐。”趙雲舒坐下來。

“某還是放心不下兩淮,讓姊夫帶着鎮海軍面對怯薛軍和史天澤,終究不是上策啊,”葉應武苦笑着將茶壺端起來爲趙雲舒倒了一杯,“當時也不知道是不是被衝昏了頭腦,竟然就這麼說來就來了,爲的只是一個實際上並沒有多少根據的猜測。”

趙雲舒看着他:“後悔了?”

“不後悔,既然來了就沒有什麼好後悔的,就算是蒙古韃子不來這臨安,某照樣可以帶着五百騎兵一路衝進去,把賈似道抓起來。”葉應武淡淡說道,“只不過從心底某並不很喜歡這種簡單粗暴的方式,畢竟這樣很可能會導致有皇室在其他地方自立,活着還有別的居心叵測的傢伙擁兵自重,所以還是親手從你們老趙家手裡接過來皇權來的穩妥。”

“說的真直白,”趙雲舒微微低頭,不想讓葉應武看見自己眼眸當中的傷感。雖然這已經是事實擺在眼前,但是被當着面說亡國之事,即使是趙雲舒心地再怎麼堅強也難以平平淡淡的面對。

不過意識到什麼,信安公主還是輕聲說道:“從趙家手裡接過來皇權,你是說最後還是打算饒爹爹一命?”

葉應武怔住了,旋即苦笑一聲:“也可以這麼想,至少心裡會舒服一些,大不了某以後把他們打發得遠遠的便是,畢竟你爹爹再怎麼說也是大宋的官家,留着他在眼皮子底下難免會有人想什麼歪主意。”

“謝謝。”趙雲舒簡短一點頭。

就當葉應武想要說什麼的時候,傳來匆匆忙忙的腳步聲,緊接着便是站在臺階下江鐵輕輕地咳嗽聲。

葉應武急忙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上來的正是一名侍女,手中捧着果盤,見到葉應武和趙雲舒都在,急忙上前小心翼翼的把果盤放下,有些狐疑的看着兩個人,葉應武見狀毫不猶豫的將茶水一飲而盡:

“舒兒,剛纔這首詩做的不錯,當真有李樊川之風,不過還是有差距啊,至少沒有表現出來李樊川······”

見到那名侍女轉身走了,葉應武方纔輕輕鬆了一口氣:“這個戴之泰,還真不是一個善茬。”

“這是他送給你的那幾名婢女?”趙雲舒看着那名身材高挑、長相甜美的侍女遠去的身影,心中一驚,當下裡壓低聲音:“你是說這個戴之泰竟然派人監視?”

葉應武苦笑一聲:“某原本還以爲這戴之泰不過是想要討好一下,送幾個侍女倒也無可厚非。不過你看剛纔那名侍女舉手投足間都帶着一股煙視媚行的姿態,而且剛纔放下果盤的時候手心中明顯有一層微微泛黃的薄繭,顯然是經過訓練,只是不知道訓練她的是不是皇城司了。現在看來這韓園轉眼就真的不姓葉了,對付這個戴之泰,不能掉以輕心。”

“平江府和湖州是臨安的北面屏障,尤其是平江府是官員來往臨安往往會選擇的落腳之處,又是一個大州府,在鎮江府被你控制之後,賈似道要是再不潛心經營平江府,恐怕鎮海軍殺到臨安門外他都不知道。”趙雲舒站起來說道,剛纔讓那個侍女這樣一打擾,已經沒有心情坐在這裡看風景了。

畢竟走到哪裡都有人在暗中看着,感覺總是渾身難受。

葉應武施施然站起來:“不過一直坐在臨安門口靜觀其變也會讓人鬱悶,某就不妨看看這個戴之泰,到底有多深的水,既然能夠被陳宜中壓住,爲什麼和皇城司全能夠走得這麼近,這個人當真有點兒意思。”

趙雲舒沒有多說話,剛想要下樓,葉應武卻是上前兩步,攔住了她:“不過恐怕要委屈公主殿下了,還請公主殿下移步翠玲瓏了,咱們兩個得湊活睡一晚上了。”

“你?我?”趙雲舒詫異的瞪着眼睛。

“廢話。”葉應武一把拽住她,“外面這些丫鬟裡面還不知道幾個真幾個假,要是看到你我名義上是夫妻,卻不但分房睡,還睡在東西院,是個人都會起疑心的。”

趙雲舒一甩衣袖,站在臺階上氣憤的看着他:“你是不是故意的,是不是早就料到會有今天這個事情,否則爲什麼讓我裝作你夫人而不是妹妹?實話實說。”

一巴掌拍在趙雲舒頭上,葉應武負手一邊下樓,一邊緩緩說道:“傻丫頭,陳宜中他娘生不出來女孩,只有弟弟,能怪某麼。”

趙雲舒氣的跺了跺腳,卻只能恨恨的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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