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坐在椅子上,陸秀夫只是靜靜地看着桌子上面散發着熱氣的清茶,彷彿心中有萬千思緒。
他越是這樣,坐在一旁的張家老爺子越是緊張。其實這通山縣方圓十幾裡,誰不知道李家大郎和張家小娘子兩情相悅的事情,又有誰不知道張家老爺子冷漠的拆散這一對苦命鴛鴦。
其實張家老爺子也有難言的苦衷,張家小娘子固然是他的女兒,但是卻並不是正室所出,而是張家老爺子年輕是疼愛的小妾誕下的,那小妾因爲難產而死,張家小娘子無依無靠,更何況張家大婦又是善妒之輩,雖然當時那小妾受寵的時候不敢怎麼樣,但是現在對於她留下來的女兒,卻是毫不猶豫的幾多排擠,並且一次又一次的攛掇張家老爺子說這女兒伴着血光之災誕下,是不祥之人,且不如找個權貴人家嫁出去,既能攀上高枝,又可以除一除家中晦氣。
女大當嫁,張家老爺子倒也沒有認爲攀個高枝有什麼不好,可是偏偏這個時候,李家大郎一頭撞進網裡來,對於已經破敗沒落了的李家,張家老爺子自然是看不上眼,所以嚴詞拒絕。
李家大郎雖然心灰意冷,但是卻也不敢做什麼出格的事情,可是誰知道張家小娘子頗有姿色這事不知怎麼就傳到了賈餘豐的耳朵中,當下裡便派親信暗地裡來提親。
張家老爺子雖然將這個女兒嫁出去,但是並不代表要嫁給賈餘豐這種被百姓背後戳着脊樑骨痛罵的人,而且嫁過去也是做妾,對於已經是通山縣望族的張家地位的提升沒有太大的幫助,所以張家老爺子和上次一樣也是拒絕了。
可是賈餘豐豈是這等好打發的人,索性便一不做二不休,買通張家的家丁,直接將人劫了出來,最後棄屍荒野,根本沒有將張家的臉面放在眼裡,最後還一口咬定是李家大郎的報復。
張家老爺子好歹也是塵世裡面摸滾打爬了那麼多年的人,怎麼能看不穿這等漏洞百出的謊言,以李家的財力,不說別的,就是買通自家的僕人都是不可能的,更不要說費盡周折將人搶出來了。
可是這又由不得張家老爺子不同意,張家雖然也有人在外爲官,但是並沒有大到可以扳倒背後站着賈餘慶甚至賈似道的賈餘豐的程度,所以爲了保全張家,張家老爺子無可奈何之下也只能捏着鼻子認了,雖然他知道這樣背後又不知道有多少人連着他一起罵,卻也只能這樣了,總比全家都被不明不白的陷害進去強不是?
更何況替罪羊是那個不怎麼招張家老爺子喜歡的李家大郎,讓李家吃點兒教訓也是好的。
可是誰知道事情峰迴路轉,興國軍知軍葉應武出面主持公道,一下子將賈餘豐囂張的氣焰壓得死死的,伸冤的狀子如雪花一樣遞到縣衙,天武軍的士卒就守在後院,等於將賈餘豐軟禁起來了。
張家老爺子沒想到賈餘豐竟然就這樣幾乎到了被扳倒的邊緣,心中頓時一緊,雖然自己並沒有真的助紂爲虐,但是至少在李家大郎案子上做了僞證,雖然沒有出人命,卻並不代表李家不會記恨。
而且這是最近的案子,葉應武和陸秀夫想來也會先從這裡下手,所以張家老爺子接到消息後一直提心吊膽,果然不久之後興國軍通判陸秀夫徑直帶着甲士上門拜訪。
可是讓張家老爺子不解的是,兩人寒暄幾句之後,陸秀夫不是細細品茶就是端詳茶杯,彷彿沒有什麼興致問罪。不過這纔是最讓張家老爺子擔心的地方,陸秀夫擺出這個姿態,似乎就是在告訴他,他們已經知道了一切,如果張家老爺子老實交代的話,恐怕還可以考慮考慮要不要減輕些許懲罰。
“砰,砰!”陸秀夫的手指關節輕輕敲打着桌面,雖然聲音很小,但是張家老爺子聽到心裡卻猶如聲聲雷霆,彷彿這就是催命的鼓聲。雨後的風很是涼爽,張家老爺子的額角上卻緩緩流下了汗珠。
賈餘豐,賈餘豐,你還真是害人不淺啊!
忍不住感慨一句,又想起來自己那無辜慘死的女兒,張家老爺子深深吸了一口氣:“陸大人在此間端坐也有些時間了,只是不知道大人前來所爲何事?若是用得到張家的地方,鄙人一定全力以赴,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陸秀夫伸出手握住茶杯,遲疑片刻之後又鬆開了手,緩緩說道:“張老爺子無需如此客氣,只是張老爺子這話本官可就有些不太愛聽了,若是本官讓張老爺子背叛這大宋,張老爺子也赴湯蹈火嗎?!”
陸秀夫說到最後,已然是聲色俱厲,一字字砸在張老爺子的心上,當真是有如霹靂。
張老爺子本來緩緩流淌的冷汗剎那如雨注,臉上的血色也隨之消散乾淨:“陸大人······陸大人是忠誠剛直之臣,怎麼會做出叛君叛國的事情······陸大人言重了。”
“砰!”陸秀夫狠狠拍了一下桌子,嚇得張老爺子險些癱倒:“好一個言重了,那本官想知道,賈餘豐讓你做什麼,你也做甚麼嗎?!禍害忠良、嫁禍無辜,難道不是背叛大宋、背叛官家、背叛良心之罪過嗎?!張老爺子是真的糊塗還是假的糊塗?!”
張老爺子翻了翻白眼,險些暈過去,禍害忠良、嫁禍無辜,這等罪名可大可小,往大處說還真的能夠扯到隊官家不忠上,而在這個朝代即國家的時代,對官家不忠就是叛國!
上來一點兒情面都不留,陸秀夫,好狠!
張家老爺子良久方纔回過神來,從椅子上站起來,兩個膝蓋都在發抖。他並不懷疑以葉應武和陸秀夫從麻城腳下屍山血海殺出來的鐵腕手段,不會先殺雞儆猴。
而張家就是一個不錯的選擇。
在天武軍的刀槍之下,整個張家難免會有滅頂之災。
“血光之災啊,當真是晦氣啊。”張家老爺子忍不住喃喃說道,在陸秀夫冰冷的目光注視下,他不再是一家之主,而是一個已經在風中顫抖的白髮蒼髯的老人。
輕輕嘆了一口氣,陸秀夫心中一軟,以勢壓人,自己果然還不怎麼擅長,見到這老人如此模樣便已經於心不忍了:“張老爺子,不是本官逼人太甚,此事是否有違良心,張老爺子恐怕心裡面也跟明鏡似的,一清二楚,所以還請張老爺子把事情的始末說出來,本官和葉大人絕對不會爲難······”
這是在談判嗎?陸秀夫忍不住喃喃自語,旋即苦笑。
張家老爺子顫顫巍巍的站直身體:“陸大人,此話當真?”
“當真,難不成張老爺子信不過本官?”陸秀夫看着張老爺子的軟弱,心中五味雜陳,如果易地而處,陸秀夫並不認爲自己能夠比張老爺子做到的更好,不只是今天,還有在此案上的選擇。
一邊是家族的生死,一邊是良心的存亡。
只是他不知道的是,在真實的歷史上,他做的遠比張老爺子要好。
“咳咳,”張家老爺子輕輕咳嗽兩聲,方纔苦笑着說道,“陸大人,且聽老夫徐徐道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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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坤朗朗,日光傾灑。
葉應武策馬在略有些空曠的大街上緩緩走過,身後楊寶只是帶着百戰都遠遠地跟着,有些提心吊膽的打量着四周的人羣,生怕真的有什麼刺客真的冒出來,那麼以葉使君三腳貓的功夫,恐怕凶多吉少。
可是葉應武依舊這樣不管不顧的策馬前行,根本不讓楊寶靠近。
街上的人不知是誰先認出來,這個有些憔悴但是馬背上身姿依舊挺拔的年輕男子,正是已經被通山縣百姓當成救命恩人和最大依賴的葉應武,緊接着整條大街都沸騰了,無數的百姓涌過來,甚至一些膽子大的兒童還跟在葉應武馬前馬後跑來跑去。
這本來寂寥的大街上,迴盪着久違了的笑聲。
葉應武從馬背上下來,笑容浮現在臉龐,伸出手摸了摸幾個總角小兒的頭,笑着對大街兩側的百姓一一回禮。
一匹快馬從縣衙方向飛馳過來,那名傳令兵沒想到葉應武就在前方,震驚片刻飛身下馬,朗聲喊道:“啓稟使君,通判已到縣衙,請大人速速過去。”
葉應武點了點頭:“告訴他,某知道了。”
目送那名傳令兵轉身回去,葉應武方纔重又對大街兩側帶着些許期待目光的百姓重新拱了拱手:“諸位鄉親請放心,國有國法,家有家規,小子絕對不會坐視有人魚肉鄉里、爲禍一方,請鄉親們靜候佳音,小子暫且別過。”
就在這時,楊寶急匆匆的走過來,附在葉應武耳畔輕聲說道:“大人,隆興府來人。”
葉應武一怔,沒有想到江萬里和便宜老爹他們還是忍不住怕出什麼意外,不過旋即心中一緊,一個小小的賈餘豐按說不過是手到擒來,自己有多大的本領江南西路的當道諸公想來也是一清二楚的,現在卻很是突兀的派人前來,說明事情肯定有了變故。
而唯一能夠插手其中的,想來也就只有賈似道這一個人了。
“某倒要看看,賈似道能有什麼手段。”葉應武輕輕一笑,他們現在是佔據了道義的制高點,就算是賈似道以勢壓人也要好好的思忖思忖,不過賈似道既然決定插手,那麼這就不再是葉應武和賈餘豐的博弈了,而是江萬里帶着王爚、葉夢鼎等人和賈似道一黨的博弈了。
或許這只是一場不會進入史冊的政治鬥爭,但是並不代表這不重要,賈餘豐被扳倒,就意味着江萬里一黨手中最精銳的拳頭——天武軍將再無後顧之憂,所以這是至關重要的一個職位。
朗朗乾坤之下暗流涌動,這下可熱鬧了。
葉應武忍不住攥緊拳頭,既然賈似道敢插手,那說什麼也不能讓他舒舒服服的。
“報,天武軍左廂接管糧倉,看守衙役羣起反抗,正在對峙!王進指揮使已經帶十幾名甲士過去,請求是否進攻。”又一名傳令兵飛騎而來,聲音雖然壓得很低,但是難以掩飾期間的急迫。
“報,通山縣知縣賈餘豐求見大人,陸通判請問應該如何!”那名傳令兵話未說完,又一名傳令兵縱馬而來。
“報,通山縣賀都頭帶着鄉兵求見大人,一是詢問可否有安排,二是請求大人將剋扣的軍餉發下!”又是一名傳令兵,穿過百戰都直趨到葉應武身前,“張貴將軍害怕出事,已經帶人趕過去了,並且請求大人如何是好。”
葉應武輕輕吸了一口涼氣。
想來賈餘豐和他的爪牙們已經聽到了風聲,所以才突然集中在這個時候暴起發難,剎那間即使是葉應武手中有着數百精銳的天武軍,卻也有些焦頭爛額,甚至無法判斷那賀都頭之流到底是心向何方,而或者說他們本來就是隨風搖擺的牆頭草,而現在正在小心翼翼的試探各方的態度。
周圍的百姓們好奇的看着一個個絕塵而來的傳令兵,議論紛紛,卻沒有一個人敢大聲喧譁,而剛纔那些跑前跑後的兒童,也都悄悄的回到父母身邊,靜靜地看着突然間寂靜下來的大街。
沉默片刻,葉應武冷聲說道:“來人,告訴王進,亂世用重典,天武軍是朝廷之軍,反抗天武軍便是反抗朝廷、反抗官家,一切敢於反抗的,就地正法!還有告訴張貴,速速將軍餉發給賀都頭,讓他帶着麾下士卒配合天武軍把守通山縣各個城門,只要不是本地口音的人士,全部攔下!楊寶,從百戰都抽取五十人,在通山縣各條縱橫大街上來回巡走,其餘人,隨我去縣衙!”
“遵令!”幾名傳令兵同時暴喝一聲,轉身即去,動作乾淨利落一點兒都不拖泥帶水。
葉應武也不再猶豫,翻身上馬,目光冰冷:“楊寶,旗!”
“遵令!”楊寶一邊讓江鐵親自帶人去四處巡走,一邊看向身後。
兩面赤色戰旗迎風獵獵舞動,帶着奪目的色彩和不可抗拒的力量,彷彿所有靠近它的人都會被燃燒爲灰燼!
目送百戰都絕塵而去,周圍的百姓們方纔下意識的深深吐了一口氣,彷彿剛纔這麼一支突然間爆發出來強大而凜冽殺氣的小小騎兵隊伍,給他們帶來從未有過的壓迫感。
而且不是賈餘豐那種陰沉沉、冷森森的恐怖,而是一種光明正大的鋼鐵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