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昔日革命骨幹秘密集會的同興酒樓裡,劉公、蔡濟民、鄧玉麟、熊秉坤、吳醒漢、公韌、唐青盈等人,置辦酒席一桌,爲張振武送行,和張振武同行的還有熊秉坤。
大家默默落座,人人心情憂鬱,誰也不願意多說話。也就是才一年多的時間裡,那時候酒樓里人來人往滿懷激情壯志凌雲,看現在酒樓里人丁稀少精神委靡一片愁雲慘霧,那麼多熟悉的戰友,不是犧牲,就是被關在監獄裡或者逃亡在外。
此景此人,大家怎麼能高興得起來……
劉公首先打破了大家的沉悶,說:“大家都擡起頭來,我看怎麼像是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不回還的勁頭啊!咱們不是趙王送孟軻,振武兄弟也不是去刺秦王,他是到京城去做官,大家應該高興纔是啊!”
別人也互相鼓勵着說:“對啊,對啊,應該高興纔是啊!”
張振武鼻子哼了一聲,隨即破口大罵道:“狗屁!難道我湖北軍人只會做袁世凱的顧問官?你們以爲我願意去啊,黎元洪實在是拿我沒辦法,才把我這根刺丟給袁世凱的。這黎元洪安得什麼心,你們不會不知道?我要是走了,他就高枕無憂了,再也沒有人敢當面和他頂撞了。”
公韌說:“我看振武大哥是纔出狼窩,又入虎穴啊!袁世凱這個人,大家不會不知道,出賣戊戌變法,鎮壓義和團,組成北洋軍隊死黨。在這次武昌起義中,一方面以軍事實力做後盾,壓迫湖北軍**和談,另一方面,又借各省易幟獨立,提倡共和,聲言北伐的威勢,逼迫清**向他拱手交權。共和成立後,他又以逼迫清朝退位爲籌碼,強迫孫中山下野。這個袁世凱比黎元洪還要可惡、可恨、狡猾十倍,我看振武大哥此去北京是凶多吉少,依我說,還是不去的好。”
張振武端起一杯酒說:“公韌兄弟的話,我豈能不知道。真可能和公韌兄弟說的一樣,喝了這回酒,就再也沒有下回了。現在真是感到前途迷惘,一頭霧水啊,只能走一步說一步了。好!諸位大哥、兄弟我端起這杯酒來,也算是我對大家賠個不是,以前有什麼得罪的地方,請大家多多擔待。”
大家附和着說:“哪裡,哪裡。”
時任軍務司正司長的蔡濟民和大家一塊兒端起了酒杯站起來,說:“不但振武大哥喝了這回沒下回了,我們這些人也是喝了這回沒下回了。待到明年,還不知道有幾人能在這裡相會?我們生前是好朋友,到了陰間也是好朋友。大家喝,幹——”說着一仰脖子,把一杯酒喝個乾淨。
大家也把這杯酒喝了個底朝天。
吳醒漢大罵道:“早知今日,何必當初。當初武昌起義還未舉行,彭楚藩、劉復基、楊洪勝就已慷慨就義,在起義中,我們多少個弟兄血灑疆場。陽夏戰爭中,徐兆賓、馬榮又壯烈犧牲,我革命軍骨幹犧牲了幾千人。現在戰爭不打了,我革命軍反倒被黎元洪殺了一二千人,連蔣翊武、張廷輔也被牽連進去。你們說說,這是什麼世道啊?我看再不反抗,我們真沒有幾天的活頭了。”
鄧玉麟也氣憤地說:“趁着我們現在還有點兒軍權,還能掌握住一部分軍隊,趕快反了吧!要是晚了,聽說袁世凱要對黎元洪進行大裁軍了,一旦實施,恐怕我們手裡一點兒軍隊也沒有了,只能是束手被縛。”
衆人又是一陣亂罵,大罵黎元洪從黎菩薩變成了黎屠戶,大罵孫武爲虎作倀,害了革命。
劉公沉重地說:“夜裡我睡不着,常常在想,革命爲什麼會搞成這樣?現在終於悟出了一個道理,那就是革命的首要問題是權力問題,革命政權是否掌握在真正的革命者手裡。當初我們武昌革命成功,就不應該把政權拱手讓給黎元洪,自從他當了都督後,任用了大批舊軍官,一步一步完全偏離了革命方向。漢陽失守後,黎元洪逃跑,我們應該立即把權力接過來,而我們卻軟弱、猶豫,失去了最好的機會。蔣翊武擔任了護理總司令,我們大家應該擁護他纔對,而不應該有黨派之爭,排斥他、反對他。現在好了,我們已經成了黎元洪的魚肉了,而他竟爲刀俎,我們真是太被動了。”
公韌說:“就像故事裡講的,狼和熊各爲了一段甘蔗的長短爭論不休,而這時候狐狸過來說,我給你們分分吧,它就把狼長一點兒的甘蔗一口咬去了一大截,而狼不幹了,說我吃虧了,狐狸又把熊多出來的一塊甘蔗一口咬去了一大截,而熊又不幹了,說我太吃虧了。分來分去,分到最後,狼和熊都分到了一點兒小小的甘蔗頭,這才認爲是分得比較成功了。”
張振武痛恨地說道:“我痛恨黨同伐異,互如水火,爾虞我詐,飛短流長,共進會、文學社同是革命黨人,爲什麼互相攻擊,搞得你死我活,致使鷸蚌相爭,漁人得利。也不要以爲我們革命成功了,就可以萬事大吉了,我看我們革命還早咧,非革命數次不行,流血非萬萬不止。當初恨我們爲什麼沒把黎元洪斬首示衆,下一個我們革命的目標,就是黎元洪和他的那些官僚們。”
公韌說:“我看我們大家也不要過於悲觀了,只要孫中山在,只要三民主義在,只要我們這些革命黨人在,我們就可以重扎臺子另唱戲!是我們的人多還是黎元洪的人多?我就不信治不了他!”
唐青盈拔出了彎刀在空中揮舞着說:“大家只要點個頭,我今天晚上就把他削了,然後把他的人頭掛在城頭上,給我們犧牲了的革命烈士祭旗。”
衆人聽了,都覺得解氣,都大口大口地喝着酒,大口大口地吃着菜,酒入愁腸愁更愁,抽刀斷水水更流,不一會兒,一個個皆喝得酩酊大醉。
1912年8月9日,張振武和湖北將校團團長方維首先到了北京。8月15日晚上,張振武和方維在北京東交民巷六國飯店出席了晚宴。宴會上,袁世凱對張振武大大誇獎了一番,臨走時,又拉着張振武的手,繼續擡高張振武說:“湖北軍界,誰不知道湖北三武啊!蔣翊武因叛亂伏法,孫武有病辭職,目前只剩下你張振武了。你來到北京,我民國幸甚!北洋軍幸甚!國民幸甚!希望施展出你的聰明才華,爲我民國做出貢獻!”
張振武看到袁世凱對自己竟是這樣器重,不禁感慨萬千,說:“爲了民國,爲了革命,爲了百姓,我自當全力報效國家。”袁世凱欽佩地拍着張振武的肩膀,連連點頭。
袁世凱小聲對張振武說:“不知公韌爲什麼沒來,聽說他也爲武昌起義做出了很大的貢獻。”張振武聽了心裡有些吃驚,問:“不知袁總統爲什麼還認識公韌啊?他也就是一個普通的廣東敢死隊隊長啊。”
袁世凱聽了微微一笑說:“何止是認識啊,我們是老朋友了。不但是武昌起義,而且中山先生領導的哪次起義沒有他啊,他可是很會打仗的。當年天津小站上,沒有他的一營人爲我新軍長了臉,添了光彩,我北洋六鎮還不知道現在有沒有呢!他不來,真是個遺憾,遺憾哪……”
在旁邊的劉斜眼聽了袁世凱的話,狡黠地小聲說:“總統哪是想念公韌啊,是惦記着他的那條命啊……”
袁世凱讓他的乾兒子段芝貴保護着張振武驅車回公寓,張振武緊緊地握着袁世凱的手捨不得鬆開,真有相見恨晚之意,兩人依依不捨揮手而別。
張振武上了車,這才發現,馬車上只有自己和方維二人,兩人默默地坐在車上,相對無言。馬車寂寞地向前行駛着,耳朵裡聽到的只有馬蹄踏地的“噠噠”聲和駿馬不時地打着響鼻的聲音,周圍還有幾十名威武的軍人,把馬車圍得水泄不通。
到了前門的時候,已經有10點多了,段芝貴叫馬車停下,他打開車門,從懷中掏出了軍令,對張振武說:“對不起,張振武,我奉上頭的命令逮捕你!”
張振武雖然多喝了幾杯,但頭腦還算清醒,對段芝貴喝道:“段芝貴,開什麼玩笑,我是張振武呀,是你乾爹請來的!”
段芝貴回過頭來,朝手下人大呼一聲:“執行命令!”頓時幾十個北洋兵黑壓壓地圍了上來,一個個黑洞洞的槍口,嘁哩嘩啦把子彈推上膛。幾個士兵衝進車內,把張振武和方維從馬車上拖下來,北洋兵七手八腳就把二人綁了。
張振武大呼道:“國都之地,你們竟敢劫人,我是張振武,你們不能無法無天!”
他們把張振武押解到西單牌樓軍政總執法處審問。張振武一路大呼:“我是張振武,犯了什麼法,你們奉了誰的命令逮捕我,看看袁大總統能饒了你們?”
執法處長陸建章對張振武說:“你不是要知道逮捕你是誰下的命令嗎?我這就告訴你,這是民國副總統黎元洪下的命令。”隨即拿出黎元洪的命令宣讀:“查叛逆張振武,專權結黨,桀驁不馴,吞蝕公款,妄自揮霍,赴滬購槍,意欲不軌,煽動將校團,意圖暴動,破壞共和,罪行昭著,立予正法,以儆效尤。”
張振武大聲地喊道:“這恐怕是捏造,難道袁大總統就不知道此事嗎?”陸建章又拿出了袁大總統的手令說:“袁大總統指示,黎總統所言屬實,執行!”
到了這時候,張振武才知道,這一切陰謀,表面上是黎元洪惡人行兇,暗地裡卻是袁世凱操縱一切,不禁搖了搖頭,長嘆一聲說:“怨不得公韌說,這袁世凱比黎元洪還要可惡、可恨、狡猾十倍,今天算是領教到了。可憐我,剛纔還認爲他是個好人!可憐啊!可憐啊!事已至此,大丈夫死就死吧,沒什麼可說的。”
訊問之間,總統府三次來電話,催促其快快行刑。
深夜1點,劊子手就要動手了,張振武不肯被綁,要面對着劊子手從容就義。陸建章沒有辦法,只好答應了張振武的要求。
張振武面對着黑洞洞的槍口,微微一聲冷笑,悻悻地說:“我張振武就是到了陰間,也要革命,也要和你們這些反對革命的人鬥爭到底。”他揚起手來,振臂高呼:“共和萬歲!”“革命萬歲!”“同盟會、共進會、文學社萬歲!”和方維一塊兒飲彈身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