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賈環急切地在晴雯臉上尋找答案。
晴雯沒有回答,丹鳳眼一瞪,反啐了他一口:“沒出息,你也要像賈寶玉一樣整天在丫鬟堆裡混?!你姨娘往後還要倚靠你呢,你一輩子沒出息,你和你姨娘就得一輩子任人磨搓。”
賈環反駁道:“我有用功讀書,先生都誇我詩做得好,還罵寶玉呢。”小胖子一臉得意地擡了擡下巴。
晴雯替他整了整頭頂的兩個髮髻,毫不溫柔地拍拍他的大腦門:“好了,快回去,沒事別哭鼻子,你可是男子漢大丈夫,流血不流淚。”
“你爲啥對我這麼好,比我姐姐還好。我姐姐也總罵我,你怎麼都不罵我?”賈環歪着大腦袋看她,眼珠子烏黑髮亮,眼神清澈見底。
晴雯朝他露出一個陰森森的笑:“我不罵你,我會直接揍你。”說完,她還特意揮了揮拳頭。
賈環後脖頸一涼,想起晴雯的鐵砂掌,默默把之前求姨娘把晴雯要過來的想法掐滅了。
晴雯把賈環哄走之後,暗忖,看來要快點給這娃找個師父了,不然他遲早會變成深度中二病患者。
然而計劃趕不上變化,賈環到底出事了。
賈環熊孩子推倒了燭臺,把賈寶玉的胳膊燙出好大一個水泡。這下賈府上下跟被地震過似的,賈老夫人氣得差點暈倒,喊了賈政來,當着衆人的面,劈頭蓋臉地教訓他。
“這就是你養的好兒子!早和你說了,這種上不得檯面的混賬趁早打死算了,養大了也是一隻白眼狼。可惡,竟把我的寶玉禍害了!”賈母氣得直捶胸口,鴛鴦連忙扶着她,給她順氣。
翡翠趕緊捧了茶來:“老祖宗喝點參茶順氣。”
賈母神色懨懨地啜飲了一口,便揮手示意不喝了。
賈政早已跪在地上請罪:“母親萬不可氣壞了,都是兒子沒把那孽障教導好。兒子即刻去請了家法教訓那孽障。”
趙姨娘嚇得尖叫一聲:“老爺,環兒不到十歲,身子骨弱,不能請家法啊,會把他打壞了!”
賈母瞪了眼王夫人:“你就是太菩薩心腸了,任憑個奴才爬到頭上,主子們說話,她都敢插嘴。周瑞家的,你太太不敢指使你,我發話,你去給我掌她嘴,讓她懂得以後什麼話該說、什麼話不該說。”
周瑞家的諂媚一笑,領了雞毛就當令箭,走上前掄起胳膊,啪啪甩了趙姨娘幾巴掌,趙姨娘俊俏的粉臉瞬間腫起老高,她猶自一副迷迷瞪瞪不敢置信的模樣,呆呆捂着臉頰,一句話都不敢多說。
站着王夫人身後的探春看得不忍,心裡又恨親弟弟不爭氣。她不去看趙姨娘,只是勸着抹淚的王夫人道:“太太仔細眼睛,您要是哭壞了身子,還有誰疼寶玉。”
王夫人擡眸望了她一眼:“好孩子,我統共就這麼一個心肝寶貝,你是環兒的親姐姐,你要多勸勸他,別讓他再害了寶玉。寶玉有個好歹,我也活不成了。”說完,淚水漣漣,從眼眶中淌下來。
賈老夫人恨鐵不成鋼,指着賈政大罵:“你看看你太太,都被欺負成這樣了,你不心疼她,我來心疼。你自去管你的趙姨娘和那上不得檯面的,以後都別來見我了,省得我看見你便眼睛疼。”
賈政嚇得渾身僵硬,又磕了幾個響頭,站起來說:“母親放心,我不會再饒過那孽障。”
“老爺——”趙姨娘剛嚎一聲,周瑞家的巴掌就跟着落下來,粗糲的手掌心刮過她脆弱的臉頰,滲出隱隱的紅血絲。
趙姨娘伏在地上,只能眼睜睜看着賈政的衣角從眼前掠過,酸澀的淚珠子一串串滾下來,不知是否在悔恨年輕時的輕率選擇,她這一生,女兒成了別人的,唯一的兒子也護不住。
她想不管不顧嚎啕大哭,最好攪得天崩地裂,然而最終只是嗚咽着把哭泣聲咽回肚子裡去。只恨她沒本事,如今連流淚都成了罪過。
賈政從祖宗祠堂裡請了家法出來,拿着祖輩上戰場的馬鞭,左右僕從按了賈環在長凳上,他便陰沉着一張臉,毫無表情,一鞭一鞭地抽打下去。賈環最開始還硬挺着不叫,兩鞭下去,便眼淚鼻涕一起下來,發出鬼哭狼嚎的痛叫聲。
賈政聲音像冰渣子,對着左右僕從說:“把他的嘴堵上。”
賈環身上的綢杉兩下被馬鞭抽壞了,那馬鞭高高揚起時從他身上帶起幾絲微不可見的血絲,馬鞭被頭頂明晃晃的日頭一閃,發出油光發亮的黑銅色。
賈環眼皮一耷拉,暈了過去。
左右的僕從還在數數:“老爺,環少爺暈過去了,這還有二十鞭呢。”下人們有點爲難。
賈政接過管家手中的汗巾,擦了把額頭上的汗,啐了一口唾沫,將馬鞭交到他手中:“把他潑醒,繼續打。”
賈政喘了幾口氣,坐在太師椅上繼續監督現場。管家苦着臉,讓一旁健壯的僕從接過剩下的任務,私下讓他注意手上的分寸。
僕從點了點頭,走了上前,對着半昏迷的賈環揮動馬鞭。賈環就在不斷昏迷和不斷被弄醒之間,熬過了剩下的二十鞭。家法結束後,兩個僕人把他擡進趙姨娘屋裡,將殘破不堪的賈環扔在炕上,趙姨娘忙不迭撲到他跟前,心肝兒寶貝地哭喊着。
一旁的茜雪連忙勸說:“姨娘不能再哭了,快點給環少爺上點藥。”
“對對,我糊塗了,小鵲你快去請府上的大夫過來。”趙姨娘眼淚都來不及擦,翻了梳妝匣,拿了個銀錠子給小丫鬟。
屋裡的人都不敢去翻動賈環,他的背部已被打得血肉模糊,雙眼緊閉顯然還陷在昏迷之中。
趙姨娘顫抖地伸出手,探了探他的鼻息,察覺到還有微弱的呼吸,她頓時一屁股坐下地上,整個人猶如剛從水裡打撈出來般,大汗淋漓。茜雪見她的腮幫腫得老高,忙找了藥膏給她擦。
對於外院發生的這一切,還在賈寶玉院子裡的晴雯卻絲毫沒有聽到動靜。賈寶玉的胳膊被蠟燭水燙了個水泡,看着嚇人,傷勢卻不嚴重。大夫給開了藥之後,晴雯躲過衆人的視線,悄悄給他用了一次治癒術,過後賈寶玉便不再喊痛了。晚上時,他便能自己喝茶吃飯了。
聽聞賈環被打得不成樣,晴雯夜裡悄悄找了機會去見他。
趙姨娘睡在外面的軟榻上,裡間守着一個小丫鬟,趴在腳踏上打瞌睡。晴雯躡手躡腳地走到賈環的牀頭,蹲下身,伸出雙手按在他肩膀上,調動氣息,施展治癒術。只是賈環傷勢不輕,不到一刻鐘,晴雯便大汗淋漓,險些支撐不住。她鬆開雙手,一邊擦汗一邊喘氣。黑暗中,突然睜開一雙清亮的眼睛,定定地凝視着晴雯的臉。
晴雯五感本來就比常人敏銳,她發現賈環醒了,連忙壓低聲音說:“是我來看你,你別出聲。”
賈環只是看着她,也不說話。他背上有傷,只能伏臥着睡,身下墊了一層厚厚的褥子,頭上也墊了個枕頭。說是睡根本疼得睡不着,半睡半醒中,他又感受到上次那種全身暖洋洋,輕鬆舒服的感覺,他知道是晴雯來看他了。
晴雯靠着牀炕坐着,對賈環小聲說:“你怎麼這麼笨!你要看誰不順眼,把他套了麻袋拖到巷子裡胖揍一頓,保管誰也發現不了。你把把柄送人眼皮底下,那還不得人爲刀俎我爲魚肉。”
看着他認真傾聽的模樣,晴雯總有種教壞小孩的錯覺。
賈環用稚嫩的聲音迴應她:“我知道了,下次我再也不會這麼傻了。”他發出一聲輕笑。
一夜之間,他彷彿褪去了天真和幻想的外殼,似乎懂得了幾分成人世界的波濤洶涌。在漸漸長大的過程中,他會時時刻刻體驗到這種嫡庶之間的天壤之別,被世俗反覆折磨糾纏,墮落很容易,但要堂堂正正站在蔑視他的人面前,卻要付出百倍的艱辛和努力。
晴雯問他:“你做好準備了嗎?去迎接百倍千倍的痛苦?”
“恩。”
“那麼……我知道你的決心了……”
說完這句話,兩人猶如完成一個重大的約定,半晌沉默不語。晴雯像來時一般悄悄退出房間,□□出了院子。
賈環心裡的感覺很奇妙,他模糊覺得晴雯不是個尋常人,他並不知道晴雯會帶着他走向何方,但是他信任她。賈環看了眼自己肥胖的手背,這隻手現在什麼都抓不住,晴雯給他的那條路,是他唯一能主動抓住的東西。如果他不能選擇自己的出身,如果他再用功唸書都不能讓人另眼相待的話,那麼,也許選擇放棄一切纔是他最好的出路。
他帶着身上那股暖洋洋的溫度,合上了眼皮,慢慢發出平穩的呼吸聲,臉上出現毫不掩飾的安心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