茜雪離開之後,麝月又是一副萬事不管的態度,如今襲人便是賈寶玉跟前的第一人,整個院子裡上上下下的小丫鬟們、婆子們個個都對她心服口服,唯她馬首是瞻。王夫人發了話,讓襲人在她底下又領了份一等丫鬟的月例,襲人服侍賈寶玉越發用心。
翌日,晴雯找襲人告了假,懷揣着那塊上頭畫着蓮花的木牌出門。
她要去的地方是位於城東的一座茶樓,之前和韓琦去盤店鋪的時候,她特意路過這地方,留意了一番,注意到牆角確實有一個蓮花標記,便暗暗將茶樓的位置記在心裡。
她先去了那家成衣鋪看了一眼,主人家門半關着,她上前敲了敲門。一個老婆子過來應門,見是晴雯便笑顏逐開:“是晴雯姑娘來了,快請進。”
一邊帶着晴雯往裡走,一邊解釋道:“這家裡亂糟糟的,最近我和我兒媳婦忙着收拾規整東西,都沒空打掃院子了。”她覷了眼晴雯,怕她是來催他們交房。
“不忙,”晴雯擺擺手輕笑,“我今天只是順路剛好過來看看。房契過戶的手續都在衙門裡備案了,這房子又不長腳,我也不怕你們揹着它跑了。”
季婆子被晴雯逗笑了,點頭稱是:“那是這個道理。”季婆子原本瞧着晴雯面嫩的很,又是姑娘家,前幾回見她身邊都跟着年輕的男子,男人們在前面說話,她便在後頭靜靜聽着,明明一聲不出,卻有種氣勢,讓人輕易唬弄不得。這回,她獨自一人前來,季婆子還怕慢待了這精細人,不想和她說了幾句話,便覺得她言語風趣,行事有些不拘小節,和她一身的精緻打扮大不一樣。
“晴雯姑娘一看就是體面人家出來的,不像我們做開門生意的,就討口飯吃。”季婆子恭維了晴雯幾句,拉了把椅子又泡了茶給她,“家裡沒有好茶葉,怠慢姑娘了。”
“茶水能解渴就行。”晴雯嫣然一笑,面上隱約兩個淺淺的酒窩。
她擡頭看了看四周,大廳裡有點空,大部分能帶走的傢什都被收拾起來了,她在心裡暗暗計算着到時需要添置的傢俱。
季婆子的兒子和兒媳婦都不在家,說是去車馬行裡僱車,預備着路上的行程。季婆子一家是南面的人,京城討生活不易,雖然開着一家成衣鋪,生意卻不大好。剛好老家的世交找了過來,讓季婆子兒子回去幫他開鋪子。那世交家裡世代經商,家境十分殷實,季婆子一家便動心了,這才把這間店連着後面的廂房都盤給晴雯。
急着盤店,價錢自然不高,晴雯對着陌生人留了份心眼,用了讀心術,確定這交易沒問題,才付錢交割了房產。這屋裡的東西,晴雯都不要,她已經準備進行一番大改造。季婆子一家反覺得晴雯是厚道人,沒有趁機壓價,又容許他們慢慢收拾行李搬完家後再騰房子,因此對晴雯態度也真誠熱情了幾分。
晴雯在成衣鋪裡走了一圈,見沒什麼問題,便告別了季婆子往那座茶樓去了。
巧合的是,晴雯前腳進門,後腳水溶和馮紫英也跟了進來。
晴雯正和那掌櫃說着話,便聽得身後有人問:“樓上的包間有人嗎?”
倚着櫃檯昏昏欲睡的店小二,一個激靈,甩甩手,上前熱情地笑道:“爺說的什麼話,樓上最好的包間早就空着,就等您來呢!”
這會不到晌午,茶樓裡客人不多,店小二就領着二人要往樓上走。
晴雯聽得一個熟悉的清淡聲音道:“有勞。”
她急忙回頭,見那人一身素服,頭上戴着束髮銀冠,正是許久未見的水溶。
“可巧,我剛好要找你呢。”晴雯一臉大喜過望,對他說道。
水溶意味深長地望了她一眼,還未開口,他身旁的馮紫英便大笑了一聲:“哪來的粉面小娘子?溶大哥瞞得我好苦。”
晴雯態度十分坦然地任他打量,反問他:“哪來的俊俏公子?我也沒見過你。”
馮紫英一拍手中的紙扇,越發來了興致,心下暗道,這姑娘一點都不扭扭捏捏,最合他的脾氣。
水溶示意了晴雯一眼,轉身擡腳拾階而上,晴雯連忙跟了過去,馮紫英自然尾隨其後。
三人進了包廂坐定,水溶點了壺毛尖,馮紫英讓店小二再來幾盤點心,店小二應了喏,便輕手輕腳地關門退出去。
晴雯打量馮紫英,馮紫英也在暗暗好奇地拿眼睛看她。兩人雙眼一對視,馮紫英便“哈哈”發出郎爽的笑聲:“小姑娘真對我胃口,不若我們結拜爲兄妹吧。”
晴雯嚇了一跳。馮紫英不若時下的男子生得面如冠玉,也不喜愛塗粉,但面部線條幹淨利落,身姿挺拔,又加上他爲人性情舒朗愛開玩笑,在晴雯看來反倒很符合她的審美。但對於他突如其來的邀請,她有點不知該如何迴應。
水溶無奈輕笑替晴雯解圍,輕喝了馮紫英一句:“胡鬧,你尚不知她的姓名,如何結拜爲兄妹。”
馮紫英便朝晴雯擡了擡下巴:“我叫馮紫英,禮尚往來,你也告訴我姓名吧。”
“又胡鬧,姑娘家的閨名能隨便告訴陌生人嗎?”水溶輕輕訓斥了馮紫英一句。
馮紫英頓時委屈了:“怎麼算是陌生人呢!我都告訴她我的姓名了。”
“姓名本來就是給人叫的,馮大哥不介意就叫我晴雯吧。”晴雯朝他露出一個和善地輕笑。
馮紫英頓時又興高采烈起來,卻聽得晴雯又對水溶說道:“你我也算相識了一場,我卻一直不知你姓甚名誰,該如何稱呼你。”
“他全名水溶,表字世榮。”馮紫英快言快語道,顯然這個中間人當得不亦樂乎。
水溶輕輕頷首,溫聲道:“我癡長你幾歲,你便喊我世榮大哥吧。”
“溶大哥,你太偏心了,讓晴雯妹妹喊你世榮大哥,卻讓我和若蘭管你叫溶大哥。”馮紫英大嚷道。
水溶展顏一笑,並不搭理他。有馮紫英在一旁插科打諢,晴雯慢慢也變得鬆弛起來,多一個人在場,她不用獨自面對水溶的壓力,頓感輕鬆不少。
她在心裡想了一番,覺得自己的事情當着馮紫英的面說出來也不礙,便等店小二上了茶水點心後,開口對水溶說:“世榮大哥,我今天是特地出來找你的。”
水溶端起茶盞,兩根細長的手指捏着茶蓋沿着杯沿颳了一下,輕輕啜飲一口,心中暗道,這茶味道澀了。
他對晴雯挑了挑眉,示意她繼續往下說。馮紫英見他們有話要說,早已識趣地繞到屏風後,倚着窗櫺欣賞河面上的風景。
晴雯從袖口掏出一塊蓮花木牌,擱在桌面上:“之前你說過,我拿這塊牌,能請你幫我一個忙。這話現在還算數嗎?”
水溶放下茶盞,點頭:“算數。”
“我認識的人不多,我知道你是有大本事的人,我想請你收個徒弟,幫我管教一個差不多十歲的男孩子。”晴雯說完,一臉誠懇地凝視着他的眼睛,見他沉吟不說話,又補充道,“如果你不方便收徒弟也沒關係,你能教他多少便教多少。”
“我能知道原因嗎?”水溶目如點漆,專注地看着晴雯。
晴雯心中一動,半晌才說道:“有一棵小樹苗,不是很名貴的品種。它剛剛從土裡長出來,因爲它身上壓了很多亂石雜草,它爲了生存,爲了爭奪陽光和雨露,便長得有點歪了。我怕它越長越大,樹幹也跟着越長越歪,就想趁現在,把樹幹給它掰直了。只是我力氣小,便想着讓你搭把手。”
說完,她試探地望着水溶:“你能聽懂我在說什麼嗎?”
S007突然跳出來說了句:此刻我是黑人懵逼臉。
晴雯:……閉嘴……沒你的事……別來添亂……
水溶只見晴雯臉色突然變了一下,又很快恢復正常,眼神灼熱地等待他的答案。
水溶被她繞得有點暈,不過大概知道她想表達的東西,有那麼個孩子,本質不壞,只是因爲外在的環境不好,走了點彎路。她希望他能帶帶那孩子,把他領回正路。
水溶點了點頭問:“我聽明白了,不過我還不知道那孩子是誰?”
“你這是答應我了,是嗎?”晴雯一臉欣喜地笑開了,精緻的眉目微彎,像兩枚可愛的新月。
水溶不忍心打斷她的妄想:“待我見了那孩子再說。”
“恩,我知道,不過你肯定不會討厭他的。你不開心的時候,便揍他一頓解悶,他身上的肉厚,揍起來手不會疼。”晴雯大力地點了點頭,突然想起來賈環還躺在牀上起不來,便嘆口氣說,“不過你得過幾天才能見他,他被他父親用馬鞭抽了,現在傷還沒好?”
水溶先是失笑,聽完晴雯的話,驚訝地挑了下眉頭,心道,這種頑劣的孩子,晴雯怎麼就斷定他會喜歡?這賈府裡,能被她稱爲孩子的人可不多,難道說的是賈蘭?
水家與賈家算得上世交,只是因爲北靜王府的老王爺過世早,兩家的交情才慢慢淡了。水溶卻也知道賈府上這一代出了個名聲響徹京城的銜玉公子,再小一輩的便是那賈珠的遺腹子賈蘭。
晴雯好似看穿他眼中的猜測,搖着頭清脆道:“不是賈蘭,是庶出的賈環。賈寶玉的弟弟,賈蘭的叔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