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程是去了葉老爺的書房的。
大清早的, 葉程也不去朝堂,攔着葉老爺也不讓去。葉夫人急得沒辦法,書房的門叫不開, 她只能讓人送了休假帖給禮部和督查司。
“爹, 是你謀劃的嗎?”葉程撲通一聲跪下, 卻是跪得筆直, 質問着老葉。
“是我, 是我,原想你要回來才知道的,沒想到這麼早就知道了。看來葉家已經不是我一個人的了。”葉老爺衰頹地低下頭, 聽着門窗外的侍女正安撫着葉夫人,擡起眼睛去看葉程, “你只說, 這女子留在葉家, 是不是紅顏禍水?”
葉程張口想要說話,卻是始終沒說出來。
葉老爺長嘆一口氣:“程兒, 我爲你字路遠,是要你走長長久久的路,走天涯海角的路,不是要你爲兒女情長,毀掉自己前程啊。我們從臨川城回來, 已經是萬幸了, 你怎麼能在這種時候, 觸皇帝的黴頭呢?”
葉程心中想, 是啊, 怎麼能去觸皇帝的黴頭呢?可是誰又能告訴自己,皇帝和白姬是什麼時候的事情, 自己糊里糊塗的,怎麼就成了皇帝的女人的丈夫呢?難道青陽山裡的一切都是僞裝嗎?怎麼可能?
葉程百思不得其解,這些問題從前他想過千遍萬遍,也曾鼓起勇氣問過糊塗着的白姬,只是,依舊沒有問過什麼來。只是,皇帝針對白姬做出的事情太多,太針對了。葉程沒有辦法懷疑,沒有辦法不確定這樣的猜測。
“爹,您從前,是不是九皇子的人?”葉程沉吟許久,終於還是問出了這個問題。問題一出口,葉老爺渾身一顫,從座位上站了起來,冰着一張臉,又豎起眉毛來:“誰告訴你的?今日在這書房,你這樣問我,萬一傳了出去,如何是好?你難道不知道大皇子的外戚家族和衆多幕僚都已經被散盡了嗎?”
“爹,我知道,”葉程跪着擡頭看自己的父親,“正是因爲這樣,我纔跟您確認啊。”
葉程看見老葉頹然地坐在了椅子上,心中已經有數。
“所以,當初,您是爲了九爺的事情,才被牽連至歸鄉的嗎?”
“我打聽過了,約莫也是九爺在其中周旋,我葉家這門戶才能保存住,沒有全都丟命啊。”老葉既慶幸又後悔,從來都說朝廷清流不站隊,可是禮部清流卻是執掌朝中言語議論的地方,怎麼可能不會混入有心人,怎麼可能不會暗流涌動呢?
葉恆文當初主動或者被動地選擇了九皇子,因此被大皇子盯上,一番欲加之罪扣下來,先帝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護着兒子體面,忘記臣子心酸,葉家於是就這樣被罰回了臨川。
而如今,陰差陽錯,當日構陷葉恆文的大皇子棋差一步,已經自戕於自己抱有野心並且勢在必得的景春殿前,而身世不差卻從來不爲人喜,甚至在一衆皇子中接近於透明人的七皇子,卻在混亂中奪得縣級,葉恆文和葉程不知道其中的波譎雲詭翻雲覆雨,卻知道自己只是大大棋盤上小小一顆棋子罷了。
葉程當然也猜測到了這些,他想了想,最後還是問了一句:“白姬,去了宮裡嗎?”
葉恆文見兒子傷心欲絕卻又堅毅的表情,也是有些心疼有些不甘:“你不必傷心,白姬和皇帝……我只說,夜半時候,我帶人去找她,她便是已然知曉情況的模樣。你,何必爲了一個有外心的女人,如此自苦?天下好女兒不多的是?”
葉程冷笑:“皇帝送來的姐妹有問題,爹你多留意一些吧。”說着單腿支地,拉起衣袍,站了起來。
葉恆文楞了一下,說:“如今皇帝已經謀取正位,多餘動作也無理由可做。不妨事。”
葉程看着自己的父親問:“若我說,這對姊妹是九爺讓人送來的呢?”
“怎麼會?”葉恆文聽到這言論簡直跌了下巴,一雙眼睛裡的頹然已經轉換成了驚異和焦慮。葉程說出這消息的時候,葉恆文就已經信了一半,於是又小心翼翼地試探,“難道,乾興王野心未滅?可,他不是已經身有殘疾了嗎?”
無論如何都無法得到寶座,成爲人人信服的王。而且巽侯爺已經送了一回詔書,昭告天下。要是想扳倒前面巽王爺,恐怕只能皇帝自自己出土來說話了。
“九爺,怕是沒在乾興王府。”葉程思量許久,還是說出了這一句話來。
對面的葉恆文卻是許久都不能接話了。
等父子兩在書房裡隔絕衆人,聊得通透時候,葉夫人也在外面接到了極其不好的消息。
小縣主幸兒生病了。
乳孃着人來稟報消息,往常縣主早上會喝少夫人的奶,然後纔會去讓乳孃和婢女陪伴着。今早老葉着人通知少夫人病急,怕過給了縣主,之後不必將小縣主抱去少夫人院內。所以,乳孃就聽話地守着幸兒吃奶,可是幸兒卻是興致缺缺,不肯多吃一口,喂起來還會發脾氣,嗓門洪亮,簡直是嚎地滿屋子的人心慌,生怕縣主出了什麼毛病,自己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葉夫人一知道這消息,不再守着葉老爺的書房,等着氣勢洶洶闖進去的兒子和閉門都避不開的爭執,直接去了幸兒的房間。
滿屋子的人都使出渾身解數來,想要讓小縣主先停下哭聲來,卻是沒有一個人能做到。柔聲柔語安撫不來,一位婦人實在忍不得煩躁,瞪了幸兒一眼,喚來其他的僕婦,要將幸兒遞出去。
不想,還沒鬆手,那婦人就好似手上爬了蟲子一樣驚恐尖叫,幸兒被一位手疾眼快的婢女抱住,那僕婦卻是捂住了自己的手,像是剛纔丟掉了一口燙鍋一樣的神情。
僕婦疼痛又憤怒,竟然斥出了聲來:“這小妖孽,果然是吃血長大的,如此邪性!”
剛走進來的葉夫人剛好就聽到了這一句,渾身顫抖地怒喝:“閉嘴!你這愚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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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僕婦看到自己家夫人來了,一時也知道自己失言,趕緊跪着求饒起來:“夫人饒命,夫人恕罪,奴只是被燙到了……”
“被什麼燙到了會出言侮辱縣主?”葉夫人從來和氣的臉上如今怒氣四溢,眼神也變得銳利如刺。
“是,是縣主……奴不說假話,縣主方纔燙到了奴,好像被火辣辣的匕首刺痛了一樣……”那僕婦還要繼續說,葉夫人卻是不能再聽下去,揮揮手就讓一旁的小魚走了上前,“去,掌嘴!打到不胡說爲止!”
小魚想了想之後,幾步走上前來,對着那一臉驚惶的僕婦開始掌嘴。啪啪的聲音響亮起來,葉夫人抱過了已經不哭鬧的幸兒,流下淚來:“幸兒,幸兒,還有比你可憐的孩兒嗎?”
懷裡的幸兒安安靜靜的,房間裡只剩下了還僕婦斷斷續續不肯休止的求饒聲音。
大夫也很快來了,僕婦已經學得聰明,不再說話,被人拖了下去。葉夫人守在窗前,看着大夫爲幸兒診了左臂下出的胎脈,後又觀察了幸兒耳後和舌苔。
因爲幸兒之前哭鬧地厲害,葉夫人來了之後才稍微鬆快了一些,所以大夫根據乳孃的描述和孩子的症狀,判定爲驚厥之症。可能與孩子未曾按照習慣吃到母乳有關,也可能是夜半受到了什麼不知道的驚嚇。
葉夫人連忙讓醫生想想法子,幸兒百天過去沒多久,半歲不到的孩子只知道哭哭鬧鬧的,實在是讓人心疼又煩惱。
醫生略一沉吟,就給出了小兒服用的驚厥方子,囑咐了一些簡單事項之後,收了診銀就離開了。
葉夫人着人去採辦藥材之後,才能坐下,鬆一口氣。可是葉夫人心裡並不放鬆,她發愁葉家父子之間會因爭執反目,擔憂被自己家老爺送出去的白姬受苦,還害怕幸兒的病會留下什麼麻煩的問題。
真的是多災多難,多難多災啊。
華麗的宮殿是前朝的遺物,奢靡的皇帝年輕時候愛好衆多,是紈絝之中的極品,非常會玩。爲了氣派的皇宮,他曾經親自上陣設計草圖,看得一衆工部大臣真心誇讚:“皇帝這樓宇設計,異於常人的靈巧又恢弘。”於是景春殿就樹了起來,只是戶部的銀子和皇帝早些年積攢的庫房,就被搬了一半,心疼得皇帝簡直要夜夜住在景春殿了。
如今前朝覆滅,前朝公主也隨趙大將軍仙逝,留下的女兒阿曼成了先皇后宮裡嬌寵一時的妃子,生了兩個兒子之後就沒福氣再享受福澤,英年早逝,去了。
此刻,樑睿在皇宮內最核心的景春殿裡坐着,只是什麼摺子都不看,什麼官員都不見,什麼政務都不議,只是坐着,等着殿後的休息室內,那人醒來。
四月末,五月初,景春殿內的榴花照眼,精心打理過的花盆被供在大殿兩邊,等着來往的人多看一眼。
殿內有內侍靜靜站立,低頭不語。安靜如無人的景春殿。
上早朝時候,葉家父子均休養在家,可能是在家裡彆着吧?樑睿想着就是冷哼一聲,狹長的鳳眼裡是淡淡的冷漠和不屑。
陽光順着回紋的琉璃川窗格打了進來,藍色和桃色的光影交織着。皇帝盯着交織閃耀的光看了又看,蘇公公不知何時出現,走到窗格前,打開了半扇窗子,讓春日一束光投進來,才轉身對着皇帝說:“稟報陛下,白姑娘醒了。”
皇帝盤腿而坐的身影頓了一下,他看向那透進來的光線,以及在光線內飛舞着的塵埃顆粒,隱隱有種遺世的落寞。
“白姬,白姬,白姬。”皇帝口中唸唸有詞,蘇公公只當自己什麼都沒有聽到。
等到那光線就要偏到皇帝身上時候,他利落地一起身,拍拍自己並沒有沾到灰塵的衣角,邁開步子走向殿後。
“美人?你可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