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子的悲劇貌似無從避免。可是仔細思考,這悲劇也是可以轉化的。以衛國的形勢分析,急子身居世子之位,但是沒有保全自己的力量,既沒有支持自己的軍隊,也沒有支持自己的其他諸侯勢力。衣錦夜行,難免他人心存覬覦,何況和父親衛宣公的寵妃宣姜還有這麼尷尬的過去,還有一個野心勃勃的公子朔在旁?那既然自己不能保全,又會給自己帶來傷害,不如就和其他謀位無望的公子一樣,出奔他國。這樣反而自己無事,也不會連累自己的母親。
東周時期,那麼多不得意的公子出奔,果然是極富智謀的選擇。
可是急子除了悲痛,選擇了原地沉默。
公子朔好容易等到了父親衛宣公的同意,他準備立刻行動。這時候正好是齊僖公徵兵伐紀,公子朔建議衛宣公,以訂立出師時間爲名,派急子出使齊國。衛宣公派急子出使齊國,並賜給他白旄。
白旄是使者的憑證。
當然也可以是被暗害者的信號。
公子朔同時私下派出自己的死士。他選定了莘野這個地方,要從衛國去齊國,乘船登陸莘野,是必經之途。就讓這些死士假裝強盜,看到白旄即可動手,務必讓急子葬身莘野。就以白旄覆命。
所有的嫉妒、仇恨,就伴隨着急子在莘野一同去吧!
公子朔計劃安排已定,報告了母親宣姜。宣姜十分歡喜。
這塊心病,總算可以除去了。
但是衛宣公和公子朔密謀的一切被一個人盡收眼底。那就是公子朔的同胞哥哥——公子壽。公子壽一直很奇怪,父親衛宣公究竟有什麼事情要和弟弟公子壽鬼鬼祟祟的商議?
好事不揹人,揹人沒好事。
要知道公子朔秘密,自然不能去問公子朔。公子壽前往母親宣姜的住處新臺,一探究竟。
沒費多大勁,宣姜將公子朔與衛宣公的密謀和盤托出。雖然公子壽爲急子做過證,可是這孩子從小老實,自然實話實說。畢竟是親骨肉,沒什麼可隱瞞的。
政治最需要的就是獨立的思考與絕對的保密。即便是血親,也有不是同一戰線的可能。
宣姜告訴了公子壽,同時囑咐公子壽,這是爲了除去我們母子心腹大患,千萬不能告訴急子。
公子壽素來與急子友愛,如何能眼看着兄長被父親與弟弟親手密謀害死?
但是現在這個情況,再找父親已經沒有用了。刺客已經派出,而且父親的心意已定,難以改變。
一轉臉公子壽就來到了急子住處,將這個噩耗告訴了急子,勸急子趕緊出奔別的國家。
出奔別的國家,實在是東周各位不得已的公子居家旅行必備良藥。
可是急子拒絕了公子壽的提議,說子從父命,如果自己逃跑,便是逆子。況且天下哪兒有無父之國?
這可以引出一個孝子是否必須完全聽從父命,甚至是在明知父命錯誤的情況下盲從的辯論。
但是深究急子內心,恐怕父親對他一次次的傷害,母親的含冤而亡,弟弟與庶母的多次陷害,已經讓他失去了反抗的意志。
有時候爲了自己的人生去爭取,也是一種勇氣。一旦最珍惜最寶貴的永遠離開了自己,剩下的也就不足爲慮了。真正的放手,或許纔是真正的解脫。
急子整頓行裝,毅然上路。
公子壽當然不認可兄長急子的想法,只想到如果急子被害,當然成就了兄長的孝順名聲,可是父親不是會立自己爲世子嗎?那時自己從何辯解?即使所有人都相信自己,可是自己成爲兄長被害的最大受益者,情何以堪?子不能無父,弟不能無兄,只有自己代替兄長前行赴死,兄長或者能夠得以逃出生天。而父親,難道他知道了這一切能夠不被感動嗎?如果父親能夠被感動,與兄長和好如初,那可是一段佳話。
只能說急子此舉是徹底的悲慟絕望,而公子壽除了大無畏的犧牲精神,對自己的父親衛宣公和弟弟公子朔實在是太過小看了。那二位絕對不會放過急子的。
公子壽主意已定,另尋一艘小船,滿載美酒順流而下,爲急子踐行。
一川碧水,與君絕別。
公子壽端起一碗酒,敬急子。
急子卻說君命在身,不能飲酒逗留。
了無趣味的人生,也沒什麼值得關注的。
公子壽看急子如此淡然,失望之餘熱淚滾滾跌落酒中。急子被此情此景感動,結果酒碗一飲而盡,說道,這是我兄弟對我的一份情誼啊!
兄弟二人愁苦中飲酒訣別。但是公子壽有自己的思量,自然留了分寸。不多時急子醉倒,
酣睡舟中。
公子壽取過急子的白旄,掏出一封信交給急子的隨從,吩咐好好照顧急子。自己帶着隨從,手舉白旄,代替急子赴任而去。
將近莘野,公子壽正要舍舟登岸,兩旁蘆葦蕩中躍出一夥強人,攔住去路。公子壽心知是父親衛宣公與弟弟公子朔派來的刺客,但自己此行是爲了代替哥哥急子赴死,心裡反而坦然。
刺客見公子壽手舉白旄,舉刀便砍。公子壽的隨從多是沒有什麼武藝的,加上公子壽本身想以身殉死,從人一鬨而散。
冰冷的刀劃過公子壽的脖頸,鮮紅的熱血噴涌而出……
可是公子壽的心裡非常溫暖,非常坦然。
因爲自己總算以命換的哥哥急子的安全……
刺客取得公子壽的頭顱,放入匣子,搶得白旄,呼嘯而去。
頭痛欲裂,反而提醒急子,自己尚在人間。勉強睜開雙眼,卻覺得身在一個狹窄的所在。
小船,自己不是奉命前往齊國嗎,怎麼會在船上?
隨從遞上公子壽的信函,只見信上寫着:弟已代行,兄宜速避。
公子壽,他已經代替自己去了嗎?去赴死?
急子不由得淚水模糊了雙眼,急命隨從啓程,他要趕緊前往齊國,以免讓公子壽爲了自己白白送命!
一時追星趕月,行至將近莘野,忽見小舟一艘,急子命隨從上前打探,只見一個彪形大漢,手舉白旄,急子認得正是自己前往齊國的信物,急中生智問這夥人,主公問得手了不曾?
這夥刺客聽如此說,知道是自己人,於是據實以告,說已經得到急子首級。
急子首級?那是公子壽的首級!
公子壽爲了就自己,已經慷慨赴義!
這世間還有什麼值得自己留戀?母親死了,父親要殺自己,唯一對自己友好的弟弟爲了救自己而去世。自己還要苟且偷生下去嗎?
如果說哈姆雷特在爲父報仇的過程中曾經猶豫動搖,Tobeornottobe,itisaquestion.那麼急子現在已經沒有什麼猶豫的了。他大聲對着刺客喊道,“我纔是真的急子!你們殺害的是我的弟弟公子壽!還猶豫什麼,殺了我,去覆命!”
這夥刺客反而驚呆了,既然知道我們是刺客爲什麼還要承認自己的身份呢?這急子腦子出毛病了不成?
但是驚慌只是一剎那,覆命是刺客必須做的。沒什麼猶豫,不問緣由,刀光一閃,人頭落地。
也許很少有人能夠理解,公子壽爲何非要用死來換取兄長急子的安全,而急子爲何明知是死還要自己去尋找刺客。
只能說,道義在世間存在。也許與詭計卑鄙相比,道義一時落於下風。
但是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貴是高貴者的墓誌銘。
《詩經》《衛風》中有《乘舟》一詩,歌詠兄弟爭死的情景:
二子乘舟,泛泛其景,願言思子,中心養養。
二子乘舟,泛泛其逝,願言思子,不瑕有害。
只是再美好的祝福也無法挽回爭相赴死的兄弟倆,罪惡的謀殺湮滅的總是美好的生命。
這夥刺客連夜入城,獻上白旄與急子和公子壽的首級,並將刺殺過程詳細敘述給公子朔。公子朔聽得心花怒放。本來只是想除去急子,沒想到順帶將另外一個絆腳石公子壽一同除去,倒省心不少。管他什麼哥哥不哥哥,不是哥哥還沒有威脅自己的可能呢。公子朔大出金帛,賞賜刺客。緊接着入宮見母親宣姜,彙報刺殺結果。
宣姜聽到公子壽被害的消息怔住了,她沒想到,害了別人孩子的同時,也害了自己的孩子。公子朔見狀從旁安慰,畢竟自己的心願已了,哄母親高興這事兒,不過小菜一碟。母子二人商議,覺得這樣一個結果太過慘烈,還是先不要告訴衛宣公比較安全。等到什麼時候衛宣公提起此事,再緩緩告訴他不遲。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爲。
左公子職與右公子泄,分別受託照顧急子與公子壽。明知急子被派出使齊國這件事情不簡單,兩位公子也暗地派人打聽底細。所以除了公子朔,知道這樁謀殺以及誤殺案最早的,便是左公子職與右公子泄。
這一日衛宣公晨起忽然看什麼都覺得不順眼,只覺得心慌意亂。所以也未曾早朝,一個人在新臺休息。
忽然聽得哭聲震天,左公子職與右公子泄入內求見,拜服殿前,衛宣公正要問,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能讓他們這樣痛哭流涕,左公子職與右公子泄已經用嘶啞的聲音叫道,“急子與公子壽一同被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