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未動，秋月裳已經大咧咧坐下來，端起茶一邊飲，一邊朝我使眼色道：“坐下來喝啊，反正總不會喝一口就一命嗚呼吧。”瞧見秋月裳眼中一閃而過的犀利，我震驚得無以復加，竟然依她所言，從容坐下，與她一起飲茶。不止是嫦娥、我，連秋月裳，也在我沒有察覺的時候，變了呢。方纔那抹閃爍，猛然之間告訴我，秋月裳亦不是從前那個怯懦的小姑娘了。心中五味雜陳，便是桂花茶，我亦喝出了一股澀味。放下茶杯，我瞧着嫦娥的臉，故意假裝沒有看見她嘴邊若有若無的笑意，定定地凝視了她許久。她終於莞爾一笑，面上再無冰冷之色，可眸子卻好似剔透冰晶做成的，毫無融化的痕跡。“這茶裡，可還有過去的味道？”他的笑容看上去很是無害，可她嘴裡問出來的話中飽含的意味，卻如此晦暗不明。我笑笑，抑制住心中的怪異，泰然自若道：“泡茶的人一樣，可是心境不一樣，就連這花香，也不一樣了。茶的味道，如何還能同以前一樣？”我轉眸去瞅那兩株月桂樹，不無惋惜。
“要我說，也是這麼一回事。”聞言我當即收回目光，略覺詫異地盯着秋月裳。嫦娥注視着她的眼神分外奇怪，就好像，在不動聲色地探究她的身份，卻又好像在訝異，她如何會接上這句話。“喝過我親手所泡的桂花茶的仙子，只有名岑一人。”熟悉的冰霜又在一點一點朝嫦娥身上聚攏。我不由呆怔了一會兒，忽的神思漸漸清明。秋月裳雖是及早時候便孕育出來的玉靈，可從前在廣寒宮之時，她因爲我的關係，從來沒有從玉佩裡面出來過。所以，嫦娥先前，並未見過她。但秋月裳，對我以前所經歷過的事情，可謂是感同身受。嫦娥對我做了什麼，她也一樣被牽連其中。這，便是說了出來，嫦娥也是不會相信的。“並不是要喝了你的茶才知道它的味道，你說對吧，名兒。”秋月裳笑意吟吟地將問題拋給了我自行解決。讓我覺得不舒服的，並不是這個，而是她剛剛那一聲名兒。會這般喚我的，除了嫦娥，就只剩晏懷。如今嫦娥也因爲過去種種，與我勢不兩立，自然鮮少如此喚我。秋月裳一喚，我只覺得渾身雞皮疙瘩瞬間冒出來，毛骨悚然的。嫦娥神色呆怔，像是正在揣摩秋月裳的身份。我卻並不點破，一味地糾結着秋月裳的用意。
她，好似也十分想拿嫦娥開刀。與其這樣說，不如說是，她似乎是想，與我一起，混淆嫦娥的視聽，讓她在生出再度對付我們的心思之前，猶豫不決。在她想來，對付我必然不算特別難，不過，若是要一邊對付我，一邊騰出時間精力，來對付秋月裳，嫦娥必然沒有那般強大的。我笑而不語，指尖輕輕敲了杯子兩下，嫦娥方纔將視線放到了我的身上。她靜靜地微微凝眉看着我，遲遲沒有開口。“欲言又止，這可不像你，嫦娥。”我有些興致盎然道。她先是一僵，末了輕輕一笑。“怎麼樣纔像我
？莫非就要如同你身旁這位小姑娘，揣着明白裝糊塗，只能在你的面前示弱以討好你？”我頓時覺得索然無味，懶懶道：“你向來不是愛把話揣在心裡自己慢慢琢磨麼？如今好不容易有話想對我說，卻又裝出這般樣子，故意勾起我的興趣麼？”我掂了掂杯蓋，只覺得它比以往輕了不少。嫦娥垂眉順目，依舊是沉默不語。秋月裳站起身，極不顧及形象地打了個哈欠，道：“溫錦，走吧，昨晚沒睡好，我想回去補會兒眠。”我瞅了一眼嫦娥，起身作勢欲走。她卻猛然擡起頭來。“等等。”秋月裳便又坐下。“名岑，過去的事情無論我做錯了什麼，但我想，你不至於想要我的命。如今，有人慾置我於死地，你不會見死不救吧。”她的目光牢牢地釘在我身上，這種感覺，令我極度不舒服。我扯脣一笑，輕蔑地移開視線，道：“你言重了。第一，我其實非常想要你的命，不過是懶得動手，也不想聽見別人說我殘忍云云。第二，見死不救這種事情，我最樂意做了。我名岑千年之前便栽在你手上，如今哪有能力與欲殺你之人抗衡，你若是找接山，很不幸，你找錯了人。”“既然你想我死，爲何要讓我落在別人手上飽受折磨，我倒寧願，你現在便了結我的性命！”
她先前的冷靜全無，此刻方寸大亂，甚是激動。我多多少少也猜得到，那個人必然是天后。她不能對我大肆動手，自然只能拿嫦娥出氣。不過，我可沒想爲了嫦娥，破壞我的一盤計劃。雖然也許我着實不算聰明，可是先前神識探查來的一切，足以成爲我的後盾，讓我有所警戒地防備着天后母子。我勢必，要讓天后再也不能對我產生殺心！現在了結嫦娥，非得鬧出一大堆事情來不可。到時候落人話柄，我可就虧了。光劍已經幻了出來，架在她細長的脖頸上，淡淡的光輝與她脖子上白皙的皮膚相襯，竟顯得她閉上雙目視死如歸的神色，尤其動人起來。她分明就不想死，我成全她便是。她不想受天后的折磨，我可沒打算成全這事。我收了光劍。“名岑！”
“名兒！”這兩人異口同聲，我不由擡眸去瞅秋月裳，虧我還以爲她長進了，不想這般計量都沒有。就算再想殺了嫦娥報仇，也絕不是現在這個時機。嫦娥卻是極爲詫異，目光閃爍出些許欣喜來。“嫦娥，我說過了，我救不了你。我能做的事情，可謂微乎其微。你要尋死，自己去便是。我絕不攔着你。不過，我看”我沒有接着說下去，只似笑非笑、意味深長地盯着她。她有剎那的迴避，卻也在頃刻之間，便迎了上來，面色發冷。“的確，我一點也不想死。不然也不會來求你。不過名岑，你別太得意，你以爲，她真的會任你逍遙法外，自在？”嫦娥忽然冷笑一聲，全然沉浸在了自己的思緒裡。“你別天真了。她都捨得以極好的靈藥，騙得我這個凡人飛昇成仙，上到廣寒宮來監視你。你以爲，她可能放過你？”我目光
一沉，不悅至極：“那又如何？並不代表，我就需要同你聯起手來。”我自然不會任人宰割，卻也不會任人牽着鼻子走。說到底，嫦娥同天後，本質上，其實是極爲相似的人。一樣可以爲了目的，不擇手段。而且，能面對着被自己傷害過的人，毫無愧色，甚至擺出一副，我同你說話都是看得起你的樣子。這樣子，委實令我討厭得緊。我同秋月裳使了個眼色，準備一同離開。卻聽嫦娥在我背後嗤笑。“名岑，你莫非就只有這點蠻力，不會動腦子？”
“你什麼意思？”我轉過身去看她，眸光深邃得可怕。嫦娥恢復了一慣的冷傲，瞥了我一眼，道：“唯一可以同她對抗的人，不消我多說，你該知道是誰。可是你如今，必然無法與他相認，更莫說是，近得他的身。我說得，可對？”她說的是誰，我比誰都清楚。無法與晏懷相認、不能近得他的身，這些，到底是什麼意思？她大約以爲我心中忐忑，只是以爲被她悉數猜中，繼續道：“狐妖蘇若奪去了本該屬於你的一切。你也這般甘心？如若不然，到了天帝繼任之時，你便該是他的天后。”我聽得一頭霧水，卻更加震驚。她的話，居然與我從晏懷那兒離開之前，他攔下我與北冥之時所說，如出一轍。莫不是，這中間，真的還藏了什麼秘密不成？“若是你想知道，就坐下來，聽我慢慢給你說。”
我很想邁步轉身離開的，可是雙腿猶如灌了鉛一樣沉重。除了就此坐下，竟然別無選擇。或許，在心底，我其實分外好奇這其中的秘密。秋月裳往我身旁一坐，循着我的手輕輕地捏了一把。“溫錦，別怕。”我聽到她十分小聲地安慰我，亦輕輕地點了點頭，示意自己沒事。“雖然你那會兒的身子不是你自己的，不過，狐妖起初，只是見着你的修爲比她那具身子高了不少，而她因爲吸取人的精元，身子受創，累積得沒有辦法支撐多久了，才下定決心奪回身子的。”“所以你就幫了她一把，蓄意害死溫錦。”在凡間的事情，秋月裳跟着經歷了不少，她也曉得，此刻便爲我打抱不平起來。嫦娥瞥了她一眼，並不在意，對我道：“不過後來，狐妖的決心變得越來越堅定，卻是因爲，那豬妖的身子裡，有了胎兒。”“你再說一遍！”我失態地噌地一下猛然站了起來，攥緊雙拳。那個時候就懷孕了，怎麼會那時候，同晏懷明明只有過一次，竟然有了秋月裳安撫着我坐下，沉默不語半天，嫦娥也沒有接着說下去。她忽然開口道：“溫錦，你那時，的確懷有身孕。你躺在寒玉牀上睡着以後，我就已經知道了。”我失神喃喃道：“你如何會知曉？”“主人告訴我的。”她輕聲道。主人？我茫然地擡頭，視線過了許久纔有焦距。我終於明白過來，她口中的主人，便是我的父親尉繚。既是連父親都知曉了，只怕天蓬還有珞瑜，其實都是知曉的。只有我一個人，被矇在鼓裡，並不知情罷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