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縣城西,離城十里,一家小酒館,野店。
天地黃昏,暮靄沉沉,一陣夜風吹過,捲起漫漫黃沙,酒館的旗望,在風中簌簌地飄揚。
店中並未掌燈,昏暗的酒館裡,空無一人,只靠窗一張酒桌,三人圍桌而坐,默默地看着桌上的酒菜,都沉默不語。
許久,居中而坐的國字臉漢子,眼神陰鬱,嗓音嘶啞道:“他們,給你多少銀子?”
“還重要嗎?”一名三角臉的漢子低聲道,漢子的臉上,長着一雙倒三角的眼睛,眼瞼半垂,眼神蒼白空洞,語氣,萬念俱灰。
“爲何不管我要?”
“我不想乞討。”
“我並不是施捨。”
“可我不能不要臉。”
沉默。
許久,右首圓臉無須的漢子,端起桌上的酒杯,向三角眼舉杯邀請:“事已至此,兄弟,乾了這杯酒,吃飽喝足,路上不想家。”
說完,仰頭乾了杯中酒,國字臉的漢子臉色鐵青,單手舉杯,一飲而盡,三角臉的漢子苦澀地一笑,無聲飲了一口。
“吃菜,兄弟,吃飽上路。”圓臉漢子又大聲招呼,似乎聲音越大,就越能驅散窒息的氣氛。
“沒胃口!”三角眼乾巴巴說道。
“兄弟,這是老爺的意思,別怨咱們。”國字臉望着窗外越來越暗的夜空,無聲嘆了一口氣。
“我誰也不怨,只怨自己命不好,早死早超生,下輩子,或許沒這麼窮了。”
三角眼竟輕輕一笑,語氣有一絲解脫的感覺,卻突然沉下臉,又咬牙道:“可是老爺,他只管自己摟銀子,管過我們的死活嗎?”
“住口,不許胡說!”
國字臉低聲呵斥,櫃檯後的老闆嚇了一跳,不安地往這邊看了看,卻迎面碰上圓臉漢子兇狠的目光,老闆吐了吐舌頭,趕緊低頭,把算盤打得噼啪響。
國字臉嘆了一口氣,又溫語道:“你家裡的事情,老爺都知道,放心吧,都有安排的。”
三角眼沉默不語,許久,忽然雙手捂臉,隨即雙肩劇烈抖動,雖然極力壓制,身體還是不由自主開始抽搐,嘴裡發出狼嚎一般的低吼聲,指縫,瞬間盈滿淚水。
圓臉漢子要起身安慰,國字臉用眼神制止。
片刻,三角臉停止哭泣,臉上恢復平靜,對國字臉沉聲道:“替我謝謝老爺!”隨即起身,淡然道:“兩位,不耽誤你們了,上路吧!”
國字臉默默點了點頭,三人便一起向店外走去,圓臉漢子走到櫃檯前,將一兩銀子扔給老闆,大聲道:“不用找了。”
三人出門,天已經黑透,晚風正急,月明星稀,清涼的月光灑在地上,水銀般流淌,如雪如霜。
三人不往縣城的方向,卻徑直走向更遠的西邊,一里之後,三人離開官道,折向一處荒僻的山崗,崗上林木森森,萬籟俱寂,偶爾踩斷一根枯枝,發出噼啪的聲響,林間薄霧輕起,夜風吹拂之下,幽幽地在林間飄蕩。
又走半里路,便折轉而下,來到崗下一處河灣,三人停步,河邊,有一處新挖的土坑,一人長,兩尺深。
國字臉面無表情,對圓臉漢子道:“你去旁邊看着,我送他最後一程。”
圓臉漢子默默點頭,走向遠處望風。
三角臉慘然一笑,向國字臉拱拱手:“兄弟,先走一步了。”說完跳下土坑,無聲躺下,調整了一下姿勢,便雙手抱胸,對國字臉悽然道:“來吧!”
國字臉忽然一改慢吞吞的動作,警惕地左右看了看,便迅速從懷中掏出一截掏空的竹子,遞到三角眼嘴中,口裡低喝一聲:“含住,扶穩。”
三角臉驚愕的表情中,一杴泥土已經從天而降,趕緊閉眼,雙手緊緊扶住竹子,嘴裡,咬的死死的。
俄頃,國字臉對外大喝一聲:“老蒲,好了。”
圓臉漢子匆匆跑過來,眼前,是一座填好的土坑,土被踩得死死的,上面鋪滿枯枝樹葉。
圓臉漢子一撩袍子,跪在土坑前,嘴裡喃喃禱告:“塵歸塵,土歸土,心有菩提樹,處處好修行,兄弟,一路走好。”
“呱”
一聲尖利的鳥鳴,一隻夜梟從林中驚飛而起,飛向西去。
“走!”
國字臉低喝一聲,扭頭便走。
黎明的晨曦靜靜越過屋脊,在隨縣的上空灑下一片金色的光輝,大地春色燦爛,天空炊煙如線。
喚醒縣衙的,不是老蒼嬸兒在廚房忙碌的身影,而是老蒼頭唰唰的掃地聲。
錢克清第一個推門而出,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氣,笑着打了個招呼:“老蒼叔,早!”便走到水槽邊洗漱。
“老爺早!”
老蒼頭愉快地迴應,卻驚起一陣春風,吹落一地花雨,灑在剛掃的地上,老蒼頭氣惱地走到牆邊,把掃把一扔,便蹲在牆根兒打火抽菸。
吱呀一聲,月書的房門徐徐開啓,露出和嘉的小腦袋:“鴨,我不是第一名!”
便三蹦一跳跑到水槽邊,卻仰頭看着錢克清:“錢伯伯,你爲什麼不剃鬍子呀?像蘇塵哥哥那樣,多好看鴨!”
錢克清撲哧一聲笑了,便學着蘇塵的模樣,把和嘉抱起來,蹲在水槽邊,問道:“你覺得蘇塵那樣好看嗎?”
“是鴨!”
“嘉兒,不要胡說!”
身後,月書款款走了出來,剛在房間梳洗完畢,朝陽映襯之下,無比豔麗,錢克清看得發癡,又迅速閃開了眼。
月書臉色微紅,卻走到水槽邊,與錢克清並排站立,仔細地爲和嘉洗臉潔牙。
老蒼頭看在眼裡,噴了一口煙,卻不屑道:“有什麼好看,跟個女人一樣,像剝了殼的鵝蛋,沒有鬍鬚,那還叫男人?”
老蒼頭引以爲傲的,就是一臉荒草般的鬍鬚,當然要捍衛錢克清,捍衛鬍鬚。
“就是!”
老蒼嬸兒在廚房呼應一聲:“蘇塵當然也好看,可我還是喜歡老爺留鬍子的樣子。”
“非也,非也。”
蘇塵從房間慢慢踱出,見月書和錢克清站在一起,相當不悅,便往兩人中間擠,兩人卻不約而同走開了。
蘇塵有點尷尬,卻不屑道:“老蒼叔,不長鬍子,和長了鬍子然後剃鬚,是有區別的,剃鬍子不僅爲了美觀,而且衛生,況且,如果每天打理鬍子,那反而耽誤很多時間,當然,留不留鬍鬚,留什麼樣式,完全是個人愛好,別人是無權干涉的。”
“我倒覺得,蘇塵說得有道理。”
穆尚香伸了個懶腰,從門內走了出來,顯得有點慵懶,她享受過生理衛生自由,二十多天的孤枕,讓她多少有點上火,不過舉手擡足之間,依然難掩曾經的貴婦氣質,語氣,有點討好蘇塵。
蘇塵讚賞地看了看穆尚香,加上和嘉,自己還是有兩個粉絲的。
錢克清洗完臉,看了看月書,卻對蘇塵微笑道:“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可輕易丟棄,這是聖人說的,你這個樣子,看起來的確有些怪異,不過人各有志,有人多須,有人微徐,不可強求的。”
“不爭了,不爭了,吃飯。”老蒼嬸兒宣佈辯論結束。
吃過早飯,已經朝霞滿天,錢克清徐徐步出廚房,在院子裡輕鬆地活動筋骨,和熙的春風中,蔣奉安從正堂閃身而入。
“老爺,人已經到齊了。”蔣奉安臉色有些青灰,似乎昨夜並未睡好。
“升堂!”錢克清沉聲道。
公堂。
三班衙役已經全部聚齊,錢克清徐徐走到公案後,卻不落座,掃視了一眼公堂,堂上立即鴉雀無聲,錢克清輕咳一聲,便朗聲道:“諸位!”
衙役們擡頭,向錢克清行注目禮。
“都說我勒索大戶,剋扣你們俸祿,今日,本官給大家一個交代。”
錢克清住口,眼睛徐徐掃視衙役,便看見一雙雙驚訝的眼睛,眼睛下面,一張張變成O型的嘴。
“不錯,本官的確找縣裡的大戶借過銀子,也把你們的俸祿降低了不少,可是,本官並沒有中飽私囊,因爲本官初到隨縣之時,街上破敗不堪,還有不少無人贍養的老人、和被遺棄的嬰兒,因此,本官用這些銀子,修了路,建了橋,還蓋了養老院,建了育嬰堂。你們,有沒有怨言?”
衙役們面面相覷,互相交換狐疑的眼神,眼神很快達成共識:大人做的,當然都是好事,可好事,爲什麼不向朝廷申請補貼,卻花我們的銀子?
“大人,我們沒有怨言!”蔣奉安率先發言,引導正確的輿論導向,隨即,公堂上便響起稀稀拉拉的響應聲:
“老爺做的都是好事,我們沒有怨言。”
“大人清正廉明,廉潔奉公,我們不敢有怨言。”
“大人以身作則,連僕人都沒請,小人們無話可說。”
“沒有怨言!”
“沒有,老爺。”
……
錢克清微微一笑,和悅道:“說沒有怨言,那是假話,本官雖是讀書人,也並非不食人間煙火。不過諸位都是好樣的,雖然心中有怨氣,卻並沒有怠慢公務,也沒有與本官離心離德。”
話鋒一轉,錢克清突然爽然一笑:“當然,做好事,也不能花你們的銀子,本官上任之初,即向戶部呈了公文,申請這筆銀子,前兩天,這筆銀子終於到了,當然啦,這筆錢,首先要還縣裡大戶們的銀子,剩下的,分給大家。”
“轟”
公堂沉悶的氣氛被瞬間點燃,垂頭喪氣的衙役們,忽然變得興高采烈,互相傳遞着熱烈的眼神,眼神中準確地表達瞭如下信息:
小桑,今晚去五里鋪?
不去!
怎麼,你小子,難道想去挽香館?
不,銀子留着娶媳婦兒。
沒出息!侯爺,侯爺,晚上搓一頓。
必須的,地點你定。
老蒲,一起一起。
算了,你們去吧,我不太舒服。
嘁,摳門。
錢克清微笑地看着衙役們眉目傳情,停留片刻之後,又朗聲道:“銀子每人一份,本官一文不取,當然,謝三家裡困難,本官建議給他三份,諸位,有沒有意見?”
衆人便羨慕地尋找謝三,卻驚異地發現,如此喜慶的日子,他居然不在,便議論紛紛:
“咦,謝三兒怎麼沒來?”
“嗨,這傢伙,人在家裡貓,財從天上來,有福。”
“喲,謝三兒兄弟,終於脫單了。”
……
蔣奉安見堂上亂哄哄的,便揮了揮手,解釋道:“謝三兒有點事,回老家了,他的銀子,我親自送他家去。”
隨即擡頭,向錢克清點了點頭,錢克清讚許地頷了頷首,隨即一揮手,對蔣奉安朗聲道:“蔣班頭,帶兩個人去老蒼叔房中,把銀子擡出來。”
不到一刻鐘,人人手中都有了一份沉甸甸的銀子,個個眉開眼笑,心中不住感慨,原來街上的傳言,都是假的,不,都是真的,可錢縣令,卻真是一等一的好官。
錢縣令上任之前,隨縣百姓最響亮的口號,是防火防盜防衙役,錢縣令上任之後,光棍衙役的家裡,好像也有媒婆上門了。
小桑,就是例子。
最重要的是,跟着錢縣令,還是有錢途的,前兩年的苦,終於沒有白熬。
侯行把銀子揣進懷裡,又背過身,偷偷取出一塊,用牙齒輕輕咬了一下,那種感覺,比親老婆還令人興奮。
如此一來,兒子的學費有保障,老婆的首飾也可以再添一點,自己每晚的小酒,可以直接提高兩個檔次,最關鍵的是,再回老丈人家,大舅子再也不敢拿鼻孔看老子。
得勁!
“侯爺,陪咱走一趟。”
侯行正在陶醉,肩膀忽然被人拍一下,倒嚇了一跳,隨即回頭,卻是蔣奉安,便笑了:“蔣班頭,又有差事?”
蒲修行站在蔣奉安身後,搶答道:“好差事,還大戶的銀子。”
“嗨,用得着那麼費事?還上門還錢!在縣衙貼一張告示,讓這幫狗日的自己上門來取不就完了?”侯行不屑道。
“不一樣的!”
蔣奉安輕輕一笑,頗有點錢克清的風采:“老爺說,崔大人的公子受賄,崔大人當街還銀子,爲隨州官場開了一個非常好的風氣,咱們要學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