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子時剛過,縣衙上空忽然飄來一團黑雲,黑雲遮蔽了月亮,遮住滿天星光。
雲中捲起一股極細的旋風,旋風很輕、很慢,剛好刮進縣衙的後院,風中,落下兩張紙片。
紙片躺在地上,一尺來長,夜風一吹,便迎風而立,幻成黑白無常的形狀,向錢克清的臥房飄去。
臥房有門,兩扇、對開,房門緊閉,黑無常側身,往門縫裡擠,我擠,擠,擠不進去,黑無常呼呼喘氣:“孃的,門縫這麼緊,蹭掉老子一身皮。”
白無常罵道:“蠢貨,好不容易烏桓刀不在屋裡,你還磨磨蹭蹭。”
黑無常勃然大怒:“你他娘是白紙,老子可是草紙刷的黑漆,掉一層皮,不痛啊!”
白無常無語。
“吱呀”
一聲輕響,木門開啓的聲音,隨即,一陣吭吭空空的咳嗽聲。
廂房,走出一張辟邪的臉。
黑白無常趕緊退出,躲到院子裡的石頭桌子下面。
老蒼頭拖着煙槍,慢慢走到院中,在石桌旁邊的凳子上坐下,支起長長的煙桿,往碩大的菸斗裡裝滿菸絲,打燃火,吧唧吧唧,愜意的享受起來。
院中,濃煙滾滾,煙火明滅。
一斗抽完,老蒼頭滿足地抖落菸灰,一粒火星,剛好落在黑無常身上,“噝”一聲輕響,黑無常燃燒起來。
心中一緊,黑無常便抱住了白無常,二人一起化爲灰燼。
老蒼頭起身,準備離去,突然看到一地燃盡的紙灰,嚇一大跳,當即破口大罵:“哪個鱉孫?在院子裡燒紙錢,嚇老子一跳!”
晨起,天陰,錢克清連下兩道命令:
其一,將蘇塵火速從牢中提出,關在縣衙後院羈押,後衙,嚴禁外人進出。
其二,命侯行、小桑、劉四學將所有衙役分爲三班,晝夜輪替,在縣衙值守,以防意外。
老蒼頭見縣令如此鄭重其事,不由笑了:“老爺多慮了,有我在,哪個鱉孫敢進後衙,不要命啦?”
錢克清笑了笑,沒有理會。
老蒼頭經常放狠話,最狠的就是:“沒有老爺許可,誰敢擅自進入後衙,除了屍首,什麼也別出去,除了冤魂,什麼也別留下!”
話雖然說得夠狠,可後衙,光是老蒼嬸兒擒住的賊,就有三次,賊落網的時候,老蒼頭還在呼呼大睡。
爲此,老蒼頭沒少挨老蒼嬸兒的耳光,說最狠的話,然後把狠話變成笑話,這是老蒼頭流傳多年的佳話。
老蒼頭很憤怒:“都他媽不講武德,有種,你白天進來啊!”
老蒼頭的防盜本領,原來用的是太陽能。
蘇塵被帶進後衙的時候,立刻感受到了緊張的氣氛,本來煩躁不安的心情,突然變得很平靜。
昨天發現線索,他最初挺開心,覺得破案有思路了,到了晚上,又開始惶恐不安,畢竟,時間只剩兩天了,要是錢縣令無能,或者不盡力,自己的命,說沒就沒了!
被提至後衙,衙役們如臨大敵,他立即明白,錢縣令,開始防備了,錢縣令防備,說明他已經動手、怕對手反擊,而對手之所以會反擊,一定是被觸碰了底線。
對手被觸碰底線,說明破案,快了,應該就這一兩天的事。
他開始相信錢克清,破案的事,就交給老錢吧!自己,也該爲自己考慮考慮了。
雖然穿越不到兩天,但經歷如此多的事情,蘇塵已經非常明白,古代,其實遵循的是叢林法則,並不是小說裡寫的那麼幼稚。
啊!古人都很蠢,自己背幾首唐詩,就能征服他們。孃的,你要是穿越到唐宋以後的年代,你背唐詩宋詞,不會被笑掉大牙嗎?
還有,古人破案率很低,自己稍微邏輯一推理,他們就佩服得五體投地。
我呸,古代破案手段是不如現在,可古人有古人的推理方式,錢縣令,就是最好的證明。
蘇塵很善良,他要是不善良,也不會被搞成現在這個熊樣!
他並不想傷害任何人,更不想改寫歷史,他只是想換一條賽道,化作一粒塵埃,重回歷史塵封的歲月,利用一些現代科學知識,在古代發點小財,當然,大財更好,錢嘛,多多益善,誰不喜歡?
用古人的方式,把自己失敗的前半生,重新活一回,說好聽一點是隱居,說難聽一點,叫逃避。
因此,他並不想使用現代的工具來欺負古人,讓他欣慰的是,因爲技術的原因,工具是穿越不了的,更不要說武器。
看來自然法則是公平的,你想穿越回古代,就必須用古人的方式生存。
這,公平合理!
沒想到剛開始穿越,竟搞得驚天動地,而且好巧不巧,惹上兩件驚天大案,差點連命都搭上了。
還好還好,遇見了錢縣令,自己一個現代人,居然靠古代的縣令保命,
丟人!
最要命的是,現在雖說被關在縣衙,至少還有人管飯,可自己終究是要出去的,到時候用什麼手段謀生呢?
這是個問題!
大問題!
雖說搞房地產是一條光明的路,自己也做了一些知識的儲備,可搞房地產是需要資金的,去哪裡搞啓動資金呢?
而且,是大資金。
錢克清一整天沒出縣衙,看起來很鎮定,只是縣衙的後院,被他走出了兩條水渠。
中午剛過,錢克清便命侯行,帶一隊衙役,去西峰山山口接應蔣奉安他們,隨後,便在縣衙後院,把水渠踩得越來越深。
蘇塵被禁足在後衙,百無聊賴,沒有手機,沒有電腦,沒有朋友,沒有女票,早知這樣,還不如呆在縣衙的牢房。
雖然環境差點,人多熱鬧不是?
正在煩躁不安的時候,一名衙役匆匆走進後衙,向錢克清稟道:“老爺,外面有個術士,說要拜訪蘇妖。”
雲扶搖!
蘇塵眼前一亮,便可憐巴巴地看着錢克清,錢克清停止踩水渠的工程,微笑着看了看蘇塵,略一沉思,和藹道:“讓他進來吧!”
這一刻,蘇塵覺得錢克清意外的可愛!
雲扶搖十分客氣,帶了一個沉沉的荷葉包,瀟灑地往石桌上一攤,院中,一股濃烈的香味兒便瀰漫開來。
滷牛肉、滷口條、滷蠶豆。
質樸的食材,質樸的料,古方烹調。
蘇塵熱淚盈眶,幸福的淚水!不是因爲美食,而是因爲朋友!
雲扶搖是王章潤的人,蘇塵知道,但蘇塵做過銷售、開過公司,憑着多年閱人無數的經驗,他能看出來,雲扶搖雖說是術士,其實很單純。
人,是社會的人,社會,是人的社會,蘇塵,非常渴望友情,他想接入古代的系統,雲扶搖,是完美的接口!
老蒼頭正蹲在牆根兒下曬太陽,聞見肉香,非常自然站起身,走到石桌子旁邊,旁若無人坐下,捻起一粒蠶豆扔進嘴裡。
“老蒼叔,你好意思?好歹弄點酒再入夥啊!”蘇塵不屑,調侃到。
雲扶搖笑了笑。
老蒼頭在茅草般的鬍鬚上擦了擦手,突然壓低聲音,用手指了指廚房裡的老蒼嬸兒,詭異道:“何以解憂?唯有你嬸兒!酒,找你嬸兒要!”
蘇塵撲哧一聲:“你怕老婆?”
老蒼頭瞪眼:“子曰:唯女子與小人難弄也,你懂個球!”
蘇塵莞爾,扭頭向廚房叫道:“老蒼嬸兒,打點酒來行嗎?”
無人應答。
“老蒼奶奶!”蘇塵改變策略,試探。
“蒼老師!”
……
“蒼姐!”
“唉,來了!”
乾脆的聲音,有一點中年女人的磁性,一個微胖的婦人風一般從廚房走出來,在桌子上擺下一個酒罈,四個碗。
卻對錢克清說道:“老爺,轉悠一天了,陪他們喝喝酒,解解悶兒吧,我再給你們弄幾個菜。”
雖然微胖,老蒼嬸兒的脂肪,還算地道,都去了該去的地方,身姿,意外的豐腴。
蘇塵驚異地發現,老蒼嬸兒雖然相貌平平,卻長了一雙異常漂亮的雙眼皮,純天然,不是割的!
錢克清當然是不飲酒的,老蒼頭卻很熱情,一人用兩個碗。
“蘇塵,你昨天講的生理衛生,好有意思,可是你還沒告訴我,你爲何來我們這裡呢?”
雲扶搖真的很單純,開口就提問,提問就扎心。
錢克清停住腳步,向石桌子望了望。
“唉!”
蘇塵一聲嘆息,一碗酒下去,他有點興奮,也很苦悶,再也不假裝深沉:“說起來,我其實是一個失敗的人。”
周圍都是陌生人,蘇塵,終於有了傾述的慾望:“寫代碼,被人偷了專利,當銷售,不忍心欺騙客戶,下決心開個公司吧,又不好意思讓員工996,還得哄着他們,給他們發工資、發福利,員工家裡鬧矛盾,還得上門調解,就差員工生不出孩子,自己親自上陣了,嗨!”
蘇塵吃了一塊牛肉,苦笑一聲:“朋友找銀行貸款,讓我做擔保,結果朋友跑路,我欠銀行幾百萬,女朋友也分手了,那個世界,真不值得留戀,可讓我自殺,老子又捨不得自己。”
蘇塵舉碗跟雲扶搖一碰,仰頭一飲而盡,哈哈笑道:“兄弟,你說我是不是很失敗,連穿越,都穿錯了朝代,媽媽叉的。”
眼中,有淚水涌出。
錢克清輕輕一笑,轉身回了書房。
老蒼頭咧了咧嘴,彷彿墳頭詐屍一般:“甭說沒用的,你就是個半把刀,幹啥啥不成,吃啥啥不剩。”
老蒼嬸兒在廚房大吼一聲:“閉嘴吧老東西!看把孩子傷心的。”
老蒼頭趕緊喝口酒壓壓驚。
蘇塵感激地看了看廚房,煙火的竈臺邊,有個像媽媽一樣的女人。
雲扶搖輕輕喝一口酒,嘆道:“你說的事,我一樣都沒聽懂,但看得出來,你表面玩世不恭,對什麼都不在乎,其實,你很善良,也許,這就是你失敗的原因。”
蘇塵驚訝地看着雲扶搖,能說出這樣的話,哪怕他是敵人,老子也要跟他交朋友!
“所以,我要改!”蘇塵發了狠。
“你改不了。”雲扶搖笑了笑。
“狗改不了吃屎。”老蒼頭吃了一塊牛肉。
“老蒼叔,你先請。”蘇塵輕鬆反擊。
老蒼頭大笑一聲,又吃了一根口條。
雲扶搖卻緩緩起身,揹着手在院中走了兩步,腰間的銅錢,在夕陽下閃閃發亮,大概是跟王章潤混了幾天,雲扶搖的氣質也變得瀟灑飄逸。
說話,口氣淡淡的:“善惡要有度,過分的善良,其實是助紂爲虐!”
好有道理!
仔細一想,其實跟放屁一樣。
雲扶搖繼續踱步:“我們的世界,有人、有魔、有妖,有儒、有佛、有道,最有出息的,當然是讀書人,因爲讀書明理,你就知道善惡有分寸。”
“怎麼,沒有神嗎?”蘇塵調侃了一句。
“聽說過,沒見過!”雲扶搖很篤定。
“如此說來,你見過魔?見過妖?”蘇塵不依不饒。
“你不就是?”老蒼頭扳回一局。
蘇塵尷了一尬,忙岔開話題:“你爲何不讀書,卻要當術士?”
雲扶搖悲了一憤,孃的,要是書讀的好,誰他媽當術士?爲了修身趕進度,不是自宮,就是閉宮,每次上青樓,別人都在吐口水,自己卻只能咽口水。
孃的!
蘇塵忽然又想起歷史定位的問題,便問道:“兄弟,大朔之前,是哪個朝代?”
“當然是庚國!”
雲扶搖驚異地看着蘇塵,想不到他會問如此幼稚的問題:“庚國皇帝殘暴,重用妖族統治百姓,我開國武皇帝原是庚國上將軍,斬妖王起義,歷經大小五十多場戰役,最終推翻庚國,建立大朔,至今已經傳了三代,你連這個都不知道?”
蘇塵再次石化,又是一段湮滅的歷史!
仰頭幹了一碗酒,心中安慰自己:幻覺,都他媽是幻覺!
“來,扶搖,昨天講了生理衛生,今天咱們講物理。”
雲扶搖眼前一亮。
老蒼頭一頭栽倒在桌子上,呼呼睡了過去。
錢克清坐在書房,手捧一本《論語》,一下午的時間,書,始終停在扉頁。
老蒼嬸兒端着條盤走進來,在書桌上放下幾個碟子,輕聲勸道:“老爺,吃點東西吧,中午就沒怎麼吃。”
錢克清笑了笑:“給他們吧,讓他們加幾個菜!”
老蒼嬸兒心中不忍,見錢克清堅持,嘆了一口氣,只好收拾碗筷準備出去。
“老,老爺,蔣,蔣班頭回來了。”門外,侯行氣喘吁吁的聲音。
錢克清“忽”的起身,大步向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