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菩薩身上的傷口僅有一處,就是那個正中頸動脈的半寸寬口子。正如曲齡所說,那傷口邊緣十分粗糙,一看就是鈍器所傷,而非尖刀或匕首留下的。
“你我都知道,‘鏡室’內沒有餐刀。”我說。
楚楚點了那麼多菜,服務生送來的只有塑料刀叉,而且連同樣能成爲殺人利器的玻璃杯也沒有。所以說,即使有餐刀,也是從外面帶進來的,這一點可能性極小。試想一下,如果兇手能夠帶入餐刀,那就不如直接帶一把水果刀進來,殺人的時候會比較方便快捷。
“是啊,我的判斷,最大的可能性是一把拆信刀,因爲那種刀子與餐刀造成的傷口最爲相似。可是,話說回來,二十一世紀的辦公機構中,很多文員連拆信刀爲何物都不知道,又怎麼會把那樣一種工具放在手邊?待會兒,我們可以問問簡娜,很可能整棟建築物內都沒有一把拆信刀——真是奇怪,不但兇手奇怪,鬼菩薩的反應亦是奇怪。按照常理,他遇襲後,至少會有掙扎、逃跑的跡象,可現在由現場看,他根本就沒打算逃走,反而是雙手按住洗手池,盡力撐住不倒下去,面部正對着鏡子,最後力量耗盡,額頭才抵在了鏡面上。我唯一能猜到的,就是鏡子裡出現了吸引他的畫面,以至於欲罷不能,連最後的逃生機會也放棄了。”曲齡繼續分析,但每一個設想都回歸到鏡子上面。
兩排洗手池左右相對,鏡面亦是如此。
所以,我們望向鏡子時,也能看到對面鏡子裡映出的每個人的後背。而且,兩面鏡子相對佈置,能夠獲得無限重複、無窮無盡的相同圖像。
“鏡室”是高等級科研機構,設計者在洗手間裡做這樣的鏡面佈置,其用意自然是藉着非同一般的影像來啓迪研究員的無窮智慧。殊不知,他如此做,已經犯了房間風水之大忌。
在這裡,我無心去探索設計者的超脫思維,只是猜測鬼菩薩到底爲誰所殺。
“外面有監控,任何進入這個洗手間的人都難以遁形。”曲齡與我的思路幾乎同步,我想到監控,她也脫口而出。
“誰會想謀殺鬼菩薩?那羣只盯着錢的低級研究員?還是試圖再次竊取資料的盜賊?”我一邊自問,一邊搖頭,因爲這根本沒有道理可言。
只有在巨大的利益驅動下,普通人才有可能拔“刀”殺人。以鬼菩薩的身份,他不會結下那麼大的仇家,敢於闖到“鏡室”內部來刺殺他。最值得懷疑的,以拆信刀這種工具殺人,不是一般精神健全的人所能幹出來的。
我向上看,通風口上繫着的淺綠色布條輕輕搖擺着,表示通風系統運行良好。
在現代化大型建築物中,通風口擔負起了重要的職責,必須時時保持暢通,爲內部送來新鮮空氣。
雖然之前玉羅剎消失於通風口中,但我絲毫不會懷疑她也能出手殺人,畢竟她只是一個虛幻的人形,跟鬼菩薩更是毫無矛盾。
“出去吧,‘鏡室’裡會有專門部門來處理這種事。我們是外人,只有觀看的權利。”曲齡說。
我有些不甘心,畢竟把官大娘帶入“鏡室”的是鬼菩薩,主持靈魂分析的也是他。現在,他死了,剩下的任務不知該由誰來完成。於我而言,必須在這所有研究完成之後,厚葬官大娘,使她的人生得以善始善終。
官大娘曾爲曲水亭街的百姓做出過無法磨滅的貢獻,應該得到必有的尊重。
在這個世界上,只有讓多做善事的人得到豐厚的回報,人們才能看到希望,纔會有人繼續沿着官大娘所走的路走下去。反之,如果行善者不能得以善終,那麼此消彼長,作惡多端者就沒有了禁忌,可以肆意妄爲,將整個社會搞得烏煙瘴氣。
“此消彼長?此消彼長?”我被自己腦海中出現的這個成語所觸動。
之前,我察覺到大廳外情況不對時,大概就是對應鬼菩薩被刺一事,只是沒有及時說出來,讓簡娜等人提高警惕。
現在,我再度覺得鬼菩薩的死能夠給我們帶來某種微妙的啓示。
“夏先生,你想到了什麼?”曲齡問。
我走到鬼菩薩身後去,正對着那面鏡子,喃喃地自問:“鬼菩薩對什麼最感興趣?他主持的是‘棱鏡分離靈魂’的項目,最感興趣的當然是靈魂的出現。如果他在洗手的過程中,發現鏡中出現了靈魂,一定會牢牢地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地面對鏡子,試圖看個清楚。他對鏡子裡出現的影像十分着迷,即使在頸部被刺的劇痛之下,都顧不上去管,只是專心觀察鏡子。如果鏡中真有靈魂,那一定是跟他正在做的研究有關。可是,誰的靈魂最能引起他的關注呢?”
曲齡哈哈一笑,隨口說:“鬼菩薩遇刺之前,我們正在拆解那艙室。根據現有的資料,那艙室是侵華日軍大人物的逃生艙,其中一定留着大人物的靈魂。地下七層是專爲那大人物而設,想必鬼菩薩也非常希望突然看見對方的靈魂。如果那靈魂出現在鏡中,鬼菩薩勢必會爲之吸引,以至於情緒混亂,不能自拔。所以說,殺了鬼菩薩的,正是那艙室內鎖着的靈魂。你說有沒有道理?”
她雖然是戲說,但卻突然觸發了我的一系列靈感——
“玉羅剎爲什麼存在於白玉牀中?她是爲了禁錮日本大人物而犧牲自己,將全部生命化爲詛咒,以白玉牀爲介質,終生封印大人物的靈魂。”
“楚楚與血膽蠱婆的一百零八請神香與那一長排法刀帶來了什麼後果?其後果是,她們本想請玉羅剎現形,永久解決歷史遺留的矛盾,可惜玉羅剎並不配合,並離開那白玉牀,穿通風口遁逃。”
“如果玉羅剎的力量遭到削弱,此消彼長,那日本大人物的靈魂會怎樣?當然是暫時脫離玉羅剎的控制,能夠做出之前不可能完成的事,譬如由鏡子裡出現然後刺殺鬼菩薩。更爲嚴重的,如果玉羅剎受到楚楚的連續攻擊,只怕會失去禁錮之力,使得日本大人物的靈魂最終逃逸出去,鑄成大錯。”
“楚楚做的事是對是錯?她想解決歷史遺留問題,消弭玉羅剎留下的苗疆隱患,是對是錯?她是苗疆之首,出發點當然是好的,但必須在解決玉羅剎這一難題時,同時採取更爲縝密的手段,將日本大人物的靈魂碎爲齏粉,纔是真正一了百了的最佳處理方法。”
“當務之急,我們該怎麼做?也許是停止‘禳命之法’,採取更溫和的手法接近玉羅剎,不能做親者痛、仇者快的錯事,以免變成歷史的罪人。”
“日本大人物、桑青紅、富士山幻戲師高手、‘吳之雪風號’上的曠世詛咒、日本國運……這些事之間,應該有着某種複雜的聯繫,必須加以分析思考,才能抽絲剝繭一樣,找到脈絡,一擊中的。以我現有的知識,獨立完成很有難度,唯一能夠藉助的,就是曲齡的力量。她來自‘51地區’,手上掌控的資源十分龐大,任何資料都能瞬間獲得,必定能讓我的分析更具前瞻性。”
“曲齡是可以相信的嗎?至少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而且,她是助我一臂之力的最佳人選……”
在鏡子前面,我想到了很多,視界也隨着這些複雜思考而變得無比開闊起來。
“夏先生,你變了!”我聽到了曲齡驚詫的低呼聲。
鏡中之我,仍然是外表潦倒的那個人,但我能夠意識到,鏡中人的眼睛已經變得奕奕有神。
任何相書中都有提及,目爲心靈之窗,窗明几淨,則人的洞察能力就能更上層樓,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
“我還是我。”我淡然一笑,轉身向外走。
“不可能,我能感覺到,你已經……蛻變——或許這個詞十分不雅,但我絕對能感受到,剛剛你身上出現了一種從內而外散發出的光芒。我曾見識過藏邊高僧的‘虹化’儀式,當那些智慧達到天人合一之境的高僧們離開世界時,光芒從五臟六腑、七竅骨縫中蓬勃發出,像超級大國衛星發射時助力火箭底部噴發的烈焰一般,讓人只見一次,就一輩子記得當時全身心感受到的震撼。夏先生,我以人生信仰發誓,你身上也出現了那種超凡脫俗之光。剛剛你內心到底想到了什麼,能否說出來,讓我也沾光受益?”曲齡的表情十分嚴肅,不是在說笑話,而是認真到極點。
我知道自己的思想已經出現了質的飛躍,但那感受只可意會,不可言傳。
“夏先生,請留步——”我走到洗手間門口,曲齡在身後大叫。
我轉過身,曲齡突然屈膝跪倒,雙手合十,高高地舉過頭頂,然後向前緩緩叩拜,直至前額觸地,發出“咚”的一聲響。
“你?曲小姐,快起來!”我並沒有返身回來攙扶她,因爲我很清楚,曲齡這一拜完全是自覺自願,強要她起身,反而是對她的一種不尊重。
曲齡一連三拜,次次都雙手過頂,然後額頭觸地有聲。
“你們——你們——你們?”簡娜出現在洗手間門外,向內探頭一望,頓時驚呆了。
此刻,洗手間裡的情形讓任何人看了都覺得莫名詭異——鬼菩薩在洗手檯前流血而亡,滿地血污狼藉,曲齡當場虔誠跪拜,而我卻倒揹着手站在門口。這一切,以簡娜的思維模式,根本猜不出答案,所以她才驚詫得目瞪口呆。
曲齡不顧簡娜在場,最後一拜時,全身展開,胸口貼地,雙臂極力前伸,之後雙掌向上。
那已經接近於藏邊的五體投地大拜,是信衆見到畢生傾慕的民族大人物時纔會跪行的大禮。
“曲小姐,你在做什麼?”簡娜又叫。
曲齡緩緩起身,望着我的眼神也已經變了。
之前,她自恃爲“51地區”的特使,跟我交流時,會有打趣調侃和玩世不恭的情況出現。雖然不至於高高在上,最少也跟我是平等相交。
現在,她看着我時,眼神極爲恭順,竟然不敢直視我。
“夏先生,以前我多有冒犯,從這一刻起,我願意聽從差遣,赴湯蹈火,萬死不辭。”曲齡低聲說。
我長嘆一聲:“曲小姐,不要如此客氣,接下來我有很多事還要向你請教。”
她以如此隆重的禮儀參拜我,我既能坦然承受,就要同時擔負起責任,以不辜負她的信任與仰慕。
曲齡惶然搖頭:“不敢不敢,夏先生有任何問題,我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簡娜無法相信自己看到、聽到的一切,愣在門口,久久回不過神來。不過,她見到鬼菩薩慘死於洗手間內,內心一定大受打擊,比之前射殺薛傲時更甚。
“走吧,出去說。”我帶頭向外面走。
簡娜猶豫了一下:“夏先生,這一切,我得聽你一個解釋?”
曲齡替我回答:“先出去,我解釋給你聽。”
很明顯,曲齡已經完全站在我這一邊,成爲我的私人附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