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她轉過身來,手裡拿着一個竹節做的細長茶葉筒,臉上的笑容甜得像一個剛剛收到一大包糖的孩子。
臥室裡絲毫不亂,除了那個旅行箱,其它全都是酒店的東西。
“你只帶了一個箱子?”我問。
楚楚點頭:“是啊,坐飛機嘛,稍多一點就會超重。”
一句話到了嘴邊又咽下去,因爲我想不通,既然她只帶一個箱子,又怎麼能裝得下那麼多蠱蟲,製造“滿山遍野都是蠱”的浩大聲勢?
“還有誰跟你在一起?”我問了第二個問題。
楚楚搖頭:“沒有,只有我自己。”
我後退一步,不再堵住門口。
她的話不像是撒謊,但如果這是真話,那麼她有什麼資格跟燕歌行叫板?
“坐啊夏先生。”楚楚走出來招呼我。
我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到另外一間臥室的門上,楚楚善解人意,走過去推開了那扇門。
“這房間是空的,我習慣了打坐冥想,每天必須要在一間空屋子裡靜思幾小時。”她輕聲解釋。
我笑着點頭:“很好很好。”
她端着茶壺走近我,邀我一起落座:“夏先生,請坐,請坐。”
看得出,她一直在力求打消我的忌憚。
我迅速講明來意:“楚小姐,燕先生說,這紙袋裡是你要的資料,跟‘神相水鏡’有關,也是他蒐集到的全部資料,毫無遺漏,全都奉上。他的意思是,燕家與苗疆沒有什麼過節,以前沒有,今後也不會有,所以請求你放過他的那一對雙胞胎千金。”
燕歌行想要表達的就是這種意思,受人之託,忠人之事,我盡力把話說得更完整,好讓這件事得到圓滿解決。
紙袋雖厚,但楚楚似乎並未看在眼裡。
“夏先生,請叫我楚楚,我說過很多次了。當然,我也樂意每次都糾正你。”楚楚說。
我又點頭:“好,楚楚,燕先生希望你能明白他的苦心。”
楚楚低眉,慢慢斟茶,然後雙手將第一杯捧起來,高過眉心,語調誠摯地說:“夏先生,我們暫不說燕先生的事。其實,世人都不知道,苗疆人其實是最看重朋友的。只不過,很多中原人千里迢迢趕到苗疆去,都是爲了某些特殊的齷蹉目的,要麼盜寶,要麼尋珍,每個人都是爲了苗疆的寶藏、毒藥、蠱蟲、奇術而去,根本沒有把苗疆和苗疆人放在眼裡。這種情況下,大家怎麼會好好做朋友?最初,苗疆人以誠待人,拿出平時捨不得吃、捨不得用的珍饈來款待遠方的客人,很多苗女甚至相信了中原登徒子的甜言蜜語,以身相許,最後落得身敗名裂,被族人放逐,死於荒山野嶺之中。多年的磨難,漸漸讓苗疆人明白,我們跟中原人不一定能成爲敵人,但絕對不會成爲朋友,因爲大家所奉行的人生準則是完全不同的。”
我靜靜聽着,不禁替中原人汗顏。
楚楚說的的確是實情,很多文獻資料中記載,苗女多情,但多被外地男子所負,最終不得善終。其後,苗疆便研製出了“留心蠱”很很多類似的奇術,負心男子如果一去不回,就會在離開苗疆第四十九日上蠱發而亡。
世間薄情郎、負心漢極多,但癡情女子也是層出不窮,所以這種相愛相殺的巨大悲劇也在歷朝歷代無數次重演。
楚楚接下去:“夏先生,剛剛我問你選擇哪種茶葉的時候,其實也是在選擇我們之間的友情關係。”
“我希望自己選擇的是正確的。”我說。
楚楚微笑:“正是如此,請飲了此杯好茶,我們慢慢再聊。”
我接過茶杯,杯中的茶水是深紅色的,如同一杯醒好了的葡萄酒一般,飄出淡淡的漿果清香。
“請。”楚楚說。
我毫不猶豫地舉杯喝下,但覺脣齒留香,分不清是茶是酒。
楚楚繼續斟茶:“夏先生,很少有人願意跟我們一起喝茶。苗疆煉蠱師的名聲很差,中原人以爲我們每次喝茶都會給對方下蠱,所以就算是熟悉的人之間,也極少坐在一起喝茶談天。這種局面維持幾百年了,沒有人能改變它。這是一件非常悲哀的事,我從小就知道,不能跟煉蠱師以外的人交往,那樣就等於是把自己推到了一個冒着煙的火盆之上,因爲苗疆有一條鐵律,如果有哪個苗疆女孩子跟外族相好,離開部落時,就要接受三刀六洞、洗胃滌腸之苦……”
很多傳聞都是紙上得來,如今從楚楚口中說出,果真令人毛骨悚然。
“真是慚愧,漢人之中的確有些唯利是圖的敗類,在中國大陸的各個偏遠地區大肆搜刮掠奪,不擇手段,傷害了各民族兄弟朋友的感情。其實,每個民族都有好人,也都有好人,這是亙古不變的真理。楚楚,我希望從今以後,你遇到的全都是很好的漢人,永遠都不會受傷害。”我誠心實意地說。
在金銀寶藏面前,很多人無法忍受誘惑,就會做出各種人神共憤的勾當來。
追溯歷史,歐美著名航海家駕駛帆船穿越大洋時,他們最初的構想也是海上奪寶,可以冠之以“官方海盜”之名。當他們到達某些落後地區時,同樣是以火槍、砍刀開路,把各地的鑽石、象牙“免費”地搬上了自己的大船,一如既往地做着這種無本買賣。
人類社會中,無論哪個民族、哪個國家,其本性都是一樣的。
無論是中國儒家宣揚的“人之初、性本善”還是美國法律學家宣揚的“人本惡”,都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道理,任何人都不可能標榜自己爲純粹的好人。
“夏先生,認識你是我的榮幸。在曲水亭街,我第一次見你,已經認定了這一點。否則的話,在山上,我只要揮手下令,所有人就會陷入蠱蟲的海洋,最終玉石俱焚。”楚楚說。
我打了個寒顫,這才知道,原來辛藍白透露的消息並非虛言恫嚇。
“我們在曲水亭街哪裡照過面?我怎麼沒有印象?”我在記憶中搜索,似乎並沒有楚楚的影子。
“就在——”楚楚再次微笑起來。
她的笑容甜美得像一個永遠不會醒來的夢,本身五官又極爲溫潤細膩,比起中日韓銀屏上那些整容過度的女明星來,簡直超過萬倍。近距離看她的笑臉,依稀有昔日華人第一女歌星的模樣,但又比之更年輕、更現代,更富有水靈靈的仙氣。
“夏先生,請再喝一杯。這種茶,在我們苗疆叫做‘套月九連環’,雖然是從一隻茶壺中斟出來的,但每疊加一杯,都會有不同的感受。到了第九杯的時候,它的本質已經由茶葉變爲美酒,而且是世間絕無僅有的那一種。”她說。
我端起茶杯,再次一飲而盡。
這一次的茶給我感覺像是喝了一杯新釀的米酒,有酒精度,但相當微弱,舌尖上留下的全都是稻米的清香。
“就在曲水亭街盡頭,那條斜街叫做轆轤把街對嗎?我記得街口的路牌上寫着那樣一個名字。想必,那街道上原來有水井和轆轤,對不對?”她接着解釋剛纔的事,“你就站在一大片廢墟之中,臉上的表情就像是剛從一場迷夢中醒來。之前我就站在街邊了,看到一羣人不由分說就拆掉了那間屋子,行動之果決迅速,真的是令人目瞪口呆。”
我明白了,她說的正是我在官大娘私宅裡發生的事。
燕歌行的人拆掉了房子,也撕裂了桑青紅的替身局。那時候,我一出來,心裡掛念的只有唐晚,所以無心注意街邊的人,竟然錯過了與楚楚的第一次見面。
“那時,我真的很狼狽,因爲在那所房子裡發生了一些很奇怪的事情。我的確是剛剛從一個迷夢中醒來,既不知道是怎樣陷進去的,也不知道是怎樣逃脫出來的,而且那個迷夢根本就沒有結束,很有可能在另外一個時空裡持續進行着。我這樣說,你能聽懂嗎?”我說。
楚楚點頭:“能。”
她是苗疆來的煉蠱師,理解能力遠遠超過普通人,我確實不該擔心她的理解能力。相反,我甚至以爲她能夠介入其中,影響桑青紅替身局的變化。
換句話說,我認爲楚楚會成爲我人生的強援。
“濟南是個人傑地靈、藏龍臥虎的好地方,夏先生出身名門正派,一定有很好的未來。能跟夏先生遇到、認識、成爲朋友,是我的榮幸,也是我們楚氏一族的巨大榮幸。”楚楚凝視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
我也看她的眼睛,她的眼神清澈、溫柔、鎮定,像寒冬裡的古潭,透着淡淡的寒意。
“能成爲朋友,我也很榮幸。”我回答。
楚楚斟了兩杯茶,先雙手捧給我一杯,然後自己也捧起了茶杯,極其認真、極其莊嚴地說:“夏先生,如果不嫌我冒昧,我想尊稱你一句‘大哥’,可以嗎?”
我沒有絲毫猶豫,立刻點頭:“求之不得。”
楚楚醞釀了幾秒鐘,嘴角先浮出一個羞澀的微笑,然後張口叫:“大哥。”
我大聲迴應:“小妹。”
兩隻杯子碰在一起,我們以茶代酒,各幹了一杯。
第三杯茶,我已經喝出了佳釀的味道,所以雖是以茶代酒,喝下去的卻是真正的酒。
楚楚低頭斟茶,臉上那種羞澀擴張得越來越厲害,捧着茶壺的雙手竟然緩緩顫抖起來。
在我們漢人之間,這種結拜義兄妹的事比較普通,有時候酒桌上隨口就能說出來,稱兄道妹非常自然。可是,我知道楚楚身在苗疆,而且如此年輕,對於這種事經歷甚少,所以纔會害羞得不能自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