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人擅長養蠱,就像漢人養雞養鴨一樣,而我繼承了我爹的天賦,在三年之內就成了年青一代的煉蠱師高手。我們居住的地方極爲偏僻,北方的戰事彷彿是發生在另一個世界裡的,根本不可能影響到我們的生活。後來,各族開會時,有峒主提到,山外不斷有人進來,帶着真金白銀,要聘請高手出山,去幫助漢人打扶桑人。結果,金銀都被這些峒主搶奪,那些人則被毒殺活埋,不留痕跡。爹沒有多說,因爲他並不貪圖意外之財,更不肯拿着族中年輕人的命,去山外豪賭。再後來,我們寨子裡也來過山外的人,爹只喝令年輕人把他們趕走,既不要他們的錢,也不接他們的聘書。我娘聽說這事後,跟爹大吵了一架,然後跑到上游甘泉去,在她爹的衣冠冢前痛哭……”
“我並不關心這些事,但在那年三月桃花開的時候,突然在甘泉邊遇到了一個男人。那場相遇,就像一場想起來就讓人臉紅害羞的夢。那男人長得既不高大,也不威猛,臉白白淨淨的,身子骨柔柔軟軟的,一看就知道不是苗疆的人。我見到他時,他正在看我娘立下的墓碑,並且一個字一個字讀墓碑上的名字。四周空無一人,墓前桃花亂落,他就站在滿地花瓣中間笑眯眯地望着我。那時候,我記起了自己十八歲時做過的夢,夢裡也有這樣一個人,在花雨中飄然走向我。在夢裡,那個男人含笑說着讓人心醉的悄悄話,握着我的手,緊緊握着,再不鬆開。現在,夢變成了現實,我看到他的第一眼,就已經無可救藥地愛上了他……”
“他有個很文雅的名字,姓卓,名遠航,從北方來,到這裡是來尋找一種奇怪的草藥。他的母親染病多年,需要那草藥做引子,才能治癒沉痾。而我恰好知道,在甘泉上游最高的雲嶺峰上,就生長着那種藥。我沒有任何猶豫,帶上乾糧和泉水,然後領着他向最高峰出發。路上,他給我講了很多山外的趣事,比如可以不間斷跑很遠的火車、高高疊起來的樓房、兩個人可以隔着好遠聊天的電話、到了晚上就閃爍如彩色星星的霓虹燈……”
“在他口中,山外的世界多姿多彩,如果一個人一生都困在苗疆山寨裡,不能看見那個世界,真的是很可惜的事。他答應我,只要爹孃同意,他就帶我離開,去外面的大城市裡生活。我愛他,他知道,我也知道,他愛我。真正的愛,只要兩個人的眼睛對視就能感覺出來。在攀登雲嶺峰的第二個夜晚,我們露宿在獵人留下的亂石屋中。苗女多情,沒有任何禮法的拘束,只要遇到心愛的人,就可以奉獻所有。可是,他婉拒了我,給我講漢人的禮法,講父母之命和媒妁之言的重要性,也講孔夫子說的‘發乎情止乎禮’。那一夜,我安靜地依偎在他懷中,整夜不睡,心情愉悅,如同成仙。我知道,我已經遇見了今生最愛的人,迫不及待地想回轉山寨,向爹孃稟明。我要嫁他,我必須嫁他,今生除了他,我再也不會喜歡任何一個男人。在雲嶺峰頂的懸崖上,我幫他採到了草藥,那藥的名字也是極美的,叫做‘鏡花水月’。歸程中,我向他講苗寨的巫蠱之術,講煉蠱、詛咒和養蠱、解咒,這些苗人已經司空見慣的事,他卻聽得津津有味,尤其是對名列苗疆三大咒的‘血咒、神咒、人咒’感興趣……”
“回到寨子,見到爹孃,我第一句話就是‘我要嫁他’。娘見了遠航,十分歡喜,親自洗手下廚,做了十幾樣小菜招待他。爹也一反常態,勤快起來,在廚房給娘打下手。我以爲自己已經搭上了幸福的快船,在屋裡屋外穿花蝴蝶一樣飛來飛去,唱着娘教我的戲曲。遠航也懂那些戲文,有時聽我唱,有時幫我唱。他唱戲的時候,神情十分平靜,像是沉浸在戲文之中,又像是追憶着遠方的往事。我看不懂他,但我也要嫁他,因爲他是我夢中的男人,爲圓我的夢而來。菜上了桌,酒也斟滿,爹親自向他敬酒,兩人連幹了三碗寨子裡自釀的野果子酒。娘向他碗裡夾菜,他不停地吃,對每一樣菜都吃得津津有味。之後,他擡起頭來,放下筷子,恭恭敬敬地向我爹拱手,只問了一句——前輩向我落咒,放心了嗎?外鄉人進入苗疆村寨,最怕的就是苗人暗地裡給他落咒,但遠航這樣問的時候,臉上毫無懼色,似乎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我喜歡他這種表情,男子漢大丈夫,就應該是無所畏懼,有膽有識,像我爹那樣。我爹哈哈大笑,挑着大拇指說,年輕人,有膽量,我喜歡。那晚,他們喝了很多酒。最後,我爹醉倒在野藤架下,而遠航依然清醒,幫着我娘收拾殘局……”
“他問我娘,北方國土淪陷,東北人都逃到長江以南去,流離失所,飢餓倒斃,身爲東北人,你會不會覺得難過?我娘點頭說,當然難過,我張家生是東北人,死是東北鬼,總有一天要打回東北去,爲死去的親人報仇雪恨。遠航又問,現在有一個機會,可以爲東北人報仇,但需要向你借一樣東西,你借不借?我娘毫不猶豫地回答,借,當然借。那時,我正蹲在爹的身邊給他喂水。遠航就說,我要借你女兒一用。那句話很令我歡喜,但又覺得有些不安。因爲他並未像普通人那樣,說要娶我、帶我走,而是用了‘借你女兒一用’這樣的話,聽起來十分古怪。我娘回答,好,只要能爲東北家鄉父老報仇,我有的,儘管拿去……”
“就在那一晚,娘收拾了一個小包袱,趁着我爹大醉未醒,送我和遠航離開寨子,一直走到通向山外的馬幫大道邊。我爹自然是在酒菜裡落了咒的,但娘已經偷出瞭解藥,全部交給遠航,然後把我的手放在他的手裡。娘說,你們兩個走吧,消滅日本鬼子,讓東北人過上好日子,然後回來接我和你爹。於是,我和遠航沿大道向北,走出二十里後,遇到了前來迎接他的一隊人馬。很快我就瞭解到,遠航是抗日軍隊裡的高官,到苗疆來,就是爲了尋找一位高明的煉蠱師,以巫蠱奇術對抗扶桑人。我們乘汽車、飛機、火車繼續向北,到達了一個靠近海邊的城市。在那裡,早就聚集了其它幾個門派的奇術高手,摩拳擦掌,只等殺敵。在遠航的教導下,我很快就瞭解了山外的局勢,日本軍隊武器精良、訓練有素,中國軍隊每次在前線接敵,都會屢屢吃虧。遠航的計劃是,以苗疆詛咒直指敵方大人物,繞開敵人最堅硬處,趁虛而入。只要詛咒成功,則日本高層大亂,前線軍隊就會失去調度,不攻自破。於是,在接下來的一年中,我潛心研究蠱術,終於做好了充分的準備……”
講到這裡,玉羅剎忽然停下來,沉默一陣後,才悠悠地問:“這故事並不好聽,是嗎?”
這故事等於是史實,當然有些枯燥,但我聽得極其用心,並沒在意好聽還是不好聽。
“不,我覺得很好。那位前輩是人所共知的抗日急先鋒,連美國總統都對他讚不絕口。他制定的計劃,一定是萬無一失的。”我回答。
遠航其人,曾爲抗日大業立下赫赫戰功,是舊政府裡的一顆閃亮將星。他這段歷史,理應被挖掘出來,讓更多世人聽到。
“我覺得很枯燥,忽然沒有興趣講了。人的思想真是奇怪,本來以爲很動聽、很甜蜜的事,總想找個人講給他聽,但真的說出來,卻又索然無味了。與其如此,倒不如永遠埋在心裡,讓它隨時間同朽。”她說。
我沒有反駁,因爲在此之後的事,歷史中已經有了記載。衆目睽睽之下,那件事不會跟玉羅剎講的有較大差別。
“現在呢?不說過去,講講現在不好嗎?”我開啓了另一個話題,“我有個不情之請,如果我朋友的魂魄被白玉牀困住,能否請施以援手,將其釋放出來?”
這是我最關心的,只要救醒唐晚,我身邊將會再多一個得力幫手。
玉羅剎搖頭:“你錯了,並沒有什麼魂魄被白玉牀所吸,恰恰相反,苗疆來的人所使用的種種手段,已經逼得我無所遁形。你回去告訴她,白玉牀一毀,那就是人類的大災難降臨之日。我倦了,你且回去吧,記住我說的話,讓苗疆的人回去,我已經很明白地告訴她們,自願爲囚,不願爲人。遠航沒了,我只想生活在過去的回憶裡,直到此生終老!”